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米
西部頭題·川西川西日記(2007)
耶米
從上海乘MU5504,原十二點十分飛成都,遲至十三點起飛。我的位置居中,不得看窗外云朵光線變化,懊惱。右邊坐一西藏女干部,漢裝,有長期機關(guān)式的篤實呆板黃面孔,說是到歐洲五國考察,一路逮著我興奮地說,到了成都就感覺回了家,因她的城市就在近川的藏區(qū)。左邊是一個臺灣商人,面白皮細,胡子刮得青凈,只是鼻子太尖,下巴和脖子連一塊。他一上機就打瞌睡,白凈雙手緊緊抓著橫放腿上的一個黑皮包,腦袋很規(guī)矩地低垂到第二顆紐扣,并不東倒西歪,也不淌口水,想來長期飛行在外,這樣補眠早是訓練有素。只是我被夾在中間,出不去,時間長了,不得不碰碰他胳膊,他就睜眼抱歉地歪過身子讓我。然后就和我聊天,叫我猜測他做什么的。我笑說他是做電子生意的,看他干凈樣子。他說他專門制作放在可口可樂及樂事薯片中贈送的玩具畫片,他細聲而清晰地解說制作的流程、衛(wèi)生質(zhì)量監(jiān)督種種。他的公司在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是運籌經(jīng)理,負責物流;有個在家寫愛情小說的妻,一個孩子;政治傾向是國民黨。我順口問臺灣導演楊德昌、侯孝賢、蔡明亮他喜歡誰,他說沒有特別傾向。
十六點半至成都雙流機場,坐民航大巴十二元,轉(zhuǎn)出租至武侯祠附近賓館。安頓好,先去新南門汽車站買次日六點四十五分往九寨溝的汽車票。西線修路,只能走東線,座位號二十,不知靠窗否。乘八路車回武侯祠,下班高峰,人擠,車堵,與上海同,只是擁擠人汗味間不時聞到油辣胡椒火鍋味。滿城飄著火鍋味。
錦里,類上海城隍廟、南京夫子廟,大同小異,大門有羅哲文題“錦里”兩字。對聯(lián)是:史標三國輝秦漢,客聚五洲樂古今。在小吃攤前閑逛,樣樣小吃,名字新鮮,模樣奇異,不禁一一嘗嘗:擔擔面一碗(五元),捃把一串(兩元),竹葉牛肉一份(八元),糖油果子一串(兩元),缽缽雞一份(三元)。捧了肚子出來,到處打轉(zhuǎn),意猶未盡。名字可人的小食還有醉豆花、波絲糖、馓子豆花、沙仁鍋魁、牛肉鍋魁、宏記粥底火鍋,實在吃不下了。街上茶葉店茶館多,綠茶是峨嵋春竹,碧潭飄雪則是茉莉花茶。在這里,漢字的美感和漢文化傳統(tǒng)得以保存,招牌、物事,觸目皆是,藏品也多,與江南中原,明顯不同。生活的節(jié)奏,也緩了下來。
想到成都詩人柏樺的句子:“哦,現(xiàn)實,閱讀,轉(zhuǎn)身,一切都是慢的?!?/p>
錦里出來,見四個盲老人,在一段距離內(nèi),各自帶一小板凳,臨街分坐,手執(zhí)二胡茫然拉唱。將零錢平均分給。在黑樹影里,站著聽一個白胡子老人唱,喑啞凄涼,說是解放前的湖北小調(diào),他已七十八歲。深秋,酒店喧嘩遠遠傳來,行人寥寥,一路落葉隨風卷跑。
三日六點四十五分從成都出發(fā)。過都江堰,云、山、水、田野全都蒙一層薄薄的灰藍霧氣,這樣朦朧早晨許久不曾見過。近處湖泊,山好似生長在水中,山的輪廓被水、被晨曦勾勒分明。纏綿而入,越進深山,越明白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之語。蜀山,既有北地的雄壯,更兼南方的溫潤,即便深秋,兩邊山色是干枯的棕黃,也依舊靈秀。“巴山夜雨漲秋池?!蔽疫@樣告訴遠方朋友,他回說:“小女子一個,孤身行旅,很勇敢。此線最小資又最革命?!蔽倚Υ穑骸靶≠Y和革命浪漫主義一回事?!笨斓骄耪瘻蠒r,洶涌地下起了雪,大片雪花斜斜撲向車窗,惹得車內(nèi)幾個深圳女孩興奮尖叫。我卻暗暗擔心,這樣雪天灰色,并不適于拍攝。晚上與路遇的北京賈氏兄弟及其母,與上海一對小夫妻一起到邊邊街附近的小布餐廳吃醬香牦牛肉、野木耳肉片、核桃絲肉、野山菌菇湯,菜皆利口鮮潤,小布贈送的自釀青稞酒,清冽,甚好。回酒店,余皆好,可惜燈光慘淡,睡前不能讀書。
4日早入住樹正寨藏人出秀家。二層樓房,白墻紅門,描畫鮮麗。出秀另有三兄弟:木秀、郎久塔、藍青塔,他們的父親八十一歲,天天坐躺在火盆邊轉(zhuǎn)經(jīng)筒頌經(jīng)。為我們服務的是穿藏服紅紅臉的卓瑪,二十六歲,尚未出嫁。出秀家客廳擺設豪華現(xiàn)代,有車兩輛,廚房里的火盆卻依舊燒柴火。火盆,終日不熄。早上起床,就聞到煙火味,煙從天井的一個白色塔尖細細徐徐而出,原來精致白塔是煙囪。我的房間在二樓,木墻相隔,樓梯上來,間壁咳嗽,歷歷在耳,木門簡單掛鎖,倒是很安全,不必顧慮,窗小而方,一掛藍印花布半遮不閉,灰白光線漏進。獨處一室,家居感覺,頗舒適。一同住在出秀家的還有木木,一個瘦臉大專生,學園林設計,熱情饒舌,手腳勤快,操糟糕英語,打著咯楞又喋喋不休與美籍越南人DAN說話,聽得我很著急。DAN小腦殼,赭黑臉,是個工程師,他在六個月假期里,走了中國很多地方,說最喜歡的是平遙、西安、九寨溝、北京。他說他騎自行車逛遍北京胡同,在西安、平遙、松潘等地住宿都只在三十元至五十元。他一邊啃饅頭、帶著聲響喝米粥,一邊就著低矮的藏式木桌仔細為我畫在松潘名叫冰山的客棧位置,說是三十元一間,很干凈。
老虎海,人山人海,逃走;乘車到長海,雪色與湖藍,極清冽;五彩池,松樹雜木,岸邊石頭殘雪,皆清晰倒影碧藍湖水中,更兼湖底各色卵石、水草,陽光又折變出多少斑斕,從任何一個角度,都是幅印象派畫作;諾日朗瀑布面積極大,尚未挨近,即水汽撲面,越近越覺得人要被吸附過去;從原始森林順公路走到天鵝海、草海,兩邊山色與藍天白云交映,獨自一人,爽快幸福,孤單的歡樂,造化萬物之美,幾乎令我淚出;鏡海如鏡,尤其早晨傍晚,清靜得出奇。5日從箭竹海,往下走了熊貓海、五花海、金玲海、珍珠灘,中間還去了三個瀑布。下午三點半后沿公路棧道,走樹正群海、火花海和臥龍海,再原路返回住地。6日從樹正群海走到盆景灘,一路風景難以與五花海等比,但遇見樹林密集排立,木葉芳香滿地,更兼黃葉紛飛,枝椏橫斜水面,也十分快意。蘆葦海風景不好,只是蘆葦逆光時透明輕靈,正光一面,卻又木鈍誠實,在風里傾斜著身子,也可喜。
