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如毅

晚唐文學受時代因素的影響，呈現(xiàn)出不同以往的氣象。詩歌從對政治民生疾苦的嚴肅關注轉(zhuǎn)到對個人內(nèi)心情懷的抒發(fā)、對愛情和閨閣生活的描寫；散文的明道說失去了市場，韓柳古文運動的勝利果實不斷被“蠶食”，駢文重新成為主流，求怪、求奇、求艷成為文壇主要的審美傾向。在這種接受語境中，晚唐成為柳宗元接受史上最寂寞的時期。根據(jù)學者吳文治先生的 《柳宗元資料匯編》[1]統(tǒng)計，此時期對柳宗元的評論者只有趙璘、司空圖等10人。柳宗元的作品更是曲高和寡，知音寥寥，只有極少數(shù)文學家的個別言辭涉及對柳宗元的闡釋評價，其中就有杜牧。杜牧在《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中曰：“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近者四君子，與古爭強梁。”[2]9詩中將柳文與韓文和李杜詩并提，大大提升了柳宗元的文學地位，開創(chuàng)了柳宗元接受史上的新起點。

為什么在人們普遍忽視柳宗元時杜牧能獨具慧眼給予其如此高的肯定呢？這個問題已有學者進行論述，如湖南科技學院中文系的楊再喜先生認為兩人相似的詩文才情，是柳宗元被杜牧賞識和接受的根本原因，此外杜牧和柳宗元還有著不為人所注意的人情關系的紐帶，即牛僧孺、杜佑和吳武陵三人的感情紐帶作用。[3]但筆者認為除去上述原因，柳宗元的基本政治立場和在貶謫氛圍中形成的特殊情感性格以及創(chuàng)作方法都與杜牧有著相似之處，故柳宗元的詩文極易引起杜牧的共鳴和認同，這應是杜牧欣賞接受柳宗元不可忽視的內(nèi)在原因。下面筆者嘗試用共鳴理論加以詳細闡述。

共鳴是文學接受中一種復雜而常見的心理現(xiàn)象，指接受主體在文學接受過程中因為與接受對象有一種異質(zhì)同構(gòu)和審美契合而表現(xiàn)出的審美心理狀態(tài)。具體地說，在文學接受中，當作為接受對象的作家、作品符合接受主體的審美理想、趣味、心境時，接受主體往往會愛作家所愛，恨作家所恨，以至于象喜亦喜，象憂亦憂，達到物我交融、物我一致的境地，這就是共鳴。從心理角度看，文學接受共鳴的心理機制有三個方面：一是意志愿望的相近，即由于接受主體期待視野中的意志愿望與作家或作品的意志愿望相近而產(chǎn)生的一種共鳴；二是相同性質(zhì)的理性觀念的可分享性，即由于接受主體期待視野中的思想觀念與作家或作品的思想觀念相通而產(chǎn)生共鳴；三是情感心理相似，即作家與接受主體因為遭遇過類似的人生經(jīng)驗而具有相似的心理特質(zhì)，一旦作家或作品中表現(xiàn)出似曾相識的內(nèi)容，就會激發(fā)接受主體相似的歷史記憶與心理感受，從而產(chǎn)生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知音感。[4]依此看，杜牧與柳宗元在三個方面存在共鳴的心理機制。

