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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雨夢回

        2011-01-01 00:00:00劉鳳陽
        南方文學(xué) 2011年2期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

        ——[唐]李璟

        唐志高從師專畢業(yè)分配到?jīng)鱿?zhèn)時,才二十出頭,是個年輕精壯的小伙子。一晃十年過去了,如今他已胡子拉碴,娶了個老婆在外地,離這兒有幾百里路程。他老婆是紡織廠的擋紗女工,有胃病,一次也沒來看過他。

        唐志高一個人住在學(xué)校的老房子里。學(xué)校是由一座土地廟改建的,灰色的磚墻上刻有許多象形文字般的符號和圖像。黃昏時分,唐志高懷揣一支手電筒,沿著小涼溪慢慢地踱著步子。這時候,鎮(zhèn)子上的人家炊煙繚繞,遠遠近近的燈火溫暖而朦朧地散布著;泛著白光的溪水發(fā)出低沉微弱的喧嘩,好像隔了一層厚厚的東西似的。偶爾有人從石板橋上走過,四外里就傳遍了咚咚咚的回聲,持久,空曠,悠遠……

        從對岸的一戶人家里跑出一個瘦高的青年,他赤著腳,徑自鏜過河水,走進黑暗的野地里。一個女人在后面喊著:“順心哎,兒子哎,你要往哪兒跑喲!”

        唐志高認(rèn)出這是他班上的學(xué)生家長胡大翠。她一路喊著,追過來,在唐志高面前站住了?!笆翘评蠋煱。轿堇镒?,喝碗茶?”

        “不了,不了?!碧浦靖呙φf。

        “那是我不成器的兒子,楊大寶她哥。叫老師您見笑了!”她朝野地里指一指,不再追了。

        “你不去追他了?我這兒有手電筒,借給你用吧?”

        “莫理他,莫理他!”胡大翠干笑一下,“這孩子被魔鬼惑住了!夜里不睡覺,白天不干活。早上喊他起床,每回都見他像個蝦米似的縮在被窩里,掀開被頭,汗汽兒冒得像個蒸籠。他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哇……”

        “他是不是病了?”

        “沒得,沒得,他沒得病!”胡大翠說著,摸出一支紙煙點上,吧嗒吧嗒抽幾氣,吐一口濃痰?!霸炷跖叮芨F哦!他滿二十三歲了,還沒娶上媳婦子,脾氣就壞了?!?/p>

        這當(dāng)兒,一只肥大的貍貓從他們身邊竄過去,蹲在石板橋上,豎著耳朵,眼睛放出綠光,遠遠地望著他們,仿佛在監(jiān)聽這場談話。夜色濃了,野地上懸浮著一層輕煙,靜靜地,不露一絲痕跡地向遠處游移;四周的山失去了輪廓,和夜色融成了一體。

        “你女兒楊大寶經(jīng)常遲到,這樣會影響她的學(xué)習(xí),你們當(dāng)家長的要督促她。”

        “知道,知道,讓老師您費心了。”胡大翠說。她突然湊近唐志高?!疤评蠋?,您要是有臟衣服、臟被單,就拿到我這兒來洗吧!我只收您半價?!?/p>

        冬天,蒼白、稀薄的太陽光照著小涼溪,溪水變得清亮、細弱。岸邊的沙土地在早晨落了一層白霜,這會兒開始慢慢地融化了。

        吳奶奶穿一件玉色大襟衫,打開了雞籠?!班高?喔唏!”她吆喝著,“都到河邊去,給我走得遠遠的!對,對,找食兒去,把嗉子吃得飽飽的回來!花花,小二……”

        她掄起拐杖在空中揮舞著,把驚慌失措的雞們一個個趕走。然后她搬來一只小板凳,靠墻坐下來,曬太陽。拐杖也靠在墻上,地上并排投下兩個長長的影子,一個是她的,另一個是拐杖的。

        誰也說不清吳奶奶到底有多大年紀(jì)。鎮(zhèn)上的大人小孩無論輩分一律叫她“吳奶奶”。她的穿著也是幾十年如一日:一件玉色的大襟衫,在溪水里反復(fù)漂洗過,又拿米湯上了漿,硬硬挺挺地穿在身上;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卻一絲不茍地抹了蓖麻油,挽的髻子尤其令人嘆為觀止:光而且圓,是年畫里的老奶奶們愛挽的那種。有半大不小的姑娘小伙從她門前走過,她便以手加額,打老遠就開始端詳人家,等到了近前,就喊人家的奶名?!肮吠迌?,那不是狗娃嗎?”

        人家就只好站住,回答道:“吳奶奶,是我。”

        “喲,又長高了!我瞅了好半天,差點沒認(rèn)出來!去年你才這么高,”她比畫著,想一想,把手勢再往低降了幾寸?!斑M屋來,我給你拿東西吃!”

        “不了,不了,吳奶奶,您老快歇著吧!”