在這里,漫游的我如石子,全身心投在彩色世界中,無可言說的水色、山樹、倒影,單純,透明,歷歷可見,卻無以描摹。目之所見才是世界,才是自我,有邊界的言語如何能夠抵達。整理照片時,又細細再一次經(jīng)歷。太多太豐富的美,以致厭倦了美。行走間,不時與土豆短信,真想與他分享美。秧子電話來,述說諸事煩惱,說要與我匯合,一起散心,我殘忍拒絕。我這么自私,實在害怕千里外的煩囂。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與山水樹木呆一起。
飯畢步出樹正寨,未及公路,再不敢前行。漆黑一片,樹正瀑布巨大聲響,轟隆隆砸在寂夜里,似有萬千水汽將我裹挾。我忍耐著誘惑,對不可知深淵的奇妙向往。樹正寨的紅色燈線陷落在漆黑四圍,搖搖晃晃,多么不真實,倒好像漆黑是世界的本然,燈火人間才是幻象。只有星空。漫天撲面掉落的星星,伸手可觸,與你在一起,溫暖的星星。
趕上十二點五十分往松潘的車。車上十二位藏女,全都頭包大紅羊毛圍巾或頭巾,黑色長袍,里子是刺繡或毛皮,水紅腰帶,兼銀腰飾,大圓金耳環(huán),辮子盤到頭頂,與黑色纓飾相兼,后腦扎進一大塊黃色瑪瑙,枯黑手指戴巨大的銀嵌寶石戒指。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要走了我的猴子手機鏈子,聽說從上海買的就很高興。她們屬苯部教,逆時針方向轉(zhuǎn)山,往平武縣的報恩寺朝拜,據(jù)說那是個老寺廟。她們從上八鄉(xiāng)上車,分別在川主寺、上磨村下車,路過的還有寒盼村、螞蟻村、小西天尕咪寺、圣水,地名都好聽。沿路廣告牌,寫著珠溪的鯰魚、岷江魚、黃臘丁等特產(chǎn),當然還有牦牛肉、青稞酒、酥油茶。
松潘自古是邊陲重鎮(zhèn)、軍事要地,唐時名松州,據(jù)說唐軍在此打了個大勝仗,松贊干布就乖了,唐太宗很明智地送文成公主和親,保得一時太平。明清時,又時有叛亂,現(xiàn)在看到的松州古城墻,是依明制重修的。這里也是商業(yè)貿(mào)易重地,同時又是漢、藏、羌、回等多民族雜居之地,民族關(guān)系、宗教信仰極其復雜。DAN指點的冰山客棧,離松潘汽車站很近,果然干凈,只是熱水很小,洗澡很冷。安頓后,雇三輪車繞城走,看了古城的七道門:東曰“覲陽”、南叫“延熏”、西號“威遠”、北作“鎮(zhèn)羌”,西南山麓稱“小西門”,外城兩門,東西向稱“臨江”、南北向稱“阜清”。之后爬上觀音閣,一群婆婆正在作禮拜,不許我進去。只得下山,到對面臨河一家茶館喝茶,我看中那里下午懶散的陽光,河邊的水聲,落葉逐水而去,以及竹椅子和老人閑適地打牌。茶是茉莉花茶,有瓜子、炒青豆兩樣小點。我又要了一兩青稞酒,一碗有許多蔥蒜的酸辣湯粉吃,共花去十元。陽光下讀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信》,聽他說:“沒有一種體驗是過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開展都像是一個大的運命,并且這運命本身像是一塊奇異的廣大的織物,每條線都被一只無限溫柔的手引來,排在另一條線的旁邊,千百條互相持衡?!?/p>
順路慢慢逛回冰山客棧。街上人群、車流(汽車、摩托車、三輪車),以及馬隊,還有羊群,雜亂混一起,鬧熱極了。晚飯到附近老四飯店,喧沸,游客極少,多是本地人。點一份招牌火爆牛舌,二十五元,喝的是紅白茶,屬于紅茶一類。夜里繼續(xù)讀里爾克。
早上八點多,隨順江馬隊往牟尼溝。我抱一只剛在松潘縣清真店里烤出的大餅,坐在栗馬背上啃。帶我的師傅姓楊,近四十歲,漢人,兩撇柔軟的小胡子,臉頰帶著高原人固有的暗紅,迷彩軍帽,帽上有兩顆灰綠色五角星,裸露的耳朵被風吹成紫紅色;軍綠色夾克衫,胳膊上有塊3058的號碼。他在家排行老大,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父母跟他過生活,妻兒也靠他養(yǎng)。他在順江馬隊跑馬幫,帶游客,快二十年了。我們兩匹馬綁在一起,穿過窯溝,翻越山嶺。深秋的山野,一絲風也沒,陽光鋪滿赭黃色山上,《詩經(jīng)》所謂“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jīng)營四方”,說的正是這深秋的景致,以及勞作嘆息的人們。但如今我因自己愉悅的心,并不覺得楊師傅的辛勞,那蒼茫的黃草,在陽光下也顯得遼遠開闊。山不動,草不動,柔軟的云也停在純凈的藍天上,一動不動,只是叮叮當當?shù)拟徛暎菞顜煾蛋遵R脖子上的鈴鐺,走一步響一下,一路響著。在楊師傅解說下,我認識了那些結(jié)著黃黃的小果子的樹叢是沙棘,矮矮的棗紅灌木是熬制黃蓮的紅軍刺,排排站立河邊、枯槁了似的是楊柳,它們枝條柔韌,砍柴的人可以隨手拿來做繩子的;至于琵琶柳,才剛結(jié)著白白柳絮,好似一顆顆蠶蛹掛在黑樹枝上,楊師傅說,琵琶柳的樹干好,可做琵琶,這樣得名的。
馬兒喘著氣爬上山頂時,我倆終于趕上了前面的馬隊。另外三個師傅,帶著兩個外國人、一對廣東夫婦,正在休整。下午一點多,我們才到目的地牟尼溝二道海。原來我的栗馬,除了馱我,還馱著所有家當。馬背上一邊兩個垂著四個草綠色帆布大口袋,里面裝著鍋、碗、杯子、筷子、鐵鏟,晚上和明天吃的米、面、卷心菜、油鹽醬醋,當然還有青稞酒和辣椒。師傅們帶著各自游客的東西,走哪里,帶哪里,一匹馬上馱著一個家,隨時隨地都可安置。在我們?nèi)ツ材釡嫌瓮娈攦海瑤煾祩兠β档匦断录耶?,放馬山上,馬兒們叮叮當當?shù)卦谏缴铣圆?,吃一晚上,明天肚子鼓鼓的,好有力氣馱我們回去。