一、濟世經(jīng)邦，志同道合——意志愿望相近

柳宗元與杜牧均出身高族，志向遠大。柳氏是著名的門閥士族，柳、薛、裴被并稱為“河東三著姓”。柳宗元曾自豪地說：“柳族之分，在北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盵5]687柳宗元的八世祖到六世祖，皆為朝廷大吏，五世祖曾任四州刺史。入唐后，柳家與李氏皇族關系密切，只高宗一朝，柳家同時居官尚書省的就達23人之多。柳宗元的家庭出身，使他始終保持著對祖先“德風”與“功業(yè)”的向往，胸懷強烈的重振“吾宗”的愿望和對功名的追求。他在《答貢士元公謹論仕進書》中說：“頗慕古之大有為者”，“交誠明，達德行，延孔氏之光燭于后來”，“勵材能，興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滅之聲”。[5]876在《寄許京兆孟容書》中他說：“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5]780杜牧出生于“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的顯宦人家。杜氏一門，在唐代聲名顯赫，入相者多達11人。杜牧祖父杜佑，曾相德、順、憲三朝，諳練吏事，博古通今，所撰《通典》二百卷是我國第一部記載歷代典章制度的巨著。高華的氏族門第，深厚的家學淵源，對杜牧一生的價值取向和政治追求有著極大影響。他在《郡齋獨酌》里說：“豈為妻子計，未在山林藏。平生五色線，愿補舜衣裳”，[2]7慷慨激昂地喊出了濟世安民的理想和抱負。

非凡的抱負使兩人均積極用世，矢志不渝。柳宗元一生始終積極用世，勤勤勉勉。剛?cè)胧瞬痪?，就寫了《辯侵伐論》，對朝廷討伐反叛的淮西節(jié)度使吳少誠的失敗教訓進行總結(jié)，提出討伐逆賊必須“三者大備”才可“以師問焉”的策略。面對唐朝中后期的政治、經(jīng)濟危機，柳宗元積極投身于以王叔文為首的革新集團，成為其中的重要成員。革新失敗后，柳宗元被貶永州，“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nèi)”。[5]783在柳州，柳宗元興利除弊，發(fā)展教育，使柳州面貌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杜牧生活在內(nèi)憂外患日益加深的晚唐時期，從十五六歲起，就十分留心“治亂興亡之跡，財賦甲兵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2]52。23歲時寫成《阿房宮賦》，借古諷今，諷刺唐敬宗沉溺聲色游樂。舉進士前他寫了《燕將錄》《同州澄城縣戶工倉尉廳壁記》《感懷詩》以抒發(fā)對政治時事、民間疾苦的感慨。入仕后，杜牧進一步致力于經(jīng)世致用之學，尤喜議政談兵。在淮南幕府中寫的政論文《罪言》等，對修明朝政、削平藩鎮(zhèn)提出了切中時弊的見解。出任黃州、池州、睦州刺史時，在地方官任上，常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改革弊政,政績顯著。武宗會昌年間，杜牧兩次上書宰相李德裕，陳述用兵策略，并取得“澤潞平，略如牧策”的成效，[6]3764被吳武陵稱贊為“真王佐才”。

二、政治文學，所見略同——思想觀念相通

對于國政，柳宗元、杜牧均反對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柳宗元在《封建論》中把擁兵自重的藩鎮(zhèn)斥之為“虐害方域的桀猾叛將”[5]77，主張把兵權和郡縣官吏的任免權集中于王朝中央。其《饒歌鼓吹曲》字里行間表現(xiàn)出強烈的維護統(tǒng)一的思想，《為裴中丞上裴相賀破東平狀》則表現(xiàn)出對平叛藩鎮(zhèn)勝利的由衷喜悅。對于宦官專權柳宗元也是極力反對的。其《晉文公問守原議》以古諷今，矛頭直指當朝的宦官專權。而杜牧主張削平藩鎮(zhèn)，加強統(tǒng)一，收復失地，鞏固國防。其《罪言》提出了對付藩鎮(zhèn)的“上策莫如自治”、“中策莫如取魏”、“最下策為浪戰(zhàn)” 的策略[2]86。在《雪中書懷》中表達了對藩鎮(zhèn)“如蒙一召議,食肉寢其皮”的痛恨[2]13。其《感懷詩》和《今皇帝陛下一詔征兵不日功集河湟諸郡次第歸降臣獲睹圣功輒獻歌詠》詩均表現(xiàn)出對唐王朝戰(zhàn)勝藩鎮(zhèn)的由衷喜悅。對于宦官專權，杜牧在《戰(zhàn)論》中明確提出恩臣、敕使擅兵權必導致敗績，[2]93公開反對宦官把持軍權。