        吳奶奶確認(rèn)了自己的視力和記憶,也并不堅持。她拿鋁壺坐在爐子上,將前一天喝剩的開水灌進去重新煮上,又搬了被褥去曬。曬衣繩牽在兩棵落光了葉子的老榆樹上,松松垮垮的,像一個懶惰的婦人用過的褲腰帶。

        年輕時吳奶奶開著一爿雜貨店,雖說只是賣些針頭線腦啦,餅干果子之類的小本生意,卻也紅火著呢。鋪子就開在自家房屋里,盛著各式雜貨的大廣口玻璃瓶挨著窗沿一溜兒排開,太陽照過來,樣樣?xùn)|西都像鍍上了一層金子。那個走鄉(xiāng)串戶、居無定所的“貨郎子”就是在那時認(rèn)識她的。他從她這兒買走一匝一匝的繡花線,又把從山里收購的黑木耳、干棗之類進給她,價錢都依她說了算。隔十天半月,他來一趟,他們便一起做頓飯吃。終于有一天,貨郎子對她說:

        “我思謀著該歇歇腳、

        ‘換換季’了?!?/p>

        她有些兒緊張,問:“你要回老家種地了?”

        “那倒不是。我是想……想也開爿店?!?/p>

        她正咂摸著他的意思,見他突然張開那雙大手,抱住她說:“咱倆合伙吧!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不行!不行!”她急忙推開了他。

        “咋不行?你是信不過我了?”

        “你容我想想看。十天后給你回話?!?/p>

        貨郎子悻悻地收回了手,望了她一刻,便挑起擔(dān)子走了。臨出門,又說了句:“十天后我捎只野雞來,咱們燉肉吃?!?/p>

        她一個人坐下來,擦著玻璃瓶,心里挺亂,便想起貨郎子脖根子上那塊疤。他說是小時候生瘡落下的。那道疤紅紅地梗在那兒,泛著光,形狀就像一條扭曲的肉蟲。他身上好臟啊!每次到她這兒來,往凳子上一坐,他便脫下鞋,赤腳踩在地上。她說:“你把鞋穿上吧,多難看啊!”他說:“我腳底板發(fā)燒哪,貼著濕地,解乏?!薄€說要捎什么野雞肉,她才不沾那個土腥氣呢!

        十天后,她早早地起床,換上一套新衣褲,又仔細梳理了發(fā)辮,封好貨窗上的隔板,坐在屋里。近晌午,貨郎子來了,在外面乒乒地敲著,喊:“吳大妹子!吳大妹子!”她動也不動地坐著,隔半天才丟出去一句話:“今兒我身子不舒服,你別來了?!蓖饷嬲f:“那我去給你抓劑藥來?”她說:“不了,不了!你走吧?!蓖饷骒o了一靜,只聽見一串腳步沓沓地響著,遠了。她從門縫里望見貨郎子背上耷著一只花花綠綠的死野雞,仍是穿了那身臟粗布衣褲,就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有些著惱地想:他倒是省事!我倒是多余!既是不預(yù)備答應(yīng)他,穿上這些做甚?

        那以后,貨郎子就不再來了。她卻突然覺得少了樣什么,隔十天半月,逢到往常貨郎子該來的日子,她便從早到晚站在窗口,望著那條塵土飛揚的大路。黃昏的時候,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長長的樹影子鋪在路面上,一點一點移動著、移動著,等移到溝坎上,就變得彎彎曲曲的,亂了條理。

        她關(guān)上門窗,悶悶地坐著,也不想燒火做飯。只一回打了折扣,就再也不照面了,可見那心不誠得很!就是雞刨食兒也還要個耐性兒啊!就是買捆青菜也得還個價兒啊!可是貨郎子一次也不來了。

        后來,國家實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她便將鋪子上交了。鎮(zhèn)上安排她在國營商店里做了幾年的售貨員,退休后便成了“五保戶”。也曾有人給她提過媒,她總是說:“我一個人過慣了,愛干凈。”

        三十歲那年,鎮(zhèn)婦聯(lián)的女干部親自出馬給她提媒,對方是肉店的書記,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受過傷,動不動就和人吵架,一吵架就順手摘下自己的下巴骨,說:“老子拼死拼活保過江山,連國家也不敢對我說個‘不’字呢!”——她沒等女干部把話說完,氣得差點昏厥過去。過后只要一見到那個女干部,她便指著鼻子破口大罵,嚇得女干部走路都要繞著道,再不敢和她照面。

        剃頭匠楊九打了三十年光棍,三十一歲那年娶了鎮(zhèn)上的洗衣婦胡大翠。胡大翠死了男人,嫁來時帶了前夫的兒子,兒子就隨楊九的姓,叫楊順心。第二年胡大翠又生下女兒,取名大寶。眼下她已上初中了。

        剃頭鋪按件計資,一共三個人,歸鎮(zhèn)手工業(yè)聯(lián)社領(lǐng)導(dǎo)。每天來剃頭的人沒見多少,倒是有不少閑人看上了這間屋,來打撲克,走象棋。胡大翠成天便叼根煙,大模大樣地混在那男人堆里。碰上打撲克“三缺一”,她便抹起袖子,自告奮勇參與進去。大多數(shù)時間她只是站在一旁跟著人家盲目地喝彩。楊九催她回去,她總是說:“不著急,不著急!”開頭那些年,鎮(zhèn)衛(wèi)生院、旅店還有一些活兒送來,結(jié)果不是丟了枕巾、被單,就是耽誤了日期——她把衣物泡在那只橢圓形的大腰盆里,直漚出臭味來也不急著洗。到后來,送來的活計日漸地少了,她樂得清閑自在,每天都到剃頭鋪去尋熱鬧。