晚飯是土豆煮面,辣乎乎熱騰騰連吃兩大碗,身子才暖和起來。天黑得快,冷,零下溫度。兩個老外和一對廣東人在隔壁房就著電爐打牌,不時爆發(fā)大笑,我和四個師傅圍坐在廚房火爐邊取暖。廚房四壁熏黑,門口堆著新砍木柴,房間正中一個鐵爐,下面一層中空,從爐口添柴燒火;上面一層開有三個洞口,架鍋炒菜、燒水蒸飯,同時進行。這樣的爐子在藏區(qū)很普及,一家人圍爐,邊吃飯邊烤火,邊喝茶邊聊天。如今我們吃過了飯,繼續(xù)將火燒得旺旺的,一口大鍋里燒著熱水,不時撲騰一下頂起鍋蓋,一個水壺里煮著馬茶,突突往外冒熱氣,只一個洞口敞著,火苗不時躥出來,爆幾點火星子,火光將每個人的臉映得通紅,四壁的其他區(qū)域,則陷在濃重的黑暗中。
馬幫師傅們喝著馬茶,相互遞煙,唧唧噥噥用我聽不懂的松潘土話敘著家常,又不時照顧我地說幾句普通話,說兩句輕松的男女情事方面的笑話。他們家里,原本都是有幾畝薄地的,退耕還林,政府每畝一年補給二百來元,自然是不夠用度,便出來跑馬幫,算下來,每個月每人平均有四百元收入。他們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這樣在外面住宿,有三百六十天。年輕的洪師傅吸一口煙,笑道:“馬背就是我們的家。”我笑問:“還沒娶媳婦吧?”他說:“等我見到喜歡的,抱在馬背上拉著就走?!北г共贿^是淺淺的,嘆息也是隨著吐出的煙眨眼消散。安于天命的口吻里,帶著輕松的自嘲和幽默,對生命、生活達觀的認同。
我慫恿他們唱歌,楊師傅說:“沒有酒唱不了歌。”我正嘆息著沒帶酒,他就在火爐上架上鍋,胡亂撒了辣椒在油里爆,將一大籃子青菜倒進鍋里,胡亂搗鼓一下熟了,然后變戲法一般掏出一瓶青稞酒,往玻璃杯滿滿倒上,他們四個人,就著杯子,輪流抿一口。見我呆看著,洪師傅就遞給我,說:“來一口?!蔽要q豫了下,果真抿了一口,清冽的青稞香,混同火辣的感覺,從喉嚨順著肺部直達胃里。我又遞給楊師傅。這樣輪流著,一人一口酒,再夾一筷子辣椒青菜過嘴。不知是煙嗆的,還是酒,還是喝的馬茶燙,我淌著淚,咳嗽不止,他們看著我咧嘴大笑。洪師傅唱起《草原之夜》,聲音嘹亮開闊,他邊唱邊敲著火盆上的碗,邊忙不迭地吸一口煙,楊師傅以口哨給他伴奏,調(diào)子準確,清越高亢。我們鼓掌著,大笑,喝酒,火苗躥起來,加柴,水又開了,將馬茶倒?jié)M杯。
屋外一片漆黑,五步不見人影,一聲狗吠也無,空氣清新,星星特別大。師傅們說,這樣冷天,夜里一定下霜,明日也一定是個大晴天。屋內(nèi)溫暖的火盆,烈性的青稞酒,通紅的幾張臉,隨意的閑話。再需要什么呢?我這三十年來所擁有的知識和經(jīng)驗,在這樣的山間,又有什么意義呢?我的智慧并不及于馱我的栗色馬,它現(xiàn)在在山坡上吃帶霜的草。
酒盡,火冷,這才散去。在一個八角亭地上,已鋪好九副被褥。我趁著酒熱,鉆進睡袋,裹著羊皮糕被,頭枕馬鞍,卻左右睡不著。黑暗中呼嚕聲此起彼伏。從八角亭的玻璃窗,望向青黑的夜空,閃爍著鉆石一般的星星,不遠的山坡上,馬兒還在吃草,脖子的鈴鐺不時地叮當響著,它們腳下,流水嘩嘩響著流下山去……
松潘往馬爾康車上,卓瑪與我并排坐。她說“卓瑪”在藏區(qū)是個很普通的名字,十個女子就會有一個卓瑪,而我記憶中的僅僅是阿來《塵埃落定》中的那個卓瑪,幽閉于寬大、陰暗、神秘的石頭房,影影綽綽,代表一個家族和一個終結(jié)的時代。如今湖藍車窗簾半拉上,卓瑪裹著大紅羊毛頭巾,陽光下的鵝蛋臉紅撲撲的,兩只金色大耳環(huán)隨她身子的俯仰晃晃蕩蕩。她穿灰黑藏袍,袒露的右臂露出水紅毛衣。見我要給她拍照,她就拉下頭巾,我說別拉別拉,這樣好看,她又趕忙戴上頭巾,直直地盯著我的鏡頭。
上車伊始,卓瑪就一路跟著車里的唱機大聲歌唱,歌聲野而嘹亮,《嘉絨情歌》、《青藏高原》、《金色的故鄉(xiāng)》外,更多的是流行歌曲。我問她,最喜歡唱什么,她說:“情歌啊?!痹谖野聪驴扉T后,她唱道:“就讓我聽著情歌流眼淚?!彼O聛?,大聲對身邊的小伙子說:“我是流著眼淚唱情歌呀?!睆澫卵┛┐笮?。小伙子牛仔褲休閑衫,長發(fā)、深目、寬嘴,非常帥,他說自己叫巴桑,也是藏人。他一邊和著卓瑪歌唱,一邊指著窗外,忙不迭告訴我:“這里是麥澤鄉(xiāng),這是黑水,往卡龍溝景區(qū)就在這轉(zhuǎn)彎,這片草地就是當年紅軍過草地時走過的,所以叫紅原,這個地方名月亮彎,你看,你看,像不像彎彎的月亮?”巴桑說自己是金川人,那里盛產(chǎn)梨,是大渡河的發(fā)源地,說四月的金川,梨花雪白,開滿山谷,如今,梨樹葉子全變成火紅,沿河開放,如鮮花一般絢爛。聽說我此行并不去金川,他就連連嘆氣惋惜。
與卓瑪、巴桑及車上的人交談,沒有絲毫阻隔。我的遠來并不帶來陌生和警惕,對遠方的好奇僅僅如孩子一般,轉(zhuǎn)眼而逝,更多的是對我來到他們家鄉(xiāng)的喜悅、自豪,熱忱的態(tài)度,如此一目了然,誠如他們一開口就歌唱,誠如窗外一塵不染的白云、藍天。
這是深秋的早晨,蛋白的霧靄才散去,金色陽光一加入,一切就瞬間明亮起來。白云跟隨著車奔跑,如毛茸茸的柳絮,如片片魚鱗,如拉長的絲綿,這些淺顯的比喻以前只存在于語詞上,如今就在我的眼前、頭頂?shù)哪程?,在遠方的上方,真實地上演。滿眼都是云,連同草地上枯黃的草,全都生長到湛藍天空。赭黃堅硬的土地上,是昨夜新降未化的雪,黑色牦牛散落白雪中(“散落”,恰如其分?。?,呆頭呆腦,肥胖、安詳?shù)剌氜D(zhuǎn)著身子,懶散地啃著草,在陽光下,如此幸福。多少美景,幾乎讓我厭倦了藍天白云,但眼睛還是捕捉著車行過去倏忽即逝的一切。如今我愿是個行吟歌者,作一首歌,給卓瑪唱。
到馬爾康是傍晚。巴桑說,每天晚上在文化廣場有鍋莊舞,他也會去跳。
