丁俊麗

再論《韓詩臆說》作者問題

丁俊麗

陳邇冬先生收藏過一部過錄有李憲喬(1747-1797年)批語的方世舉《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郭雋杰先生考證此本是嘉慶十七年(1812)依據(jù)李憲喬友人李秉禮所藏其手批韓詩的原本過錄，過錄者已不可知①。郭雋杰先生在協(xié)助陳邇冬整理其《韓愈詩選》時，發(fā)現(xiàn)《韓詩臆說》與李憲喬韓詩批語相似，并借此為依據(jù)，考證出《韓詩臆說》實際上是程學恂抄襲李憲喬批韓詩原本中評語。細讀《韓詩臆說》，研究李憲喬的詩學思想，可在郭雋杰先生考證的基礎(chǔ)上作進一步補充證明。郭文主要從陳先生所藏過錄本和《韓詩臆說》二者批韓詩語言的相似性方面考證，過錄本是否可靠，暫不論。從《韓詩臆說》詩歌編排、所評注家語言與方注本關(guān)系，其評韓詩的詩學觀與李憲喬詩學思想及其評點李秉禮《韋廬詩集》關(guān)系幾方面論述，可證明《韓詩臆說》作者為李憲喬。

一、《韓詩臆說》出自批方注本評語

郭文認為《韓詩臆說》出自李憲喬手批方注本原本，重在《韓詩臆說》與過錄本中批韓詩語言相似性上證明，而忽略了二者詩歌編排一致性及《韓詩臆說》中出現(xiàn)的評注家語言表達的特殊性。在從這一基礎(chǔ)方面，《韓詩臆說》必定是來源于批方注本內(nèi)容。

（一）詩歌編排順序與方注本完全一致。《韓詩臆說》中韓詩編排順序與方世舉《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相同，都是按詩歌創(chuàng)作年代先后編排。清代及之前的韓愈詩集和選本，只有方注本和沈端蒙《韓詩編年集注》是按時間編排，其它都是按體裁分類編排。沈注本也是以方注本為依據(jù)，但有不同，《韓詩臆說》沒參照沈注本。在程學恂(1873-1952年)之前雖有多種韓愈年譜，但這些年譜的韓詩系年與方注本多有不同之處。《韓詩臆說》則完全按方注本中韓詩順序排列，沒有采納其他年譜。程學恂有沒有其它有關(guān)韓愈研究的著作，目前無史料證明?！俄n詩臆說》中也沒有任何考證韓詩創(chuàng)作年代的闡釋或暗示語，但對韓詩編排順序竟然與方注本完全一致。

（二）《韓詩臆說》評注家“注”或“箋”出自方注本?！俄n詩臆說》中所評注家以方世舉注本為中心，旁及其他注家。據(jù)筆者統(tǒng)計《韓詩臆說》有13處評注家，12處都是評方世舉注，而且不言姓名，只說“注言”、“注箋”。如《感春四首》之二，“注言‘非圣人推移之義’”；《游城南十六首》，“注言‘為宗閔貶劍州時作’”；《過鴻溝》，“箋云‘詩雖詠楚漢事，實為伐蔡之舉時宰有諫阻者，幾敗公事也，視為詠古則非’”。這都與方注本中語言一字不差，而且“注”、“箋”正是韓集注本中方注本獨特體例的體現(xiàn)。所評注家有一處提及姓，是《詠雪贈張籍》詩，評曰“方、樊兩注皆失之”，指方崧卿、樊汝霖兩家，這兩家注也正被方世舉注本所引用。從這一點就可斷定《韓詩臆說》中內(nèi)容本是隨方注本而行。如若是獨立行文，表達怎么會如此含糊。文中僅就一處提及姓名，且此注也正被方世舉注本引用，其余有關(guān)方世舉注則概不言姓。讀者若不對照方世舉注本，就不知其所云“注言”、“注箋”是何家。

以上兩點足以證明《韓詩臆說》不是獨立而行的著作，而是摘自批方注本的評語，這些批語本是隨注本而行。但清代批方注本有多家，如嚴虞惇、沈德潛等，如何排除程學恂不是剽竊其他評語？以下就從《韓詩臆說》與李憲喬詩學思想及其批《韋廬詩集》兩方面關(guān)系再進一步論證。