        到了鎮(zhèn)上的人家都開始吃午飯了,胡大翠才跟著楊九一前一后往回走。任憑楊九怎么抱怨,她只是嘻嘻地笑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洗菜淘米,一邊辯論:“就不興咱娘們兒也熱鬧熱鬧?!”時間長了,楊九也習(xí)慣下來,只偶爾回味一下打光棍時有酒喝、有肉吃的好光景。一家?guī)卓谌竿麠罹艗甑哪屈c錢過日子,自然就窮。到糧店去買糧,別人都拿著布袋,胡大翠卻只拎一只洗臉盆,永遠給人上頓接不上下頓的印象,到了年底好去領(lǐng)一份救濟糧。

        吃飯的時候,胡大翠吃著吃著,忽然一拍大腿站起來,從嘴里濾出一根頭發(fā)捏在手上,說:“你們看看這是什么,真是‘干一行吃一行’,剃頭的只好吃頭發(fā),一點不假!”

        一家人熱鬧起來,楊九說:“大驚小怪的,我還當(dāng)你吃出金子了呢!”大寶也趁熱打鐵地喊:“媽,給我看看,給我看看!”胡大翠啪地打開她的手:“看啥子看,吃你的飯去!”只有順心坐在一旁,悶聲不響地埋頭往嘴里扒飯。他雖說沒有楊九的骨血,性子倒有些隨他,一家人里他也只和楊九多說幾句話。

        大寶說:“爸,趕明兒開了工資給我買塊布,我這件衣裳小了,箍在身上好難受!”

        楊九說:“買,買,給你買!什么時候你能掙錢養(yǎng)活老子,也讓老子享幾天福!”

        胡大翠說:“啥叫衣裳小了!又是跟學(xué)校那些丫頭學(xué)的!比吃比穿不是你份兒上的事!”

        大寶撅起嘴:“我倒是想比,只怕給你臉上抹黑。”

        胡大翠一巴掌扇過去:“沒學(xué)會爬倒學(xué)會走了,敢跟老子頂嘴!你翅膀還沒硬呢!”大寶噙著眼淚,丟下飯碗想出門。“給老子穩(wěn)穩(wěn)地坐下吃飯!敢不把飯吃完腿給你打斷!”胡大翠厲聲道。

        “算了,算了?!睏罹艅竦?。

        順心也丟下飯碗,一聲不響地出去了。胡大翠嗓子立刻軟下來,喊著:“順心,順心,你不吃飯了?”

        “吃飽了?!表樞念^也不回地說。

        楊大寶挨了她媽一巴掌,一下午在學(xué)校里少說了好多話。到了晚上就又云開霧散,像個小麻雀一樣喳喳開了。她說:“媽,聽說我們唐老師的愛人得了病,一定要他調(diào)回去呢?!彼龐寪劾聿焕淼睾吡艘宦?。大寶又說:“他要是調(diào)走了,誰來當(dāng)我們班主任呢?可別換了周老師,他那么老,我可不喜歡?!?/p>

        “咸吃蘿卜淡操心!誰當(dāng)還不都一樣?!”她媽說,“去,把這件舊襖子給你哥拿去蓋在腳頭上,他那床被子怕是薄了?!贝髮毥恿嗣抟\要走,她媽又遞過一把刷鍋用的刷子?!鞍堰@個也拿去?!贝髮氄f:“要刷子干啥?”她媽說:“叫你拿去就拿去,哪兒來的這么多口舌?”

        第二天,楊大寶偷聽到她媽和吳奶奶的悄悄話,終于解開了刷子的謎。上自習(xí)課時,她對同桌的同學(xué)說:“我哥今年滿二十三歲了,還沒娶上媳婦,脾氣就變了。他夜里睡不著覺,早上去喊他起床,掀開被頭,汗汽兒冒得像蒸籠,他躲在里面哭。吳奶奶教給我媽一個辦法,讓我哥睡覺時在大腿跟兒夾一把刷子,就能治好他的病。”同學(xué)撲哧一聲笑了。這當(dāng)兒,唐老師倒背著雙手從后面走過來,正好聽見了。他說:“楊大寶,不好好溫習(xí)課文,亂說什么!”楊大寶縮下腦袋,連忙翻開了課本。

        放學(xué)的鐘聲響了起來。學(xué)生們從教室里擁出來,撒開腿就跑,好像后面有人追他們似的。那口銅鐘釘在院內(nèi)的古柏樹上,一根長長的麻繩從鐘錘上吊下來,偶爾有風(fēng)吹過,便自顧自地發(fā)出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聲。有個星期天的下午,唐志高一個人在校園里踱著步,忽然聽見鐘“當(dāng)”地響了一聲,只見一個男孩丟開鐘繩,飛快地跑了。男孩敲了鐘,過了癮,便一個人坐在學(xué)校后面的土坎上,臉上洇著興奮羞怯的紅暈。見唐志高朝他走來,想是無路可逃了,只好硬著頭皮一動不動地坐著。

        “你是哪個班的?”唐志高板著臉問。

        “初一班?!?/p>

        “學(xué)校里的鐘是不能隨便亂敲的,鐘聲是號令,誰都亂敲還不亂了套?!”