所謂鍋莊,是藏語“果卓”的變音,“果”意為圓圈,“卓”意為舞,即圓圈舞。一說,康定、松潘等地多有商行客棧,商人在此交易馬匹、香料、布、食鹽后,就地支鍋做飯,喝茶聊天,或圍篝火繞圈跳舞歌唱。馬爾康乃阿壩州州府,漢、藏、羌等族聚居于此,大凡節(jié)日、慶典、婚嫁喜慶之際,男女相聚,原在曠野、庭院中跳的鍋莊舞,如今搬到被商場、居民樓包圍的文化廣場。文化廣場白天是籃球場,夜晚燈光亮起,音樂響起,就是舞池。
我11日晚從卓克基土司官塞返回馬爾康城,直接到文化廣場,舞蹈已開始多時。三四百人,從三四歲的孩童到七八十歲的老人,男女混雜,從右往左,手牽手,或搭著肩膀,連臂圍成圓圈,只在做跳躍、甩袖動作時才分開。樂曲開始,由幾個年紀大的男子領(lǐng)唱起舞,其他舞者隨之而動,有時分班疊唱,同時和著歌曲“甩手顫踏步”沿圈走動;歌唱告一段落,眾人一起“呀”的一聲呼叫,繞行速度加快,撒開雙臂側(cè)身擰腰大搓步跳起,男子伸展雙臂如雄鷹盤旋奮飛,女子點步轉(zhuǎn)圈如鳳凰搖翅。若是節(jié)日,藏、羌人多會盛裝,如今服裝不一而足,有著藏袍戴禮帽的藏族老漢,掛滿銀飾的羌族姑娘,著牛仔衣褲的學生,甚至有穿警服的。跳不好不要緊,只要加入進去,踩踏輾轉(zhuǎn),和著節(jié)奏,就是舞蹈。真所謂“歌之詠之,足之蹈之”,情之所發(fā),興之所至,無所不及了。
9日傍晚汽車一到馬爾康站,我就乘出租到卓克基土司官塞。西索村落圍繞土司官塞而建,異樣清新的村莊。過橋一戶人家,臨溪流,能聽嘩嘩水聲,能在陽臺曬太陽,應是特別好。但主人起初不愿留宿我,因有朋友要來。主人也叫巴桑,在成都畫唐卡以及古格的畫,12月要在上海開畫展。他外公是土司的大管家,與土司從小長大,因此巴桑家就位于土司官塞對面,顯示其身份的特殊。這里的土司維持了十七代。此處即是拍攝《塵埃落定》的外景,阿來家鄉(xiāng)離此二十里地,他顯然對土司生活非常了解。安頓好就去看卓克基土司官塞。偌大官塞就我一個游客,寬大、昏暗,在木樓梯、回廊間徘徊,聽憑自己腳步聲在空蕩蕩房間回蕩,輝煌壁畫縈繞著神秘故事,光線從木窗格、從雕飾門欞降下,昏紅燈盞,彩色鍛錦,神秘昏悶的香氣,這些,都讓人聯(lián)想諸多故事,心神恍惚,而終于快步逃離那里。
巴桑給我看他新得的一幅清代中期保存完好的唐卡,感嘆畫工如何好;又給我看客廳里他畫的壁畫。巴桑的熱情,是藏人天性,但他已是城市化的人了,這是一眼就能分辨的。晚上的羊肉湯很好吃,飯畢喝馬茶解膩,圍火爐看巴桑跟從旅游衛(wèi)視往阿里探訪古格王朝的電視片。認真看了德格藏經(jīng)閣的內(nèi)容。夜里聽著窗外流水聲,讀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別處》到子夜,澤維的幾個夢讓我印象很深。
10日八點起床,去看西索村的小寺廟。據(jù)說元代建立,其中壁畫是清代中期乾隆年間繪。巴桑以為是他所見的最好壁畫之一,想募捐并組織人進行修復?;貋砗人钟筒?,巴桑親自做的,是這樣的制作程序:將核桃剝?nèi)蕮v碎,先放由鮮奶提煉的酥油,再放核桃仁,再放早上新擠的牛奶,再放燒好的馬茶,一起在竹筒里搗勻,放鹽巴,加入比例合適,就很好喝了。我喝了兩碗,并吃了兩個包子。
馬爾康拜毗如遮那神山巖畫 耶米攝
九點半后,陽光下的西索村,閃閃發(fā)亮,和巴桑等五人一起去看神山和毗如遮那圣窟。巴桑說,有緣得同船渡,同車行。今天是農(nóng)歷十月初一,藏歷十五,羌族的新年,今天是極好的日子,巴桑說我是有緣人。我們一起鉆了三個投生洞;掛經(jīng)幡,經(jīng)幡上密密寫滿經(jīng)文,掛在高處,風吹轉(zhuǎn)一下,就等于念了一遍經(jīng)文;又將紙飛馬拋上天空,讓風吹,飛馬全都上揚,這是好兆頭,送飛馬給山神,要大聲呼叫、頌念、點香。僧侶澤旺為我們講述佛教對眾生的理解,說宇宙中有多少生命都是人的肉眼看不到的,眾生平等世界就和平,說許愿大則福氣大。澤旺眼神清澈,很有智慧。又有個從昌都帶信徒來神山的僧侶,表情很羞澀。后大家排隊繞山轉(zhuǎn)三遍,據(jù)說此山腑臟內(nèi)藏了部大藏經(jīng),繞山轉(zhuǎn)也是頌經(jīng)。下山路很滑,一身是汗。路過僧侶閉關(guān)的木房子,很好奇。最后到了圣窟,許愿,求得紅線兩條,并點許愿燈一盞。在蓮花生塑像前點香,并喝圣水,看巖石上的石板畫,非常美妙。藏傳佛教廟堂,都鋪有地毯,脫鞋進去,跪拜,點香一律在外面,不喧鬧,干凈,僧侶都很有教養(yǎng)和文化,風度翩翩,也不商業(yè),一切隨緣,前來參拜轉(zhuǎn)山的藏人又極虔誠。這里的佛教文化,保護得真是好,因為真的信。
下山后已下午四點多,著急坐公車去松岡直波看碉群。在路邊暫停時,拍的幾張照片,頗似文德斯熱愛的公路,很像美國西部的哪個城市。馬爾康城商店道路都非常干凈,坐公車,從城區(qū)到鄉(xiāng)村,一條路就過渡了,沒有什么分界。在車上,看羌、藏女人,打扮認真,姿態(tài)大方,即便村婦,也從容優(yōu)雅,見老人讓座,見負重者幫忙搭手,非常自然地做這些事情。村落之間大家都認識,互相招呼,人人交情,非常單純,沒有隔閡與敵意,這是尚未城市化的人群,又有自己的宗教和文化,有信仰,所以他們從內(nèi)心到行為都是向善的,善美相生,所以他們的體貌舉止就顯得從容優(yōu)雅,沒有卑微與小氣了。
早起乘往丹巴的汽車。天尚黑。見一人背個包,一問,北京的,很高興,以為是游客,原來是出差到馬爾康、康定的,是為中國移動提供設備、巡回調(diào)查的技術(shù)員。小平頭,黑臉,下巴刮得很干凈,笑起來有點傻氣,露出白虎牙,不笑時,則顯老。車在金川車站停一小時(為了拉客),我去方便,他積極為我拿筆記本,我心里不愿意,卻不便流露出來,著急出來,見他還在,松口氣。在車站小店坐下,他要了一壺酥油茶,一籠包子,請我一道吃,然后又和我在縣城瞎逛,八角一斤買了六個大梨,他說預備給車上見到的外地人一人一個的。他那個樣子,的確殷勤,可不知為什么,我就是不信任他。