對于人民，柳、杜二人均主張“生人之意”。柳宗元指出為政的根本之道是符合“生人之意”，即讓老百姓休養(yǎng)生息，安居樂業(yè)，國家才能“中興”。他在《唐故給事中皇太子侍讀陸文通先生墓表》中說：“其道以生人為主，以堯、舜為的”[5]1186，在《答周君巢餌藥久壽書》中表達自己謀求“生人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仕雖未達，無忘生人之患”[5]783的崇高理想和一貫信念。在《送薛存義序》中突破了傳統(tǒng)的“民貴君輕”的民本政治思想，提出了“官為民役”的著名論斷。[5]1271他一生寫過大量同情民眾、關心民生疾苦、批判統(tǒng)治者苛暴政治的作品，如《田家》《捕蛇者說》《種樹郭橐駝傳》《晉問》等，并積極參與永貞革新，“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5]780在柳州任刺史4年，大刀闊斧推行“善政”，使柳州發(fā)生了“民業(yè)有經(jīng)，公無負租，流浦四歸，樂生興事”[5]1437的巨大變化。而杜牧在《郡齋獨酌》里說，“弦歌教燕趙，蘭芷浴河湟。腥膻一掃灑，兇狠皆披攘。生人但眠食，壽域富農(nóng)商?！盵2]7在《罪言》中說：“生人常病兵，兵祖於山東，允於天下，不得山東，兵不可死”[2]86，也表達了鮮明的“生人之意”。杜牧一生寫過不少關心民瘼、同情民眾的詩文，如《李甘詩》《題村舍》《河湟》《早雁》。在黃州刺史任上，杜牧也做了一系列扶危濟貧、澄清吏治、興利去弊的事情，明弘治《黃州府志》稱贊他“有才名，多奇節(jié)，吏民懷服之”。

對于文學，兩人均主張內(nèi)容重于形式。柳宗元針對形式主義的駢儷文風的流弊，提倡“文者以明道”[5]873，強調(diào)文章要“輔時及物”[5]824，“文之用，辭令褒貶，尊揚諷喻而已”[5]578。杜牧繼承并發(fā)揚了這一觀點。他在《答莊允書》中說：“凡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之兵衛(wèi)”，“意全勝者,辭愈樸而文愈高;意不勝者,辭愈華而文愈鄙”，[2]194強調(diào)內(nèi)容先于形式，形式服務于內(nèi)容。在《獻詩啟》中他說：“某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古不今,處于中間”[2]242，指出自己作詩的態(tài)度是不摹古人，不追求時尚，不重辭句的華麗，而以思想內(nèi)容為主?？梢?，他們在創(chuàng)作方面主導思想是較為一致的。杜牧是韓柳古文運動的追隨者和發(fā)揚者，作文章多用古文體裁，關注現(xiàn)實，力求有補于時，所以裴延翰在《樊川文集后序》中評論說：“所謂文章與政通，風俗以文移，果於是以卜。”[2]452杜牧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都是古文運動的繼續(xù)發(fā)揚，這在晚唐是很難得的。