        “就敲這一次還不行?”

        “一次也不行,一次也是犯錯誤!你是個學(xué)生,要承認(rèn)錯誤!”

        “好的,我承認(rèn)錯誤?!蹦泻⒌拖骂^,眼里閃著一絲天真的狡黠,拔腿想走。

        “站住,我還有話要問你,”唐志高說,“星期天干嗎不在家里幫媽媽做事,跑出來亂逛什么?”

        男孩知道已過了“關(guān)”,一下子活潑起來。“啊,我家不在這兒,我來上學(xué),住在舅舅家里。”男孩看了唐志高一眼,“你家也不在這兒,你愛人在外地,她要你調(diào)走,對不對?”沒等唐志高回答,男孩又說:“你還是別調(diào)走,那樣,等我升到二年級,就可以上你的班了?!?/p>

        “是嗎?你很想上我的班,為什么?”

        “不為什么?!蹦泻⒄f,“誰知道呢!”他從地上扯下幾根枯草,在手里撕扯著,揉搓著。遠遠的,小涼溪靜靜地流著,溪邊的碎石子在太陽下閃著亮光;對面山坡上一叢叢低矮的橡樹掛滿了枯黃的樹葉,在風(fēng)中瑟瑟地抖動著,卻遲遲不肯飄落。唐志高伸出手,在男孩的頭發(fā)上輕輕捋了一下。

        “等你升到二年級,我來教你?!?/p>

        “好的?!?/p>

        男孩重又變得安靜了。他坐在那兒,出神地望著遠處。他的眼睛那么干凈,那么清澈,就像清晨的溪水,還從來沒有被什么東西干擾過呢。

        “等我長大了,也來當(dāng)老師,上課、下課時都由我來敲鐘,讓全校的人都聽著,那多神氣!唐老師,你說我能當(dāng)上嗎?”

        “能,只要你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上。不過,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當(dāng)老師絕不光是為了能敲鐘。你還要做好多別的事情,吃好多苦才行。那時你或許就不想當(dāng)了。”

        “不,我肯定想,我不怕吃好多苦!”男孩抬起頭,看著那口圓圓的、像個老頭帽子似的銅鐘?!皸畲髮氄f,她長大了要開一爿鋪子,鋪子里賣花布和餅干。等她老了,就像吳奶奶那樣當(dāng)上‘五保戶’,有吃有穿,還要養(yǎng)一大群老母雞,每天有雞蛋吃。

        “是啊,開一爿鋪子,賣花布和餅干,每天有雞蛋吃……”男孩想了想,又說。隨后他們沉默下來。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空氣冷颼颼地圍繞著腳后跟;從井臺那兒傳來女人們洗菜的潑濺聲。房子啦,樹啦,山坡啦,這時全都罩上了一層灰色的懶散氣息;所有的門窗都黯淡下來,像微微瞇縫起來的眼睛。

        “等哪天放了學(xué),你到我屋里來,我給你找些書看?!碧浦靖哒酒饋恚p輕拍掉身上的塵土和草棍。

        要過年了。從臘月起,家家戶戶就開始殺豬宰羊,辦年貨。到了年三十,街上忽然靜下來,商店提前關(guān)了門,四外里看不到一個人影。近晌午,誰家的鞭炮率先響起來,立時,挨家挨戶都像是被引爆了的炸藥倉庫,隔老遠也能嗅到那股刺鼻的硫黃味兒。人們把一年到頭沒合得吃的雞鴨魚肉一股腦地擺上席面,享受一次不加節(jié)制的縱食豪飲。等到初一早晨,就連四五十歲的漢子,要是女人們不把新衣新鞋拿來,就賴在被窩里不肯下地。

        小孩子被破例允許也叼根紙煙,一邊模仿大人們從鼻孔里噴氣,一邊拿煙頭點燃鞭炮,嘴里唱著:

        二十三,炕灶干;

        二十四,掃房子;

        二十五,推豆腐;

        二十六,蒸饅頭……

        小祥一個人坐在石橋上,腳下滿是糖紙、煙頭和鞭炮屑。橋那邊圍著一群人,一個瞎眼老頭坐在地上咿咿呀呀地拉著板胡……

        媽捎信來說,今年寒假沒空來接他,要他春節(jié)就在舅舅家過,要他聽舅媽的話,手腳放勤快些。媽還給舅舅家捎來了一對豬腿和一袋花生米。

        放假的那天,別的同學(xué)都蹦蹦跳跳地往家走,他一個人落在最后面。學(xué)校陡然間變得冷冷清清的,所有的教室都鎖上了門,窗子也用一些剛剛鋸下來的窄木板歪七斜八地釘上了。只有一排排的課桌椅原封不動地擺在那兒,好像也會隨時走出來,到一個什么好地方去。后來,小祥呆在舅舅家沒事干,就一個人跑到學(xué)校來,遇到唐老師正提一桶水往屋里走。唐老師招呼他,要他進屋去玩。他剛走到門口,看見床上坐著一個黃瘦的女人,臉上露出不高興的樣子,好像正在和誰鬧別扭似的。小祥想:這個女的好兇!怪不得要唐老師調(diào)走呢!便轉(zhuǎn)身跑開了。

        小祥走過楊大寶家時,聽到有人喊,一抬頭,看見大寶站在那兒,使勁朝他招手?!皝?,快進來!我有好東西給你吃?!毙∠樽哌^去,看見大寶臉上抹了兩塊紅紅的顏色,倒好像誰打了她兩巴掌似的。他說:“你臉上抹了胭脂呢!”大寶笑笑,用手在臉上胡亂擦一把,又看了看手掌,說:“管他的!”