車上還有個游客,福建人,復旦人,87級生物系。走到哪里也碰不上那么巧的,老鄉(xiāng)、校友又同級。他后來出國了,現(xiàn)在福州。他個矮,小氣的白臉,怎么復旦也沒熏陶出自信滿滿的樣子呢,滿臉怯怯,出門來不想多看多逛,只有一個目的,奔稻城去。
再就是一對野鴛鴦。男的是香港出生的廣東人,女的是九寨溝的,怕是陪游之類。男的總做出討好女人的模樣,問住宿什么的合意否。女的個頭高挑,一身黑衣,尖頭高跟皮鞋,敞著脖子,金黃色頭發(fā),高鼻梁,瘦削臉,薄嘴唇,冷漠表情。男的已經(jīng)五十來歲,禿頂,蒜頭鼻子,包包臉,大肚子,別一個腰包,牛仔衣服褲子,戴墨鏡,滿嘴故意的香港腔。
在金川車站,見一對穿沖鋒衣的,從丹巴往馬爾康的車上下來,我向一個戴墨鏡的男人搭訕,問丹巴情況,他開口就說美人谷不錯,說住在三格那兒舒服極了。給了我三格電話,我馬上打過去,三格讓賣票的羌族阿姨在未到縣城的柳林子村就放我們下車。
三格的客棧就在丹巴柳林子村路邊。一幢簇新的四層藏屋,毋寧說是已經(jīng)漢化的嘉絨形制的樓房。房子瀕臨金川河。庭院中滿植著蘋果樹、梨樹、芍藥和茶花。房子墻體以灰色不規(guī)則石塊壘起,墻面刷辟邪白灰,門框窗框以紅、黃、藍三色描繪圖飾。我被安頓在二樓一個灑滿陽光的房間,其他幾間,據(jù)說住著幾個廣東攝影愛好者,朝東有一處五六平米敞開陽臺,大紅辣椒、金黃玉米在四面垂掛成天然簾子,木頭桌上攤著一本《瓦爾登湖》。底樓是主人臥室、廚房及餐室。天井寬大,中央橫一塊長而寬的樹木剖面,為餐桌椅。陽光滿院,水聲在耳,天空明凈,云彩潔白,我一下愛上這里。三格妹妹說,他們是廣東惠州人。難怪!他們將精細的南方生活,搬到了川西。
三格個小、精瘦,扎一條藍頭巾,茜色夾克多日未洗,黑色沖鋒褲沾滿泥土。他胡子拉碴、面色憔悴,見了我,便說歡迎歡迎,口氣簡淡,似乎我來住宿,打擾著他了。但他很快就拎來水瓶,往東墻樹墩子上的茶壺里填茶,我們分賓主坐下,喝鐵觀音,閑聊。
三格說,他喜歡攝影,西藏去了十幾次,云南幾乎走遍了,因為喜歡這里的風景,一時間又拍不完,索性蓋個房子住下,多出的房間作客房。見我羨慕這種生活,三格的語氣里就有了幾分得意之色:“我這里什么都可以自足。蓋房子的石頭就從山上采的,房子是我設計的,我怎么畫村民就怎么弄。這么大的房子,總共花了十八萬元。十八萬,什么概念哪?在廣州,在上海,半個房間也買不到吧?生活就更簡單了,蔬菜自己種,還種了蘋果、梨,村民也會送水果來,水果便宜得要命。想吃魚,河里撈啊。就是買點肉和米……”但他的語氣里有某種惱怒、激烈的東西,桀驁不馴,或者什么?
晚飯吃的就是從河里撈的魚,三格親自下廚,做了魚湯。去中路的廣東攝影愛好者已經(jīng)回來,連我八個人,在天井中的樹干桌子上排排坐下,魚湯,辣椒炒肉,炒青菜,生切的牦牛肉(難以咬動),星星大而亮,遠處有狗吠,這房屋以外,漆黑一片(如此純正的黑?。?,偌大的山村,似乎只有我們幾個,塵世離我們那么遠。夜深散去。我的房間住進廣東女孩KINA,說是她的同屋說夢話打酣,睡不著。KINA胖而多話,說她也來自惠州?!澳阒绬??三格妹妹的那個大女兒其實是三格的孩子?!盞INA壓低了聲線,語氣里有揭密者的得意。“我聽她喊三格舅舅的。”“三格要她這么喊?!盞INA絮叨著她聽說的三格在惠州的生活:開了個公司,貸款許多,自己喝酒,賭博,當然,三天兩頭跑出去拍照,公司自然就維持不下去了,欠了一屁股債,索性關(guān)門,房子賣掉也不夠抵債,老婆呢,鬧翻,離婚。于是他就跑到這里,弄個房子住下來?!八銈鶃淼??!盞INA的嘴角往下撇了撇。
丹巴甲居藏寨 耶米攝
12日一早,三格帶我們到附近巴底鄉(xiāng)去拍藏寨。深秋金黃的樹葉在陽光下,透明、閃亮,河水白亮如鏡,遠山青黛,白色炊煙在樹叢間裊娜騰起,那些灰石白灰紅門藏樓,掩映在高大橘子樹中,分外明麗。三格帶我們爬上山,他背一款機械相機,一款SONY數(shù)碼相機,選定一個角度,按下快門,就呼叫我們趕緊拍,并細心指點我如何減光,如何去掉逆光形成的光圈,如何裁切景點,如何拍炊煙與河流,如何體現(xiàn)吞吐山河的氣象。一談起攝影,他似乎忘記了一切,連山川都忘記了,只有他手中的鏡頭,鏡頭中的眼睛。他說:“一個好的攝影師,是一個會把腳底磨穿的人?!彼f他走遍了中國最美的鄉(xiāng)村,除了丹巴,還有云南元陽的梯田,羅平的油菜花,婺源的民居?!盀榱艘粡埡闷?,我把家都搬到丹巴來了。”他站在土黃色的山坡上,半敞著懷,拎著相機,咧嘴大笑,小眼睛在鏡片后一閃一閃。
晚飯后,三格妹妹來收住宿餐飲費,比預期的要貴一些。三格表示他是個藝術(shù)家,并不過問經(jīng)濟瑣碎之事,我們自然也不將錢交給他。喝了酒,三格話就多,他說他打算開十個連鎖的這樣的“攝影之家”,丹巴甲居一個,這里一個,康定一個,馬爾康一個。“哈哈,每一個客棧,都有一個女人掌管,我嘛,這里住住,那里住住,這樣多好?!?/p>
大家無聊,就慫恿三格講講艷遇故事。三格酒上了頭,就神采飛揚地敘述如何在亞丁將一個高原反應的姑娘送到成都醫(yī)院,那姑娘后來又跟他去了西藏、桂林,怎么趕也趕不走。但那姑娘已經(jīng)嫁人了,丈夫一直打電話來催,姑娘就不得不回去了?!昂髞砦覀冞€去婺源見過面。不過,她又不忍心傷害她丈夫,到現(xiàn)在,沒有離婚,還談什么呢?這個姑娘,對我真的是好啊……”三格長嘆了口氣。