二、《韓詩臆說》詩學觀與李憲喬詩學思想吻合

程學恂，字公魯，一字伯臧，江西新建人，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舉人，工詩詞，善書畫。目前無資料記載程學恂推崇過韓詩，或批過韓詩。程學恂是陳三立所開創(chuàng)同光體贛派的追隨者，和陳三立交往比較密切。民國九年（1920年），陳三立與程學恂、胡宗武等五人同游金陵，仿蘭亭修禊故事，作詩歌唱酬之游，繪為《秦淮修禊圖》一張?！瓣惾⒗先伺c程學恂有著世交關(guān)系。此外，兩人還是詩友，時有詩詞往還……”②陳三立還為《韓詩臆說》作序，二人有著如此密切的交往，作為長輩的陳三立肯定是熟知程學恂詩歌風格的。陳三立撰《韓詩臆說·序》曰：“韓公詩繼李杜而興，雄直之氣，詼詭之趣，自足鼎峙天壤……宋賢效韓，以歐陽永叔、王逢原為最善。永叔變其形貌，為得其魂；逢原合其糟粕，為得其魄。大抵取徑師古，不出此二者矣。伯臧所詣，近頗務斂氣藏味，疑與韓不甚近。乃觀其所為《韓詩臆說》二卷，探微窺奧，類多創(chuàng)獲?！雹鄞恕缎颉分嘘惾⒄J為程學恂與韓愈詩風截然相反，而且沒有提到程學恂有過學韓或崇韓的傾向以及創(chuàng)作《韓詩臆說》的意圖、經(jīng)過。只是就《韓詩臆說》看，成就還較高，暗含著陳三立對此甚為出乎意料，這與一般書序?qū)懛ù鬄椴煌?。而《韓詩臆說》中評《讀黃甫湜〈公安園池〉詩書其后一首》曰：“此詩因朱子有多不可曉之語，遂置不觀二十年矣。后讀之恍然……”④可見作者研讀韓詩時日之長，而陳三立在《序》中竟然絲毫未提。這種特殊的《序》實際已告訴讀者，陳三立對程學恂這一成果也表懷疑。因而由上便可懷疑《韓詩臆說》不是程學恂所作，應是摘自他人批方注本的內(nèi)容。程學恂不具備批方注本的條件，郭文只是簡單涉及，而沒有展開深入分析。

李憲喬，字義堂，一字子喬，號少鶴，雍正朝御史李元直之子，山東高密詩派代表。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召試舉人，及第，官廣西歸順知州。李憲喬尤為推崇韓愈及其詩，袁枚《再答少鶴書》評其“酷摹杜韓”。汪辟疆評其：“惟五七言古體，則嘗出入韓蘇，氣體較大……”⑤李憲喬自述學韓詩：“好韓詩癖孰似我，獨不喜見石鼓文……”⑥李憲喬批過方注本，天津圖書館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書名索引》有著錄。李憲喬生于山東、宦游粵西，并與袁枚交往密切，這種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形成了他特殊的詩學理論。他秉持儒家“詩言志”詩論，接受司空圖辨味說，同時又受性靈派重真情實感詩論的影響。李憲喬以儒家詩教觀為基礎(chǔ)，將三者融為一體?！俄n詩臆說》中體現(xiàn)的詩學觀與李憲喬的詩學理論極為吻合，下面將二者加以比較論證。

（一）“辨味說”與“詩言志”詩論融合下的詩學觀。清初王士禎接受了司空圖辨味詩學理論即“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形成其神韻說的精神內(nèi)核。之后追步王士禎之人愈來愈多，使這種含蓄淡遠詩風籠罩乾嘉詩壇。高密詩派以儒家傳統(tǒng)觀念為基礎(chǔ)，欣賞耿介傲岸正直的理想人格及其外化于詩歌的“氣骨”，追求直露平實的詩風。他們推崇中晚唐張籍和賈島,以沉實苦吟來對抗詩壇追步王士禎神韻說和沈德潛格調(diào)說形成的蹈空無著、涂飾柔膩的詩風，使詩歌回歸風雅傳統(tǒng)。