        她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地上濕漉漉的,發(fā)出一股潮氣和霉味兒。大寶拉著小祥來到床前,又說:“我有好東西給你吃。”

        床上堆著一個大瓦盆,拿棉被嚴(yán)嚴(yán)實實地焐著。大寶掀起一角被子,把手伸進去,抓出一團稀稀軟軟的東西,說:“啊,好熱乎!我媽做的米酒,好吃得很!”

        她把手伸到小祥面前,小祥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覺得酸嘰嘰的,還有一股剩飯的餿味。大寶卻吃得很香的樣子。

        這當(dāng)兒,大寶媽回來了。“好哇,又在偷嘴,打死你這個小敗家子兒!”說著便劈頭打過來,又惡狠狠地瞪了小祥一眼。

        等她剛一住手,大寶趕緊拉著小祥跑了出來。大寶媽在后面佯作追的樣子?!芭?跑!等你回來老子再收拾你?!贝髮氁怀鰜?,立刻又眉開眼笑起來。

        小祥說:“你媽打你,你不害怕?”

        大寶說:“老子才不怕她。”

        小祥說:“咦,你敢對你媽稱‘老子’?”

        大寶說:“有啥不敢?她是個偏心眼子,就知道疼我哥,有了錢就拿去買酒喝、買煙抽。我哥說不到兒媳婦,活該她倒霉!等我以后嫁了男人,一年也不回一趟家,也不給她捎?xùn)|西,氣死她!”

        不知怎的,小祥想起自己的媽。他呆呆地愣在那兒,‘有點想哭。他得等到夏天放暑假時才能回去。夏天,還遠得很呢。

        大寶又問:“你媽打過你嗎?”

        “打過呀!”

        “那你恨她不?”

        “不……不恨?!毙∠橄肓讼?,說,“大人打你,是要你走正道,為你好。”

        “屁——喲!”大寶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們手癢得慌,才打人。我爸打我媽,我媽打我,我就去打狗?!?/p>

        “你爸打過你媽?”

        “打過,打得可狠啦!有一回她喝了酒,把米潑了一地,我爸把她摁在床上打,她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嘻嘻!”

        過了一會兒,大寶又說:“走吧,我們到吳奶奶那兒,她有好多吃的?!?/p>

        小祥遲遲疑疑地跟著她走。路上,一群母雞在一堆花花綠綠的鞭炮屑里起勁地刨著,公雞們則圍在一旁喔喔地喝彩。

        “‘要你走正道,為你好’!”大寶重復(fù)一遍,撇一下嘴,尖聲笑了起來。

        吳奶奶拄著拐杖,正彎著腰在一只瓦盆里拌雞食。“大寶啊,小祥啊,快來快來!”她老遠就喊著,一邊從屋里捧出一只小籮筐,大把大把地往大寶和小祥的衣兜里裝炒黃豆啦,花生啦,糖果啦?!俺园桑园?,奶奶沒有牙,一顆也咬不動啦?!?/p>

        大寶嘴里嘎嘣地嚼著,說:“吳奶奶,給您拜個年!”

        “好,好!”吳奶奶眉開眼笑,“恭喜你們又長了一歲!讓奶奶看看媽給做的新衣裳,嗯,好看!”

        大寶指了指地上的瓦盆,說:“吳奶奶,你咋把干飯倒進雞食盆里啦?”

        “是啊,是啊,”吳奶奶說,“雞狗也有三天年哪!”說著便“咕咕咕”地喚起了雞。

        “好白的干飯喲!”大寶看一眼瓦盆,小聲說。

        那群母雞嘰嘰喳喳地圍住瓦盆,拿又尖又長的嘴在米粒中刨著,翻揀著,露出不屑的神情,仿佛并不滿意似的。

        等大寶和小祥走了,吳奶奶便搬出一只瓦罐,把籮筐里的東西重又加滿,擺在迎面的桌子上。她炒了好多黃豆喲!就是十個小孩吃也吃不完。她的門上貼起了大紅的對聯(lián),家具都擦拭一新,就連門檻也拿水洗過了。老遠,還能聽到她吆喝雞的聲音:

        “老三……花花……”

        不明底細的人聽了,還以為是誰家的女人在訓(xùn)斥自己的小孩子呢。

        葉麗珍一到?jīng)鱿?zhèn)就開始抱怨。她嫌這兒的廁所太臟,不拿水沖,一走近就得看著那個臭氣熏天的、滿滿的大糞池子;她嫌住的房子太暗、太舊,墻上稀奇古怪的圖案讓人看了夜里做噩夢;吃的水也不干不凈的,井臺上,小溪邊,這兒那兒到處都扔著一些爛白菜幫子。附近連個商店也沒有,哪怕買個針尖那么小的東西,也得走上好半天路。

        “好煩人喲,真是煩死了!”她說,把身子往床上一仰,抓過一條枕巾看了看,又不勝厭倦地丟開了?!罢娌粫缘媚闶窃鯓釉谶@種鬼地方呆下來的!”