這段艷遇故事,是真是假,難以分清。如同三格本身,一個隱居者,一個藝術(shù)家,或者,就是一個商人,他們糾結(jié)在一起。13日我離開他的客棧前夜,他給我看他的攝影作品,多風光,有些氣魄,只是后期處理太過,有點假,審美上,不知哪個地方有點俗氣。三格也許在某攝影論壇被大家捧作老大慣了,頗為自負、霸道,對他不了解的東西,也自以為能掌控。他顯然對世事不屑一顧,覺其作品是曠世奇珍,又覺自己才高,低調(diào),所以一直埋沒至今。他號稱已看破人事紛擾,當那些淳樸的丹巴人說他能干、有本事時,他又很賣弄。在退隱的表象下,還是精明的廣東人那種商業(yè)經(jīng)營、生存之道的呼喚。這個,我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同屋的KINA想去新都橋、八美、塔公,說那里是攝影天堂,邀我同去。12日夜就請三格幫我們找輛包車。13日早上九點準時出發(fā)。包車師傅姓陳,三十來歲,高大,面色紅潤,眼神溫柔,最關(guān)鍵的,他乃是丹巴巴旺鄉(xiāng)歌唱第一名。后來一路上,他一邊顛簸著在盤山公路上盤旋,操縱如小甲蟲一般的白色面的,一邊歌唱,輕松自如,綿密細膩的嗓音,多情舒展,似經(jīng)嚴格訓練,說天生麗質(zhì),實不為過。我們點什么歌,他都能隨口唱出來,他說他會唱幾百首歌。每一支歌唱完,我們一鼓掌,他便樂,緊接著唱下一支,并不稍稍喘息。
只是車經(jīng)過巴底鄉(xiāng)一個依山而建的村寨時,陳師傅便閉嘴不唱了。山裸露著骨頭,整面山坡直到山腳,覆蓋著灰白泥石塊,并沒有半棵草、樹,只在山頂有幾棵松樹,晨光勾勒出灰灰剪影,似與云齊,崖下的河水,一無返顧流逝。路邊立一牌,上書:小心塌方,飛巖傷人。我們以為陳師傅是專注開車,以免危險,才不唱歌了。直到出了這段山路,陳師傅才說明緣故:幾年前,這個村子(他始終不肯說村名),也如其他村莊一樣,人人愛唱歌,人人愛跳舞。有一年,一對新人結(jié)婚,村中年輕人都聚集在新人家中,喝酒,圍著篝火,跳“吉慶鍋莊”。那夜月朗風清,一點異樣也沒有。酒正酣,舞蹈正濃烈,歌聲正激揚,有四個人出屋上茅廁,突見水漲到了房腳,就往外跑,看怎么回事……僅僅兩分鐘后,泥石流就覆蓋了整幢四層樓的房子,新人,新人父母,所有正在唱歌跳舞的村中年輕人,全都被埋葬,跑出去的,僅僅四個……陳師傅說,他就是跑出去的四個人之一。從此,他們稱這個村寨,是歌聲消失的地方,每經(jīng)過此地,就不歌唱,因為歌唱就流淚。
除我和KINA外,還有三格及女兒,連司機一車五人。丹巴縣城不遠有牦牛溝,人稱“天然盆景”、“綠色走廊”。如今是深秋,滿目金黃色、紅色的矮矮樹木,一叢叢的,在小河流、淺石灘間錯落有致。牦牛溝過去是紅石灘,夏天,溪流中滿布一種紅色潤澤的石塊,據(jù)說石頭之所以紅,乃是寄生一種生物,若將石頭搬離此地,就變作丑陋的灰色石塊,沒了半點紅色??刹皇恰伴偕?,江北為枳”?這一帶多溫泉,一路見有藏民攜帶衣物、食品,一家子圍坐溫泉邊,洗澡、唱歌、拉家常、吃東西,當?shù)匾暅厝獮樯袼?,能除百病,且與神靈通,故不將之圈起商業(yè)經(jīng)營,讓所有的人,都得沾神氣。我們便也下車,路邊即有一小泉眼,“突突”往外冒水,并不見有熱氣,拿手一探,驚叫跳開,原來此泉高達七十五攝氏度,可將雞蛋、肉煮熟。三格將幾個蘋果、核桃扔進去,我們則脫了鞋,將腳去沾一沾滾泉,馬上抬起,涼一涼,再沾一沾;大家就這樣坐在公路邊,赤著腳,啃蘋果,蘋果經(jīng)熱水泡過,特別甜。據(jù)說泉水含多種礦物質(zhì),尤能治療腸胃病,我便喝一口,有硫磺味,酸。
不到高原,不能知道天如何藍,云如何一塵不染。沒有言語可以形容。車盤山而上,山勢漸漸高了,路兩邊赭黃的草地上積著宿雪,陽光直射在白雪上,閃閃發(fā)光。雅拉神山(海拔5820米)猝不及防懸現(xiàn)眼前,高潔、神秘、氣勢奪人,那么遠,都能感到森森寒氣。一道蜿蜒黃路,穿過褐色山脈,直通神山。那應是傳說的“諾米章谷”。傳說雅拉山神曾變作白衣少年,去大金川河邊的一個部落,與一絕色女子相會,少女夜夜夢見他,后來少年不再來,少女就沿夢中少年說的“諾米章谷”去尋找他。少女死去,尸體漂浮河中,山神化為狂風卷走她,放置于水晶棺內(nèi),山神的真情終于感動了冥王,便許可每年有一天,少女得以復活與山神相會。世人呼少女叫“冰珍拉姆”,她與雅拉山神的兒子,就是當?shù)氐牧硪蛔裆健珷柖唷?/p>
我們在雅拉神山前煮方便面吃,風大,幾個人圍攏,才點燃火,水架在煤氣爐上,火閃著藍光;三格甚至帶來鐵觀音、咖啡,燒水沖飲,在高原,水沸了,也只有七十五攝氏度,但足夠了,無遮無擋的陽光下,坐在起伏不平的草地上,迎著山谷的大風,喝一杯熱茶熱咖啡,神山沉默地注視著,這人世間的男女食色煙火,它全能包容。休息夠了,才出發(fā)(我一直催促,但三格霸道地不動身,這導致后來新都橋沒時間去了),翻過海拔近四千米的疙瘩梁子山口,一路向下盤旋。在一開闊地下車,俯視整個八美大草原:開闊的大草原,一直綿延到天際,接天處是一脈雪山;草地褐黃、土黃、明黃、淺黃,不同層次的黃色協(xié)調(diào)在一起;星星點點,一動不動散落其間的,是黑色牦牛。風從山谷呼啦啦撲滿胸懷,幾乎拿不穩(wěn)相機,云大朵大朵迎面奔涌過來,伸手可摘,山腰山谷,散落著人家的灰色屋宇,如火柴盒,如魚鱗。過了火焰山(凹陷的山體如灰色的火焰)、惠遠寺,直到傍晚,我們望見建設中的金頂寺,轉(zhuǎn)過一道彎,到了塔公鎮(zhèn)。