與高密詩派其他成員一味排斥王士禎神韻說不同，李憲喬承王士禎也接受了辨味詩學理論，將之融入“詩言志”的詩教理論。李憲喬撰《韋廬詩內(nèi)集》評跋：“門人呂錞問曰：‘……詩中何以為安身立命處?’……曰：‘人之所處有不同……司空表圣之亮執(zhí)高節(jié)深究詩味……是皆不渝其志者’”⑦李憲喬與其門人論詩何以“言志”，從其回答中就可看出，他不僅單推儒家詩教觀，而且他提倡詩歌深意要通過含蓄蘊藉的風格流露出來。李憲喬將這一詩論運用在其批點詩歌的實踐中。李憲喬評點過其友人李秉禮《韋廬詩集》，將之與《韓詩臆說》相對照，就可看出二書中評語風格如出一轍?，F(xiàn)舉幾例加以比較：

評李秉禮詩 評韓愈詩淡極正是高處。（《秋園》評點） 淡得妙，糊涂得妙。（《殘形操》評點）此詩佳處，在淡在疏，而情卻濃密，非渲染點級而成者。(《早春示客》評點)短韻深情。（《送李翱》評點）此詩憂深思遠，比興超絕，真二《雅》也。（《東方半明》評點）曰淡曰摯，而深在其中矣。(《破夢》評點)只淡淡寫相思之意，不著深切語，而骨肉系屬之深已覺痛人心脾。（《河之水二首寄子侄老成》評點）深逸在筆墨之外?！毒糜辍吩u點 止三十字耳，而低抵得《大雅》一篇，此為厚，此為深矣。妙在不名言所憂何事。（《夜歌》評點）深妙處全在空處，于各句中求之不得。(《宴坐》評點)詩文之妙，亦只在空處著筆。（《雉帶箭》評點）不著一字，一片空明，使初學者幾于無從捉摩，妙悟少年時鹵莽學太白一何呆相。(《對月憶子喬》評點)不著一字故佳。(《古意》評點)寫歌舞入關(guān)，不著一字，盡于言外傳之，所以為妙。（《此潼關(guān)先寄張十二閣老使君》評點）真唐絕也，味在酸咸之外。(《雨中送獲浦不及》評點)自是唐絕，然亦沒甚意思。（《題楚昭王廟》評點）唐人的缽，即是留不盡之意于言外也。(《大河口》評點)此詩比興之妙，不可言喻，傷絕諧絕，真《風》真《雅》。（《三星行》評點）

對這些詩歌的評析，都是重在點出詩歌風格“妙”、“淡”、“空”、“不著一字”，卻含義深遠、意在言外，有盛唐詩興象玲瓏的特點。尤其對韓詩的分析，更合李憲喬的韓詩觀，認為韓詩不僅有含蓄蘊藉的藝術(shù)特色，又有《雅》、《頌》遺意。他撰《韋廬詩內(nèi)集》評跋曰：“若韓《悲二鳥賦》……皆與孟子同揆，即能志孟子之志者也，此昌黎之安身立命處?！雹嘣陧n詩各家批、注本中，甚少如此評法。對以上這些詩歌的點評，評論者不僅所持的詩論觀一致，語言表達也極為相似，顯然出自一家之言。

（二）雅俗并存的“詩言志”詩論觀。李憲喬以儒家思想為基礎(chǔ)，接受了“詩言志”儒家詩教理論，認為“詩言志”乃是“詩人安身立命之處”，因而特別推崇“言志”之詩。但他所謂的“志”，是詩人真性情的流露，包含雅和俗兩面。李憲橋撰《韋廬詩集》評跋曰：

門人呂錞問曰：“每見先生讀《曝書亭集》，不數(shù)頁輒屏去，嘆曰沒個安身立命處，及得韋廬寄到篇什，則讀之忘倦，且于擬陶之作云：‘此是敬之安身立命處?！粍t韋廬之詩豈勝于竹垞耶?”答曰:“竹垞學富而才雄，驁辭華而調(diào)鏗鏘，攀謝援沈，規(guī)橅盛唐，為一代作手，夫豈韋廬所能逮?雖然，古所謂詩言志者，非僅鑄為偉詞，揚詡盛氣己也?必將有生平心力之所注，至真至確不肯以庸靡自待者，宣寫流露于吟詠之間，乃所謂志也……又問：“詩中何以為安身立命處?”曰:“難言也，姑即子所易明者，世有恒言曰：李杜蘇韓……若韓《悲二鳥賦》，三上時相書啼饑號寒，大聲疾呼，竹垞似猶未至于此。乃甫為近侍即激切諫急，患難死生不為移變，及后還朝而峨冠玉佩反引為愧然。后知昔之皇皇無君之鑿枘不入，皆與孟子同揆，即能志孟子之志者也，此昌黎之安身立命處。若蘇則進身最早得遇甚隆，是與三子不同，故初無抑郁憂幽之感。然當召入為翰林學士，時兩宮述先帝之旨，嗚咽纏綿嘆為奇才，許以宰相。使他人當之，不知若何慶慰，以薪保全。而至大至剛之氣不以少屈，嬉笑怒罵之態(tài)不以少斂。萬死投荒甘之若詒，乃與韓子同揆，即能志韓子之志者也。此東坡之安身立命處?！庇謫?“唐宋迄今詩人多矣，必如四子，然后為有安身立命處乎?”曰:“亦不必然。人之所處有不同……”又問:“韋廬集中何所見?”曰:“在性情，不可以章尋句摘……”⑨