        “你累了,你得好好休息一下?!碧浦靖甙参克?。

        學(xué)校的校工已經(jīng)放假走了,食堂停了伙。唐志高用一只煤油爐做飯,油煙子竄了一屋。

        “你就不能把這鬼玩意兒搬到外面去做?”她咳嗽一聲,眼淚熏出來了。

        “好吧,好吧。”唐志高說,一邊把毛巾淋上開水,擰一把,遞過去讓她擦臉。外面有風(fēng),爐子上的火苗呼呼響著,一會兒飄過來,一會兒飄過去。她有胃病,只能吃軟食,唐志高就煮了一鍋面條端進屋。

        “起來,吃飯了!”他說。

        她坐起來,腦袋耷拉著,頭發(fā)亂紛紛地披掛在臉上,活像一個煤氣中毒的人?!拔也幌氤燥垺!?/p>

        “那怎么行?等吃了飯,洗個熱水腳,你得好好睡它一覺才行?!碧浦靖吣托牡貏竦?,像對待一個新入校的學(xué)生。

        夜里,他們并排躺在床上,熄了燈。天冷,就連螞蟻也躲進地洞里了。四外里靜悄悄的,偶爾聽到一枝枯死的樹枝斷裂下來,嗽嗽地落在地上。

        葉麗珍縮成一團躺在那兒,半天沒動彈一下。她的身體那么瘦小,就像一只褪了毛的小雞。她心里煩悶、憋屈,睡也睡不著,就捂著臉幽幽地哭了起來。

        “志高,想想辦法吧!求求你想想辦法!我們不能老這樣下去。我一個人在家里,什么事都得操心,一腳不到也不行。碰到難處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就連寫封信,也得等上十天半個月才能收到。自打跟你結(jié)婚,我就沒能過一天順當(dāng)日子!”

        “能有什么辦法?請調(diào)報告早就交上去了,鎮(zhèn)上不批,縣文教局那一關(guān)也難通過。再說那邊合適的接收單位也還沒有著落啊!”

        “什么接收單位,只要能遷戶口,回去當(dāng)個臨時工也比這里強!”

        唐志高不說話了。

        “怎么,你是合不得你這窮教書匠的‘身份’?又沒權(quán)又沒勢,誰把你們看在眼里?要是換了別人,興許早就有門路了!”

        “現(xiàn)在辦事,難哪!”唐志高嘆口氣,不知怎地,他想起了鎮(zhèn)上的那些人家,想起楊九一家和吳奶奶,還有那個寄宿在舅舅家,總是孤零零的小祥?!胞愓?,我知道你吃了苦頭,可凡事不能著急,總會有辦法的?!?/p>

        葉麗珍生氣了:“你就會說這些沒用的話!你真是窩囊透了!明天我就去找你們校長,我倒要鬧一鬧,看他能把你吃了!”

        “不行的,不行的!”唐志高忙說,“校長是個好人,再說他也當(dāng)不了家!”

        “那我就到鎮(zhèn)上、到縣上去!”

        唐志高也火了:“不興你胡來!你這樣鬧上一氣走了,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叫我往后怎么工作?”

        葉麗珍不吭聲了。一會兒,從緊緊捂著的被窩里傳出她的哭聲。

        唐志高默默地躺在那兒,他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漸漸地,墻上的神像一個個顯現(xiàn)出來。他們望著他,露出猙獰而譏諷的表情,仿佛早已看透了他的生活……

        第二天,葉麗珍情緒好了些,就拆下被里、床單拿到小涼溪去洗。太陽出來,高高地掛在天上,河底的細沙閃著熠熠的金光。幾只白色的鴨子停在水當(dāng)中,偶爾有洗衣婦從翻洗的衣兜里抖出來一點碎布或一節(jié)草棍,它們便爭搶著把頭扎進水底去啄上一氣。

        見葉麗珍走來,胡大翠連忙騰出一塊洗衣石,招呼道:“來來來,來這兒洗。我們這兒是泉水,不‘砭’骨頭,一點也不涼!”

        葉麗珍朝她笑了笑,遠遠坐到另一處洗衣石旁。

        胡大翠一點也不在意她的冷淡,仍是一連聲地說:“你是唐老師的愛人吧?我閨女就在他的班念書。唐老師有學(xué)問呢,教得好呢!”

        她伸長腦袋盯著葉麗珍看,看出來她眼泡有些紅腫?!鞍?,也怪可憐喲,”她嘆一口氣,又說,“一家人過不圓一家人的日子,隔河渡水的,往后生了娃兒可就苦了!”

        葉麗珍有些著惱,便埋下頭,不再搭理這個多嘴多舌的女人。她看見自己的面影浮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

        后來的幾天里,他們夫婦二人相敬如賓,都閉口不提調(diào)動的事。偶爾,他們也相伴著到鎮(zhèn)上去走走,看這兒的新年風(fēng)俗。到第七天晚上,葉麗珍突然說:“明天我要回去了?!?/p>

        “明天走?假不是還沒有完嗎?”