三、個性遭遇，心有戚戚——情感心理相似

柳宗元、杜牧二人性格均有剛直耿介的一面。柳宗元正直的人格，首先反映在他處事公道、正派，不徇私情，恪守“惟道是就”。他在京朝為官，想投靠他走后門弄官做的人，幾乎到了“排門塞戶”程度，但他不肯用手中的權力去做交易，結(jié)果“百不得一”。其次，其正直還表現(xiàn)在對是非的判斷上。諫議大夫陽城率拾遺王仲舒數(shù)人守延關門上疏，彈劾奸臣斐齡，被德宗貶為國子司業(yè)，發(fā)生太學生請愿挽留陽城的事件。柳宗元對太學生的請愿行動表示支持，他稱贊“陽公之在于朝，四方聞風，仰而尊之”的品德，認為學生們的請愿行動“非獨為己也，于國體實為宜”。[5]1328再次，柳宗元剛正不阿的性格特點，還鮮明地表現(xiàn)在對王叔文失敗被貶的看法上。永貞革新失敗，他被“斥竄南荒，名列罪囚”，[5]579他在為王叔文的母親寫墓志的時候，居然借題發(fā)揮，稱贊王叔文“堅明直亮，有文武之用”，“有扶翼經(jīng)緯之績，有彌論通變之勞”。[5]1372在當時趨炎附勢的風氣下，能對貶官王叔文作出中肯的評價，這是他不同流俗的正直性格的表現(xiàn)。另外，他的耿介人格，還體現(xiàn)于他的詩文中，如《瓶賦》《牛賦》《江雪》等。杜牧的性格也有剛直耿介的一面?！缎绿茣怼ざ拍羵鳌氛f：“牧剛直有奇節(jié)，不為齷齪小謹，敢論列大事，指陳病利尤切至。”[6]3764杜牧在《長安送友人游湖南》詩中說：“子性劇弘和，愚衷深褊狷”[2]56，稱自己褊狹狷介。在《上池州李使君書》中說自己：“邪柔利己，偷茍讒諂，可以進取，知之而不能行之，非不能行之，抑復見惡之，不能忍一同坐與之交語。”[2]79當時正是牛李黨爭劇烈的時候，杜牧雖受牛僧孺知遇之恩，但是他并不同意牛僧孺姑息藩鎮(zhèn)的政策，李德裕之父李吉甫曾做過杜佑的僚屬，杜家與李家是世交，但是杜牧也不肯敷衍李德裕，因此為李德裕所不喜，并受到李的排擠。即便如此，李德裕在會昌中做宰相時，討伐澤潞，抵抗回鶻，這是杜牧所贊同的，所以他仍上書于李德裕陳述作戰(zhàn)策略，受到采納并獲得了良好的效果，從中可看出杜牧忠正無私、直道而行的品格。

當然，晚唐時期與柳宗元具有相似之處的不止杜牧一人，像雍陶、薛逢、馬戴、李頻等，但他們的氣質(zhì)、性格、思想都與杜牧不同，杜牧身上那種貴族氣質(zhì)、史家遺風、強烈的入世思想、濟世精神是他們所沒有的。他們不是不關心社會政治，但這種關心總是伴隨著失望，他們盡管都有滿腹牢騷，卻都做出一副曠達的面孔來，而這種曠達卻總和無奈相聯(lián)。創(chuàng)作上他們則多偏于走清麗尖新的路數(shù)，那種幽幽的傷感、殘山剩水的境界，呈現(xiàn)出一種與晚唐時代相仿佛的灰暗、蕭瑟之氣。共鳴理論認為，共鳴的產(chǎn)生雖與接受對象的內(nèi)容、性質(zhì)、特點等有關，更重要的是與接受主體的思想、情感、經(jīng)歷、處境等關系密切。張思齊認為，每個讀者都會受到作者人格力量的影響，沒有質(zhì)的區(qū)別，只有量的不同，而決定作者對讀者影響的量的不同的主要因素是作者和讀者間廣泛的契合度。[8]正因為杜牧在出身氣質(zhì)、政治熱情、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情感經(jīng)歷上與柳宗元存在高度的契合，所以，他對柳宗元詩文的感觸要比他人敏感得多，對其惺惺相惜的溝通也比他人深刻得多，從而在柳宗元的接受備受冷落的晚唐時期，能獨樹一幟地唱出“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的詩句，為柳宗元的接受開辟了新的篇章。

[1]吳文治.柳宗元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4：1.

[2]杜牧.樊川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楊再喜.杜牧的“韓柳”并稱論與柳宗元的文學接受[J].時代文學：上半月，2008(6)：54-55.

[4]周立瓊.文學共鳴的心理機制[J].玉林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6)：73-76.

[5]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6]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5.

[7]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M].康熙刊本：163.

[8]張思齊.中國接受美學導論[M].成都：巴蜀書社，1989：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