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利.加諾爾

1942年2月6日，許多猶太人被放逐到里加，接下來是更多令人悲傷的消息。在這個月末，德軍下令，所有猶太人區(qū)的書籍都必須移交給納粹當局，任何在交書期限之后還持有書籍的猶太人，都將被處死。

在1942年初，德國人曾經(jīng)命令我們所居住的那個街區(qū)的所有人都疏散到其他地方去，之后那塊區(qū)域就一直處于被廢棄的狀態(tài)，并且嚴格禁止任何人進入。但是沒有多久，我和科奇就偷偷溜進了那塊地方，尋找一些木柴或是其他任何有用的東西。

在好幾次這樣的搜尋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最珍貴的寶貝——一個存有不少老書的閣樓。這個閣樓只有通過天花板上的一個開口才能到達，我們在經(jīng)過一番清理之后，終于做出一副能讓我們到達閣樓的繩梯。于是這個閣樓成為我們另一個更好的藏身之處。在這樣的區(qū)域里居然還能找到書，真是太完美了，我們管它叫“軍事圖書館”。

科奇開玩笑說，我們也許能夠把猶太人區(qū)一半的書都藏在這個閣樓里，但是話一出口，他馬上就后悔了。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在想什么，而且他不喜歡我的想法。他明白我肯定想要實施這樣的計劃，但是他的勇氣并不足夠。

幾乎每一個人都遵從德國人的命令，開始陸續(xù)向書籍集結(jié)處交出自己那些珍貴的書籍。

在最后期限的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第二天一早，整個猶太人區(qū)都被一層厚厚的潔白的地毯所覆蓋。我的母親含著眼淚，將她心愛的書籍往我的自制雪橇上搬。最后一次交出去的書籍是俄國十位偉大的作家的巨著，都是用紅色皮革封面裝訂著，上面有燙金的字母。托爾斯泰、萊蒙托夫、陀斯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普希金、果戈理——這些文學巨匠的思想、激情、理想和情感全部融入了這些書籍中。而且這套書還是媽媽從喬奇那里收到的結(jié)婚禮物。

科奇正在街角等著我，他的雪橇上也放了很多書，而且看起來他緊張得瑟瑟發(fā)抖。

“我們走吧?！蔽覉远ǖ卣f。我知道他非常厭惡我的想法，可是我也知道他一定會跟著我這樣做。我們很快地穿過馬路，徑直朝那塊嚴禁進入的區(qū)域滑去。半個小時以后，我們就把所有的書都運上了那個閣樓。

這一天，我們還另外運了四批書。因為有些鄰居家里沒有雪橇，所以他們很高興我們愿意為他們把書籍帶走。這四批書也都轉(zhuǎn)運到了閣樓上。

但是我仍然不滿足，并且又有了另一個主意。這一次科奇表示了強烈的反對意見，但最后他還是同意了。我們到書籍集結(jié)處去，加入了書籍分類工作當中。那個負責書籍分類的加洛德尼克先生，很高興我們能夠來給他幫忙。他把書籍按照語言和科目分好類別，我們就把分過類的書從一樓搬到二樓去。第二天，我再去那里工作時，我告訴這位先生，科奇生病了，所以待在家里，不能來工作。而實際上，科奇就在這所房子的后面，在那個樓梯間的一個小窗戶底下等著呢。整整一天，我都一只手臂各夾著一疊書在樓梯上跑上跑下。當我夾著這些書上樓時，我就把左胳臂下的書從樓梯間的窗戶扔到下面的雪地里，科奇會在那里等著撿書。然后我繼續(xù)上樓，把剩下的右胳臂下的書堆放在指定的位置。一個鐘頭以后，我已經(jīng)可以非常嫻熟地操作這一切了。

這是一件有很大風險的事情，所以，盡管天氣非常寒冷，我卻常常汗流浹背。大概這樣進行了兩三天之后，科奇被一個德國守衛(wèi)抓住了。他告訴這個守衛(wèi)我們事先就已經(jīng)編造好的故事：他是運輸這些書籍的，正在找這個大樓的入口處。守衛(wèi)相信了他的話，僅僅只是踢了他一腳作為懲罰。那天科奇嚇得尿濕了褲子，并且說什么也不愿意繼續(xù)干下去了。到那個時候為止，我們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書了。有一些猶太區(qū)的居民見到我們在往那個閣樓搬運書籍，不過他們似乎毫不在意。這也說明，可能有很多其他猶太人也和我們做著同樣的事情。

開始時，我每次只往家里偷偷帶一本書，并且瞞著我的家人。但是，這種做法讓我的良心越來越不安。我和科奇兩個人與這么多的好書待在一起，但是我們只是自私地供自己享受。于是，很快地，我們開始向外分發(fā)書籍，首先是給我們最親密的朋友和親戚，然后給越來越多的人——我們稱他們?yōu)椤跋M者”，這個詞很快就傳播開來。