        “明天就走?!彼目跉饫浔??!拔腋阒v清楚,我大老遠趕來,不是來和你慪氣的。調(diào)動的事你看著辦吧!我倒是次要的,你總不能丟下你的老媽不管吧!”

        唐志高也不再挽留。他得把她送到縣城,送上火車。直到臨走的時候,葉麗珍仍在賭著氣,一個人遠遠地走在前面。等唐志高追上來,她卻故意放慢腳步落在后面,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好像結(jié)了仇。

        吳奶奶門前的那棵老榆樹上,不知什么時候架起了一個喜鵲窩。

        開春以后,楊順心的病情越來越重。鎮(zhèn)鐵器社已經(jīng)把他除了名。他就整天在大街上游蕩,見到貓就打貓,見到狗就打狗,夜里回家,臉上笑嘻嘻的,兩只手沾滿了牲畜的血。

        胡大翠說:“順心哎,你要想打,就在家里打吧,老的也有,小的也有,莫要出門給我惹禍呀!”

        順心收起笑容,一巴掌推了她個趔趄?!澳氵@個老東西!你這個鴉片鬼子!”他嘀咕著。

        楊九站在一旁,好也不說,壞也不說。他從一開始就看不上這個過繼來的兒子。

        胡大翠只好去找吳奶奶商量:“您教的那法子,不見效呢!”

        吳奶奶說:“年輕人血性旺,就是見效也不是長法。這種毛病,娶了媳婦也就好了。你還是趕緊給他娶個媳婦吧!”

        “說得是喲!可誰家的閨女情愿嫁給我們這樣的人家?托人提了幾次媒,不是嫌我們窮,就是嫌順心太野,名聲傳出去,越發(fā)難得辦了!”

        “莫著急!莫著急!急性子吃不得熱米湯,”吳奶奶寬慰道,“我倒有個主意,說出來只怕不合適?!?/p>

        胡大翠忙催促道:“吳奶奶只管說,又不是外人!順心都是您老眼瞅著長大的,還不跟您的親孫子一樣?!”

        吳奶奶拿手抿一下頭發(fā),又搬著指頭算一算,說:“大寶今年十幾了?”

        “過了新年滿十七,虛十八了。”

        “可不!我估摸著也差不多少。你不妨托人打聽打聽,對一門‘換親’?!?/p>

        胡大翠想了想,說:“這倒是個主意……也只有這法子啦。”

        吳奶奶說:“只怕大寶她不情愿?!?/p>

        “這丫頭沒心沒肺的,書也念不進去,倒不如早些混個飯碗?!?/p>

        胡大翠便拿了這話回家和楊九商量。楊九一聽就炸了窩:“不行,不行,閨女還在念書,年紀(jì)也小!”

        “念書、念書!你倒要指望她能念出個名堂來?一眨眼就快二十了,總不能要她守你一輩子?興許她福分好,能找個好人家,也不比跟著你這個剃頭匠爹差!”

        楊九不吭聲了。家里大凡小事,一向也只由胡大翠作主張,他這個打了半輩子光棍兒的人,原本操不了這許多閑碎心。

        見他不說話,胡大翠的心軟了?!澳惝?dāng)我不心痛自己的閨女,只把她當(dāng)一盆臟水潑出去?她還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只是擔(dān)心我們兒子,再這樣混下去,只怕會闖出犯王法、坐大牢的亂子來了!但凡我有一個法子,也不得這樣做了!”

        “是啊,是啊,”楊九譏諷地笑一笑,抓到了把柄,“說到底,還是兒子親!”

        “你這是什么意思?兒子是我?guī)淼?,這話不假。可從小跟著你長大,隨你的姓,哪一點把你當(dāng)后爹待了?這個家窮是窮,可沒有我一手操持,到如今你還得睡你的剃頭鋪,鉆你的冷被窩!”胡大翠說著,不覺掉下眼淚來。

        “好了好了,我又沒說兒子不親。要對‘換親’,也依你,還不行?”

        胡大翠便四處張羅開了。她打聽到一戶外鄉(xiāng)人,兒子自小耳朵有點背,其余樣樣都好,也有力氣;女兒也勤快,不識字,但做得一手好針線,繡枕套、納鞋底兒都不在話下。做父親的是個莊稼漢,額外會得一門手藝,逢年過節(jié)街坊四鄰要殺豬,必指定要他操刀,臨走便提回一串豬下水,算作酬勞。一家人日子過得倒也周轉(zhuǎn)。托人去說媒,那家來人看了一回,便答應(yīng)了。

        大寶、順心各自成親的日子定在端午節(jié)。因為是“換親”,雙方彩禮、嫁妝都免了,只添置幾樣日常家具,鍋碗瓢盆之類,花不了多少錢。胡大翠許多日子沒到剃頭鋪去,埋頭干了些活,又東湊西湊借了點錢,辦親事也就差不了多少。

        楊大寶輟了學(xué),每天幫著她媽洗衣服。她仿佛一夜之間成了大人,不再嘻嘻哈哈說笑,也不再偷吃家里的東西了。這天,她到吳奶奶門口,對她說:“吳奶奶,我要嫁人了?!?/p>

        吳奶奶裝出吃驚的樣子,說:“喲,我咋沒聽說呢?”