此為李憲喬師徒二人關(guān)于詩歌是否言志、何謂言志的一次討論。李憲喬盛推言志之詩，推尊李杜韓蘇，對于朱彝尊僅鑄偉詞之詩則不感興趣，較為欣賞李秉禮言內(nèi)心真情之詩。由此可知，李憲喬所推崇言志之詩的“志”包含雅、俗兩面，并且重在“真”、“至”的表露。雅如李杜韓蘇之關(guān)心民瘼之志，俗便是生活瑣事之真情實感。李憲喬與袁枚交往密切，因而也可能受到了性靈派的影響。袁枚《再答李少鶴書》：“詩人有終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詩外之志，有事外之志，有偶然興到、留戀光景、即事成詩之志?！尽植豢煽礆⒁??！雹忭n愈以儒道自任，其詩歌所體現(xiàn)出來憂國憂民的思想，重振儒學以圖革時弊、振興國家的政治理想，正契合了李憲喬所崇尚的儒家詩教理論。在李憲喬心中，韓愈被推崇為圣人，“與孟子同揆”，“昌黎之安身立命處”乃“能志孟子之志”。他的《燒香寄遂師二首》（其二）：“韓郎與荀令，世好異吾儕。”(11)李憲喬把韓愈與荀子并論，可見在其心中韓愈地位之高。韓詩也幾埒經(jīng)典，他的《示歸順諸生》：“治水有砥柱，乃通星宿源。治詩有砥柱，乃溯《三百篇》。詩中砥伊河，萬古矗一韓……”(12)《韓詩臆說》中也處處體現(xiàn)著“詩言志”之雅“志”的一面，如《出門》詩評曰：“此等詩即見公安身立命處?！痹偃纭吨]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詩，評曰：

七古中此為第一。后來蘇子瞻解得此詩，所以能做《海市》詩。“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痹弧叭粲袘保瑒t不必真有應也。我公至大至剛，浩然之氣，忽于游戲中無心顯露。“廟令老人識神意”數(shù)語，純是諧虐得妙。末云“王侯將相望久絕，神縱欲福難為功”，我公富貴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節(jié)操，忽于喜笑中無心顯露。公志在傳道，上接孟子，即《原道》及此詩可證也。文與詩義自個別，故公于《原道》、《原性》諸作皆正言之，以垂教也；而于詩中多諧言之，以寫情也。即如此詩于陰云暫開，則曰此獨非吾正直之所感乎？所感僅此，則平日之不能感者多矣。于廟祝妄禱，則曰“我已無志，神安能福我乎？”神且不能福我，則平日之不能轉(zhuǎn)移于人可明矣。然前則托之開云，后則以謝廟祝，皆跌宕游戲之詞，非正言也。假如作言志詩云：“我之正直，可感天地；世之勛名，我所不屑。”則膚闊而無味矣。讀韓詩與讀韓文迥別。(13)