黃昏的塔公鎮(zhèn)在半明半暗之間。金色的陽光一片一片從山那邊收縮,天,瓦藍得滿臉無辜,那些彩色門窗的石頭房子,如孩子們搭的積木,如在童話中,在街道邊,影影綽綽。門前坐著三兩個藏人,將手攏在袖子里閑談,享受這深秋傍晚的最后一點陽光。寺廟鐘聲悠遠,迎面四個轉(zhuǎn)山的藏女,著深色藏袍,腰扎水紅腰帶,大紅深紅頭帕,她們手捻念珠,含笑且談且行,她們身后的屋頂金碧輝煌,白塔也明亮地裸露在陽光中。我仿佛置身某部歐洲電影的小鎮(zhèn)上,不相識的人,全在這里遭遇,發(fā)生些永世難忘的故事。故事早已發(fā)生。這塔公寺,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寺內(nèi)有一尊與拉薩大昭寺相同的釋迦牟尼像,傳說是文成公主留下。寺的全名是“一見解脫如意寺”。寺廟建筑也呈對稱建造,只是雕刻、裝飾、帷幔、佛像樣式造型與江南、中原大不相同,而滿墻壁畫故事,也足夠細細閱讀。寺廟幾無游人,我獨自在佛像前徘徊,光線幽昧,并無繚繞蕪雜的香火,只酥油燈盞,閃閃發(fā)亮,暗香傳遞,而頌經(jīng)之聲從二樓傳來,從寺門直傳到山上,到遼遠的草原,到天際去了。
流連。司機卻催促著回轉(zhuǎn),他說天要黑了。天的確黑了,陽光越過我們,總在前頭山上?;氐ぐ鸵宦飞希囬_得飛快,好似載著我們追趕太陽。山色天空,全染上了薄暮的灰藍色,連同河水、牦牛,也都涂上一層哀傷藍調(diào)。漸漸地,黑暗掌控了沿路的一切,只有遠山,還籠罩在鐵銹紅中,紅色每秒鐘都在變化,越暗越轉(zhuǎn)成玫瑰紅,淺紅,最后連同雪山的白色,全都消隱在黑暗中了。
窗外已無風景,刺骨的夜風鉆將進來,趕緊關(guān)上窗。我們縮在黑暗鐵殼里,沉默不語,白日的歌聲不再,司機埋頭趕路,一枚慘淡車燈,指引著五步外的前路,前后再無車輛,四面是巨大的無邊的黑暗,幾乎感覺不到載我們的車體的存在,只有顛簸起伏和盤旋時的暈眩。白天四個小時的車程,兩個小時就翻到了疙瘩梁子山口。但三格女兒終于難受,哇一聲連哭帶吐起來。過了山口,陳師傅如釋重負一般舒了口氣,似乎為了活躍沉悶的氣氛,安慰難受的小姑娘,開始講起這疙瘩梁子山口發(fā)生的幾起夜間搶劫案:一起是逃犯騎馬從草原過來,一槍就崩了司機腦門的;一起是二人設置路障,拿刀扎了司機幾十個孔,司機當場沒死,還掙扎著想爬回去;另一起,是個熟人假裝搭車,拿繩子勒司機脖子的……陳師傅繪聲繪色地描述,血淋淋的場景在黑暗的鐵殼中忽閃忽現(xiàn),車還在盤山公路上旋轉(zhuǎn),下面是深不見底的山崖……我獨自坐在后座,拳頭緊緊握著,一動不動,汗毛根根豎起,一身雞皮疙瘩,終于忍無可忍叫起來:“別再講了!”陳師傅才半歪腦袋笑道:“過了山口不會有強盜了?!薄?,誰知道呢?這時候,離丹巴縣城還有五十公里路,并不見有車或人尾隨而來,黑色的車,孤獨前行,車燈照亮近處一些石塊,看不見山崖下面,只聽得水聲嘩嘩作響。
14號一早搬到丹巴中路鄉(xiāng)東坡桑丹家住。房子名東坡,藏語是“寶石”的意思,2002年造,在整個中路鄉(xiāng),最顯眼。主人桑丹在文化局工作,畫唐卡,這里也是四川大學美術(shù)實驗基地。負責打點的是桑丹的大女兒東坡嘎什初,三十二歲,女婿東坡格絨,三十六歲,非常帥氣,鼻子很挺。迎接我的是侄子江波,二十三歲,長發(fā),戴頂鴨舌帽,穿著打扮很有點藝術(shù)家的味道。也許開客棧日久,南來北往客人見得多,也許祖上富裕,他們舉手投足非常從容大方,見怪不驚,沒半分委瑣,藏家的高貴,從他們身上能見到。生活細節(jié)上粗糙一些,但從氣質(zhì)上,我更喜歡這里淳樸中的大度,而三格也是搞藝術(shù)的,總有精于盤算的小氣在。
中路鄉(xiāng)比甲居藏寨更原生態(tài),村民相當樸素,見面招呼,自然善意。我在村中行走,絲毫不擔心有什么危險。遇到建房子的,他們集體打招呼;遇到小伙子,他說,幫我拍張照片;遇到八歲讀三年級的小學生,他幫我?guī)返缴5だ蠋熂?。他們對外來的人,雖然好奇,卻也不驚訝,招呼問好,很自然。在山上行走,黃葉飛飛,陽光在民居上顯出金黃??諝庵袕浡鴺淙~芳香、牛糞香,以及炊煙、土地、人及家畜氣息混同的世俗氣味。這和在九寨溝聞的純粹天然的樹木香味,又很不同。入夜整理照片,寫日記,繼續(xù)讀《生活在別處》,夢境給我啟發(fā)。當晚,構(gòu)思了小說《客?!贰P≌f的背景,其中房子人物細節(jié)種種,就是參考丹巴中路鄉(xiāng)東坡桑丹家,故事自然虛構(gòu)。
回上海,整理日記,將《客?!分袑懙臇|坡桑丹客棧,補在這里:
“臺階盡頭是塊寬大的平臺,一棵石榴樹吊掛著滿身紅果子,現(xiàn)在是十一月,美人蕉、一串紅、月季雜錯地依墻站立,紅艷地開著花,整幢房子都散發(fā)著古老而明艷的氣息。二到四樓是客房,每層約十來間,沿走廊比鄰相接;二樓有起居室、娛樂室,隔著平臺有一排矮房子,是廚房和餐廳。臺階以下的底樓,儲存雜物、圈養(yǎng)牲口,外面是開闊的院子,可以并排停放七八輛車,院子與田疇、菜地、果園相接,翻過圍墻,就有小路直通到山上去。主樓客房比鄰碉樓的三樓轉(zhuǎn)角處,垂下一大叢粉紅的薔薇花,盛開著,花影在石墻上斑斑駁駁。那碉樓如煙囪一般孑然挺立,從平臺右邊一扇不上漆的陳舊小木門可以通過去,小木門緊閉,掛一把大鐵鎖,似乎常年不開。
我跟隨東山江山(化名)走進起居室,那里已圍坐著三女一男,說著粵語,嘰嘰喳喳的像遷徙的候鳥。江山將我的行李放在布面沙發(fā)上,示意我坐,說:你等一下,就帶他們四個出去了。傍晚的陽光從半扇矮矮的木格窗進來,將大紅底描金花藍云紋長茶幾的一角照耀得閃閃發(fā)亮,窗格子是暗綠、白、黃、紅四色拼成的菱形或八角形圖案,上面錯落地點綴些四瓣、六瓣花朵,窗臺上有一盆洋紅月季,對面墻上從上而下一幅大壁畫,赭黑底,以金色描出一個神祗,由近而遠,疊排四個由大而小的腦袋,一個樣的圓睜雙目、咧著大嘴,身子則布滿石綠魚鱗,魚尾彎曲到波浪之中,神情威武,卻不駭人,甚至幽默,我看著忍不住笑起來。”
至于晚飯畢與江波、廣東幾個游客站在三樓,依欄桿吹風,看山中村舍,一片漆黑。后來在小說《客棧》中發(fā)展成這樣:
