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一直在想，在想，從早上6點，一直想到10點。然而又覺得我什么也沒想，或者說什么也沒想出來。我想，我還有什么沒想到的?還有什么應該做而沒有做到的。這是春節(jié)前后，我天天要想的?？捎钟X得我從來沒有這么不會思想。弟弟祖德面臨大手術，朋友發(fā)給我一條短信：好人一生平安。這是一句太熟悉的常用語，但是此刻，我竟對著手機淚水盈盈。

我一直不相信是癌癥，盡管檢查結(jié)果一個個出來了。他是太好的人，最后會宣告不是，我就這么想。但是，人稱癌中之王的一個名詞正在頻頻出現(xiàn)。不在乎那個名詞的只有—個人，就是祖德自己。

當我說不是的時候，他笑笑說是，好像只是在討論—個電影問題。當我也不能不面對這個名詞時，他高興地叫我看兩個手工做的連在一起的心，上面綴滿一朵朵小花，又叫我看一大堆紙鶴。那都是女棋手做的。這時他就像小孩兒得到禮物，歡喜得漲紅著臉?？晌液退钠拮幼哌M病房的時候，我們像兩個無助的舊式婦女，因為醫(yī)生剛提出了一個幾天后手術中可能面對的難題，要聽家屬的意見。而他只管展示他的驚喜。

終于他說：“你們怎么都不高興?”睜大了兩只孩子般單純的眼睛。我很吃驚，我不明白他怎么就這么高興?這種由內(nèi)而外的高興。我們在醫(yī)生那里待了很長時間，因為我們再怎么想也不知道怎么辦，我覺得我完全沒有了腦子，如果再待很長時間，也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辦。醫(yī)生說那就想兩天吧，我知道我還是想不出結(jié)果。但是他，從同心結(jié)、千紙鶴上抬起頭笑：“這有什么好想的，交給醫(yī)生就是了，應該怎么辦，醫(yī)生最知道?！?/p>

祖德的思路從來是這么簡而明。這個世界是復雜的，他這幾十年是波瀾壯闊的，又是逢兇化吉的。然而他就這么簡而明地一路走來，人筆挺著，兩條修長的腿，邁得輕快而瀟灑，看他走路，就知道什么叫風度。他原先有專車接送，但他每天上下班都只是邁開那修長的腿走?；蛟S烈日當空，或許三九寒風。我實在心疼他，在空調(diào)房里打電話給他：“這種毒日頭，中午太曬了，哪怕中午出去時你坐車呢。”

現(xiàn)在他只能在病房里慢慢地走，身上還吊著個體外排膽液的袋子。這個袋子，只是個小小的序曲，手術的波瀾壯闊在后面，對于他，是又一次命運交響曲。30年前死神第一次叩門的時候，他戰(zhàn)勝了；100天后死神又一次意想不到地來叩門，上海的醫(yī)院發(fā)來了病危通知書。但是他又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奇跡，開始能吃東西了。但是他要半個小時才能吃完一個煮雞蛋。他也覺得自己可能不會長久了。就在半小時吃一個雞蛋的日子里，他撐著每天寫500字，要把他知道的事，寫給后來人，他怕來不及了。有時實在寫不動，一天寫不動，兩天寫不動，那么第三天他一定要寫1500字。

他不會想到，后來，又過了30年，改革開放的30年，國運興、棋運興，他又做了多少事啊。我最近常常翻看他剛出版的書法，雖然他是無師自通，然而字如其人，那樣的才氣奔涌，大氣厚重。

他理直氣壯地說：“這個病就應該讓我來生，因為我一點兒也不怕，要是你一定受不了。我是專門創(chuàng)造奇跡的?！苯裉?，2月16日，他是第一臺手術。我和很多人在手術室外，等著他出來。手術室的門每次打開，我們就探出身子，抻長脖子，雖然明知祖德的手術要等好多個小時。手術室那門一開一合間，生之希望時隱時現(xiàn)。世間大門一重重，手術室的門最懸疑最驚悚。拉長了、放大了門外的每一分鐘。門里門外兩重天，絲絲息息緊相連。

在祖德后面做手術的，—個—個被推出來了。每個家庭，都可能有一劫，但愿進手術室只是人生一小別。推出來的人只有臉露在外面。有的，臉上肉乎乎的。我近乎妒忌地想病人怎么會臉上有肉，因為祖德已經(jīng)那么瘦，他被推出來時，干瘦的身子上，用7根管子吊著7個引流的袋子，鼻子上還插著管子。

這次手術的時間幾乎只是原先估計的一半，后來我驚訝于這份精彩。但當時我的身心只被那些管子纏繞著，纏繞得悶悶的，死死的。纏繞到家后，我木然地按下鼠標，不經(jīng)意間看到—個郵件：“人生最終不會打上蝴蝶結(jié)，但它依然是一份禮物?！蔽业难矍隘B影起多少外人看來是如何精彩的人生，但其實都沒有打上蝴蝶結(jié)。

人生可能精彩，可能超然，可能高興就好。完美，是一個詞，形容詞。

祖德的人生，終究是上蒼帶給他的一份禮物，也是他帶給這個世界的一份禮物?！冻阶晕摇纺遣繒撬?0年前寫的，長盛不衰。我覺得這個書名好像是一種冥冥中的暗示，他會又一次超越自我，當然無關蝴蝶結(jié)。

我相信奇跡。

2月19日晚上，祖德還是不能喝水。這個本來成天口渴的人，現(xiàn)在口干極了的時候，只能讓人用棉簽蘸著水抹一下他那發(fā)白干裂的嘴唇。他說因為胃反流，護士給他吃藥時讓他喝了兩口水。這么說的時候，雖然很虛弱，但是我從他大大的眼睛里，感覺到一種僥幸的快意。晚些時候，又一種痛完全掩蓋了干渴：他連連地咳。我不知道五臟是什么，我只知道他被切除了四臟的部分，還有肩上的口子。唉，雖然它依然是一份禮物。

我在網(wǎng)上又看到很多人的留言，一位新浪網(wǎng)友的留言：“棋內(nèi)九段，棋外為陳超一流。祖德祈福!”20日晚上，他坐在沙發(fā)上不敢躺下，生怕再咳得徹夜痛，因為會震動上上下下所有的傷口，會使所有的傷口一起疼。迎擊病魔，是日日夜夜，是分分秒秒。

我苦痛地想：人生最終不會打上蝴蝶結(jié)。(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