我和科奇開始在中等專業(yè)學校上課了，學習木工技術(shù)。有一天，埃德斯登先生向我走來。他是我們的老師，在戰(zhàn)前是教數(shù)學的；現(xiàn)在，每當我們沒在忙著釘釘子時，他就想要教我們數(shù)學知識。他直截了當?shù)貑栁?，能不能幫他弄到教科書，特別是數(shù)學課本。一開始我拒絕了他，告訴他我沒有任何書籍來源。但是在他的堅持下，我說我可以幫他問問。在教科書中間，有一本看起來還比較新的幾何課本，我把它偷偷帶去學校，交給了埃德斯登先生。他拿到這本書以后，簡直欣喜若狂，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澳阒肋@是一個什么寶貝嗎？這本書是希伯來人寫的，而且就是幾年前在特拉維夫出版的。天哪，你是在地球上哪個地方找到它的?。俊?/p>

像其他人一樣，埃德斯登先生也常常拿一些東西和立陶宛守衛(wèi)交換他們多余的食物。那天，我把書交給埃德斯登先生之后，他馬上就把書放進一個包里，包里面還有很多他準備用以交換食物的衣服。那天下午，我離開學校的時候，在校門口與埃德斯登先生擦肩而過。他正站在那里和守衛(wèi)交換東西，很顯然，他所要求的食物的數(shù)量超出了守衛(wèi)所樂意給予的范圍。突然，那個守衛(wèi)叫起來：“你把什么東西藏在這里了？猶太佬！啊哈，一本書啊？還是用你們的蠻語寫的。你知道，我可以因為這本書而槍斃你！怎么樣，愿意破財消災嗎？”

我離埃德斯登先生只有10碼距離，非常清楚地目睹了這一切。就在這個時候，一輛德國軍車從另一側(cè)大門開了過來，并且在門口停住了。一個納粹黨衛(wèi)軍的軍官走下車，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覺得我的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

守衛(wèi)把書交給了那個軍官，埃德斯登先生臉色慘白地站在一邊。只見那個德國人慢慢地翻著書頁，并且詢問埃德斯登先生是從哪里得到這本書的。我沒有聽清楚埃德斯登先生是怎么回答的，但是那個德國人狠狠地扇了他幾巴掌，叫道：“別想騙我，你這個骯臟的猶太佬！這本書是在巴勒斯坦印刷的，是一本密碼書！你的接頭人是誰？在哪里得到這本書的？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不然我就斃了你！”

當那個守衛(wèi)開始瘋狂地毆打我的老師時，我嚇得站在那里無法動彈。我多么希望埃德斯登先生把手指向我，可是他卻向我做了個不易察覺的手勢，讓我快點離開。

在這個手勢的提示下，我的腿才有了一點知覺，于是我開始跑起來。當我往一條小巷里跑時，聽到了一聲槍響。我回過頭去看，埃德斯登先生的雙膝軟了下來。德國人又把手槍抵在他的頭上，又開了一槍，埃德斯登先生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我的老師被殺害了，而且是因為我的過錯。

接下來的10天，我都沒有去學校。我羞于面對老師和同學。我把自己大量的時間，都花在用鎬敲碎堅硬的黏土地面。

這10天對我來說真是煉獄一般，不過它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我對埃德斯登先生的內(nèi)疚。我開始對整個事件有了更透徹的認識，于是，我準備回到學校了。令我非常驚訝的是，科奇幾乎每天都會到我們那個“圖書館”去。而我曾經(jīng)發(fā)誓，我再也不會靠近那個鬼地方一步了。也許科奇是因為沒有親眼看見埃德斯登先生被槍殺，所以他才敢每天都去那里；也許是我被嚇倒了的時候，科奇卻變得越來越勇敢了吧。

有時，科奇會給我?guī)б粌杀緯鰜?，一個月之后，我終于又和他一起回到了那個“圖書館”。

我們待在那個隱蔽的閣樓里的時間越來越多。我們在閣樓里閱讀，或者討論讀過的書。有一天，科奇從我們的那些希伯來書中拿出一本有點破舊的《圣經(jīng)》。

“我想，我們應該為埃德斯登先生念祈禱書?！笨破嬖谝环P躇之后這樣說。我看著他，驚詫萬分。每當我們談論宗教信仰問題時，科奇總是不愿意多談。他的父母都是不可知論者，科奇在他們的教育下長大，對宗教的態(tài)度一直都是輕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覺得我們對埃德斯登先生有愧。不管怎么說，他是因為我們的書才惹禍上身的。我想，也許他希望有人為他念祈禱書?！笨破嬗悬c尷尬地解釋道。于是，我在一張紙片上抄下了祈禱書的內(nèi)容。第二天放學以后，我和科奇來到墓地，在沒有立碑的埃德斯登先生的墓前，為他宣讀了祈禱書。奇怪的是，這樣做了以后，竟讓我心里好受了很多。于是，接下來的好幾個月里，我經(jīng)常去埃德斯登先生的墓前，并且清理照料他的墓。當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時，我在先生的墓前種了一些豌豆，沒想到它們竟然長得很好，后來還結(jié)了果實。我和科奇分享了這些果實。我們知道，埃德斯登先生一定不會介意我們這樣做。

（何永強薦自《品讀》）

責編：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