此詩是永貞元年秋所作，韓愈和張署奉命移掾江陵府，二人一道離開郴州，途經(jīng)衡山一度逗留，寫下此詩。詩中托之云開、以謝廟祝，實是作者奉守儒家思想的精誠所致。借助這些戲語，傳達作者的道統(tǒng)思想，體現(xiàn)作者的“惻怛之忱，正直之操”。蘇軾評曰“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云”。評家正是以作者之“意”，透過語言的表層，深入恰切地“逆”出此詩的言外之“志”，即“公志在傳道，上接孟子”，這與李憲喬在《韋廬詩集》評跋中論述韓愈承孟子之志的觀點十分吻合，這也是其他韓詩評家、注家分析時所極少涉及的?！肚飸言娛皇住分咴u曰：“第七首‘秋夜不可晨’云云，黯然慨然，一肚皮不合時宜，郁郁吐不盡。結(jié)云‘不如覷文字，丹鉛事點勘’都是無聊賴語，非本志在著述也?！贝嗽娫驮昵镯n愈任國子博士時作，作者此時剛由江陵掾召回京?！皶r宰相有愛公者，將以文學職處公。有爭先者，抅飛語。公恐及難，求分司動都?！?14)面對讒言，韓愈恐再次落難，不得不主動放棄將要遷升的職事，去教授學生，以遠離禍害。李憲喬具有與韓愈相似的經(jīng)歷、相同的抱負，李秉禮作《李子喬詩序》曰：“子喬與人誠慤，每為黠者所愚。又以才高為忌者所中，于是復有西隆之役，卒以瘴死?！?15)這更有利于李憲喬深解韓愈在此詩中所要表達的真正志向：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芍^道出了韓愈內(nèi)心的苦楚。《琴操十首》評曰：“《琴操十首》皆勝原詞，皆能得圣賢心事。有漢魏樂府所不能及者，惟《越裳》、《岐山》二操不能逮周公、《雅》、《頌》耳。”在這組詩中，分析出了韓愈傳圣人之道的“志”，確實看出了韓愈真心所在?！俄n詩臆說》中對多數(shù)韓詩，都透析了詩歌的言外之意，符合李憲喬所持的詩歌理論。

《韓詩臆說》中對韓詩的評析，不僅透過語言表層挖掘出了韓愈關(guān)愛民生之雅“志”，還注意到了韓愈個人生活瑣事即愛才好士重友情之俗“志”，這與李憲喬所秉持的“詩言志”的理論完全一致。正如他與門人論詩時所謂“古所謂詩言志者，非僅鑄為偉詞，揚詡盛氣己”，“必將有生平心力之所注，至真至確不肯以庸靡自待者，宣寫流露于吟詠之間，乃所謂志也”(16)?！俄n詩臆說》中《答孟郊》詩評曰：“‘才春思已亂，始秋悲又攪’二語，寫盡東野致功之苦。凡公贊東野處，真實不虛，是真巨眼，是真相知?！泵辖寄觊L韓愈十幾歲，韓愈對其既有長者的尊敬，又有朋友的深情?！冻昱崾Σ苎哺黧A途中見寄》評曰：“公于晉公有知己之分，非同泛然也，故此等詩雖無甚深意而必存。”裴度對韓愈有知遇之恩，韓愈對其心存感激。評家認為此詩意雖淺，但可作為韓愈對裴度心懷感恩的一個見證?！都拇薅⒅吩u曰：立之學雖不醇，然已嶔奇磊落之士，又與公同所感，故公深契之。其中若贈綵緋，酬銀醆，皆?，嵤乱?。女助帨縭，男守家規(guī)，皆?，嵡橐病Ｕ骨лd下見之，知與崔親切如此，慨然贈友誼之重，則?，嵦幗圆恍嘁病！痹u家在此詩中揭示出，公于瑣事中表露其與崔立之之間深情?！锻嬖孪矎埵藛T外以王六秘書至》詩評曰：“秘書有上公詩云‘不以雄名疏野賤，敢將直氣折王侯’，即在此時，而公已成絕筆矣。悲哉！嫉惡之懷，有生已然，好士之心，垂死不倦。嗚呼！公乎！如之何無思！”對韓愈這種流露個人生活瑣事的真情之詩給予了如此高的評價，是看到了韓愈人格魅力的另一面。這種評點甚合李憲喬獨特的詩論觀，歷代注韓詩、批韓詩者無提及。

三、《韋廬詩集》與《韓詩臆說》評韓詩之相同

李憲喬所評李秉禮《韋廬詩集》，其中有兩類詩，李憲喬在分析時涉及到了對韓詩的評析觀點，與《韓詩臆說》中評點完全一致。一類描寫雪景詩，如李秉禮《夜雪》：“窮冬晝苦短，燒燭繙殘書。稍聞童仆語，急雪灑前除。開戶一以眺，塞空云模糊。北風凜然來，寒氣侵我膚。我膚雖見侵，我心殊晏如。不知同此味，更有張生無?！?17)李憲喬評曰：