“晚上果真很黑。吃過飯,無事,靠著房前的欄桿閑站。欄桿正對著山,那些白日紅門白墻散落在樹叢里的藏寨,如今漆黑一片,零星的一二盞燈也很快熄滅,好似被吞吸到巨大的洞穴里。樓下的四個廣東人跑來跑去串門,大聲嚷嚷,討論明天的活動,看照片,將洗澡水弄得嘩嘩作響。呵,真慶幸沒和他們住在一起。這樣不穩(wěn)定的吵鬧聲似乎極力要將我拉回到那個熟悉的世界,那個到處轟響、忙碌不停、飛奔前進、高速運轉(zhuǎn)的世界,那個擁擠著干不完的工作、瑣碎的細節(jié)、常規(guī)的面孔、習慣的聲音,那個無所不在、無處不滲入著常識的繽紛世界,那個一驚一乍將豆大的事件渲染得舉世皆知、大街小巷都在交頭接耳、人人洋溢著心領(lǐng)神會的笑容的世界,全都漸漸消退、喑啞,終歸于無聲了。那些聲音消失了。遠處的狗吠聲,零落的、例行公事的,卻也將月亮嚇住了,躲在云里不露臉,星星卻特別大,放肆地以為它們鉆石的光能照亮天宇;風的翅膀拍打著哪扇窗戶,撥弄得樹葉子發(fā)出并不陰郁的嘆息;隱隱似有水聲,仔細聽,又分辨不清。我完全陷落在屬于鄉(xiāng)村的黑暗里了,純正的黑,伸手不見五指,星星的光亮僅僅反襯著更深更濃無法化解的黑。一種陌生的清爽感包裹著我全身。沒有絲毫恐懼,這個隔絕的地方天然具備充分的信賴感。這是我需要的孤獨,完全屬于自己的旅途,不被打擾的思緒,消失身份的世界,沒有時間的空間。”
15日從丹巴到康定的車,走了四個小時左右,正在建大渡河水電站,路極難走,正常情況應是下午五點放行,我坐的車上一人手拿醫(yī)院證明,一路叫有病人,這才一路放行,其他車輛都被阻攔在路上。從丹巴出來沒多久,就見一輛車整個陷在水中,幾個人正在用鋼繩拉,不知什么時候能拉上來。車如甲蟲一路穿行山崖下,山上石頭隨時可能滾下來。但我并不擔心危險,心情輕松,身邊坐個本地人,衣服手臉臟黑,人卻極好,是海螺溝那里的,一路上告訴我如何去海螺溝。這里的人,大抵都這樣樸實熱情。只是胃開始痛得厲害,一路吐過去,到康定,晚上朋友澤仁康珠請客,座中還有一個中國電信的老總,兩個援藏發(fā)展基金會的男人,及詩人梅薩。在德來兮素菜館吃飯。素菜做得不錯,環(huán)境像西餐廳,可惜有人打牌,略微破壞了點氛圍。我胃痛,不宜多吃,吃了冷的,又吐光。
康定是茶馬古道,商品集散地,自古繁榮,有很多貿(mào)易的鍋莊。民風彪悍的康巴地區(qū),各族人混居,佛教盛行?!安鬲殹眲萘σ泊?。是一個緊張的前沿陣地。我到時,嗅到了肅穆空氣。關(guān)于格薩爾王的傳說,我尤其感興趣。16日沒按計劃去海螺溝,想將身體養(yǎng)好,好有精力去鄉(xiāng)城,再從鄉(xiāng)城去云南,從麗江飛回上海。下午就在縣城兜轉(zhuǎn)?!犊刀ㄇ楦琛分锌刀ù蟛菰藭r不是草青青,也不見溫柔牛羊??h城在跑馬山下,房子狹長分布,天灰,細雨,我頂著寒冷,踏訪了縣城中的金剛寺和南無寺,前者新修,壁畫并不好。后者正在修,是個有悠久歷史的老寺廟。我進南無寺正殿時,正逢頌經(jīng)時間,躲在暗處靜聽,悠揚動聽,聽久了,魂靈便會出竅。
16日早上在賓館讀完《生活在別處》,看詩人死去,心情郁郁。波德萊爾的話甚好:“人生需常醉……酒中,詩中,德行中,各循其志?!?/p>
鄉(xiāng)城去不成了,說是大雪封山,車輛不行,只能改買次日早六點回成都的票。遺憾。
夜八點約好R在白夜酒吧見,翟永明這個出名的酒吧比想象的要小許多。正逢一群川大學生的詩歌朗誦會,主持人是個姑娘,抽煙,一副想象的詩人派頭。我和R的說話聲,顯然讓他們很不滿,幾次注目,我很不好意思,想要移到角落去,R則霸道地不肯,說他是詩人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在哪里呢,并且那時詩歌朗誦會的狂熱程度,豈是現(xiàn)在能比。偶爾飄進的幾句詩,的確還比較幼稚。但青春就是如此,從這樣的熱情與幼稚開始,我們也有這樣的開始。在上海、北京的校園,這樣的景象已經(jīng)很難見到了。
R個矮、光頭,五官緊湊,穿對襟衫,他說自己每天睡覺三小時,看書六小時,他說自己大凡做事,心安即可,對所有一切的批評,絕對是有根有據(jù),他不輕易罵人,除非那個人的所為超越了底線。他的性情有可愛之處,話里也有夸張的成分。喝了酒的川人,難免如此。他對成都如此熟悉,信口就能講一些掌故。
車到都江堰,游了一下這個古代偉大工程,沒啥感覺。下午兩點半才到青城山。一進山門,清幽之氣撲面而來,山門的確氣度不凡。天陰,又冷,越往上走,陰氣越盛。亭皆帶皮樹干構(gòu)建,體現(xiàn)道家的自然觀;殿依山而立,可以想見云霧繚繞、水汽蒸騰景象。如是夏天,應特別陰翳。在“天然圖畫”吃了一碗豆花,在天師洞喝茶,到祖師殿附近,已經(jīng)四點多,山行人少,好容易碰到一對男女,見我獨自一人,意思我不要上去,不安全。我還是硬著頭皮上去。也許道家陰虛,越上越感覺到,惶恐不開朗。好不容易爬到上清宮,宮殿深幽,道士長須束發(fā),面色菜黃,燈光慘淡,加陰雨天氣,越發(fā)心里不安起來。
夜里住在上清宮的只有兩個廣東人和我。那一對男人,攜手出游,面白者如女子,多話,情緒起伏大,任性;面黑者忍讓,寡言,溫和,體諒。兩人如兄如弟,讓我想起《春光乍瀉》中的張國榮和梁朝偉。不知是也不是。和他們吃飯、聊天,多少沖淡點兒清冷感覺,內(nèi)心的不安還是沒有消退?;氐椒块g,燈光陰白,空氣冰冷,早早鉆進被子。試圖讀里爾克書,集中不了精神,不知何時竟迷糊睡著了。早晨醒來,心還很虛。耳聽得瀝瀝雨聲,不能密閉的窗簾透漏著陰慘天色。心想趕緊回成都,回到人間,聞人味道,和人群在一起,安全點。其實都是我心里所想,或是青城山過于清幽了,過于仙氣或妖氣,不是我這等俗人可待的。我獨自走了十來天,只在青城山感到不安和害怕。
2007年11月2日—18日每日記
2010年4月5日—7日整理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