千古雪詩，自六朝迄唐初盛而工巧極矣，至昌黎始不得不別開生面，掃除一切玉樹銀花、柳絮鵝毛等常語，而專以白描寫真為尚。后來廬陵倡為白戰(zhàn)之令，蘇黃皆奉之，舉世耳目為之一新，不知此體已肇于韓不自歐始也，韓歐蘇黃諸雪詩妙處可并列觀之。三四情景逼真，塞空句筆有造化。

《韓詩臆說》中評《喜雪獻裴尚書》曰：“白戰(zhàn)之令，雖出于歐，盛于蘇，不知公已先發(fā)之?！对佈分T詩可按也?！庇帧对佈┵洀埣吩u曰：“此與前諸《雪詩》，皆以開歐蘇白戰(zhàn)之派者也。其形容刻繪神奇震耀，可謂盡雪之性。”在評韓、注韓的諸家評論中，持韓愈開“白戰(zhàn)之令”觀點的只李憲喬?？梢园l(fā)現(xiàn)，《韓詩臆說》的觀點與李憲喬評李秉禮《夜雪》吻合，而且就語言表達來看，也似出自一人之手。

另一類是關(guān)于育兒詩的闡釋，如李秉禮《宗瀚宗濤還家鄉(xiāng)試作此示之》：

桂嶺與江西，相距三千里。鄉(xiāng)國豈不戀，淹滯聊爾爾。兩兒既長成，惟令親書史。阿寶素沉靜，為文解研理。蕊子質(zhì)少鈍，漸亦得原委。屈指槐花黃，匆匆整行李。古人恒力學，不為拾青紫。汝輩非所論，未可一例擬。汝祖年九十，黃發(fā)垂兩耳。望汝名早成，亦足生歡喜。黽勉在此行，猶勝侍甘旨。(18)

李憲喬評曰：“此與淵明《責子》詩一例，祗作家常話。即退之《示爽》、《符城南讀書》皆是也，其中自具真意，后人或妄為訾之，非也?！?19)《韓詩臆說》中評《示兒》詩曰：

教幼子只用淺說，即如古人肄雅加冠，亦不過期以服官尊貴而已。何嘗如熙寧、元豐諸大儒，必開以性命之學，始為善教哉？此只作一通家常話看，絕不有意自見，而自有以見其為公處?！安恢俑弑?，玉帶懸金魚”云云，豈真稱羨語？少陵《七歌》云：“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碑斉c此參看?！坝謫柵c誰頻，莫如張樊如”，謂張籍、樊宗師也。若但以利祿期之，則無事專及二人矣。東坡語亦不得執(zhí)煞看(20)。

又《符讀書城南》詩評曰：“看他說公說相，到底都歸在行義上。是豈僅以富貴利達餌其子者乎？”(21)李憲喬對韓愈這幾首詩的評析都是極力去除對韓愈人格上的誹謗。他認為韓愈所做，只不過期望子孫加官進爵光宗耀祖罷了，并不是以富貴利祿所誘。對照以上評析，可判斷《韓詩臆說》中這幾首詩的闡釋必定出自李憲橋之手，此點應毋庸置疑。

以上是筆者在郭雋杰《〈韓詩臆說〉的真正作者為李憲喬》基礎(chǔ)上的補充證明，從這些證據(jù)便可考實《韓詩臆說》作者確為李憲喬。澄清了這一事實，意義非同小可?！俄n詩臆說》便可作李憲喬韓學研究的成就，后世韓學研究中歸《韓詩臆說》成果為程學恂的觀點就要重新定論，李憲喬對韓學研究的價值也要重新審視。

①郭雋杰《〈韓詩臆說〉的真正作者為李憲喬》，《首都師范大學學報》，1995年第3期。

②王令策《陳三立逸詩文八則考》，《南方文物》，2004年第4期。

③④(13)(20)(21)程學恂（應為李憲喬）《韓詩臆說》，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卷首、16、12、44、45頁。

⑤汪辟疆《論高密詩派》，引自劉世南《清史流派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81頁。

⑥(11)(12)(15)引自趙黎明《〈少鶴先生詩抄〉校注》，廣西大學碩士論文2002年。

⑦⑧⑨(16)(17)(18)(19)引自趙志方《〈韋廬詩集〉校注》，廣西大學碩士論文2001年。

⑩袁枚《小倉山房尺牘》卷十，《四部叢刊》本。

(14)李翱《韓公行狀》，郝潤華點校《李翱集》，甘肅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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