        大寶說:“端午節(jié)就要‘過門’了?!?/p>

        “好,好!眨眼不見,咱大寶長成大閨女啦。喊你媽過來,就說奶奶要給你做身衣裳?!?、

        吳奶奶從箱子里翻出來一卷粉紅底帶碎花的布料,對胡大翠說:“給閨女裁件衣裳吧,這還是我開鋪子那會兒剩下的昵!你摸摸看,好厚實、好絨和喲!花色也好,這些年了也沒見褪。跟現(xiàn)在的東西就是不能比!”

        胡大翠摸一把,點頭稱贊道:“好布!好布!就是有錢,也買不到這樣厚實的布了!”

        大寶說:“多謝吳奶奶!”

        吳奶奶因為能拿出這么好的布,臉上放出光,連聲道:“謝啥?只要日后回娘家,莫忘了來看奶奶一眼就行了!”

        順心也變了。回到家,看見水缸里沒有水,就不聲不響挑起桶把水缸灌滿才歇下來。那家姑娘托人給他捎來一雙繡花鞋墊兒,他拿來在腳底板反復(fù)地比試幾回,卻沒舍得穿,整整齊齊壓在枕頭下面。

        這一天,小祥放學(xué)回來,在溪邊看到了大寶。小祥喊道:“楊大寶,你咋不上學(xué)了?”

        大寶說:“不上了。不上了就是不上了唄!”

        小祥說:“我知道了,你要當(dāng)新媳婦了!”

        大寶低下頭,臉紅了。

        小祥說:“喲,還害羞呢!新媳婦就是新媳婦嘛!”見大寶呆呆的,好像要哭的樣子,便住了嘴。

        “學(xué)校里好吧?我有好長好長時間沒去了。聽說唐老師的愛人過年時來過了?”

        “來過,我看見了?!毙∠檎f。

        “長得好嗎?”

        “誰知道呢!”小祥想了想,“大寶,你不是說長大要開鋪子嗎?”

        “不開了?!贝髮氄f,“等我出嫁后,要養(yǎng)一大圈豬啦,羊啦,過年時殺了賣肉,賺好多好多錢。開鋪子有什么好?吳奶奶開了鋪子,到老了連個伴也沒有,整天孤單單的,連夜里睡覺也嚇得慌。”

        過了一會兒,大寶又說:“哪天你到我們家來,我給你看樣好東西。吳奶奶給了我一塊花布做衣裳,好看得很?!?/p>

        她的眼濕漉漉的,放著亮光,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又笑了。“聽說,我婆家那地方都是平地,走路不用爬坡,莊稼長得好,吃的全是細米白面?!?/p>

        小祥說:“真的?”

        見小祥羨慕的樣子,大寶安慰道:“你的腦殼靈,成績好,好好地念書,將來坐機關(guān),吃輕松飯,肯定比我強?!?/p>

        “不會的,不會的?!毙∠檎f,“我只想當(dāng)個老師。”

        “那也好啊!像唐老師那樣,有學(xué)問,有知識,多好!只怕那時候,你眼光高了,認(rèn)不得我了!”

        “那我碰到賣肉的,就挨個兒地問:‘你這豬肉是不是楊大寶家養(yǎng)的豬啊?’他就說:

        ‘是啊!’我就把那些豬肉統(tǒng)統(tǒng)買回來?!?/p>

        他們哈哈地大笑一陣,想一想,覺得,那種情形有趣得很。

        到端午節(jié)那天,那家來了幾個人,送來了順心的媳婦,又接走了大寶。

        直到臨走的那一刻,大寶仿佛才明白過來她就要遠遠離開小涼溪,離開自小便熟悉的一切,去過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了。她看一眼胡大翠,又看一眼那幾個來接她的、操著半懂不懂的外地話的漢子,凄凄地哭了。

        葉麗珍從涼溪鎮(zhèn)回去后兩個多月,寫來了一封信。信上說,唐志高的母親身體不好,最近總是覺得心慌,腳脖子也虛腫起來,到了晚上腫得像一根柱子,拿手按一按,便陷進去一個坑,半天也退不下去。麗珍每天要倒班,也顧不上伺候她。

        信的末尾寫道:“或者你調(diào)回來,或者我們打離婚,我再也受不了了!”

        唐志高讀完信,心里亂得很,便一個人走出來。天黑了。小涼溪泛著冷冷的白光,溪邊的柳樹已經(jīng)開始吐芽了,樹叢里發(fā)出一股苦澀味兒。

        那時候,當(dāng)他剛從師專畢業(yè),第一次來到?jīng)鱿?zhèn)時,一切都是多么美好而新奇啊!天空永遠是那么晴和,那么藍;田埂上,覓食的小雞點綴著一片廣闊的閑適和繁忙。學(xué)校的那棵古柏樹像一尊飽經(jīng)滄桑的、威嚴(yán)的將士,君臨著這一列漆黑的瓦屋頂;圓圓的、輪廓柔和的小山坡上,樹木和青草連成一片汪洋的綠色,一條條小路從中間蜿蜒而過,石頭啦、闊大的樹葉啦,都在太陽下面遠遠地閃光。到了夏天,光著屁股的小孩從早到晚整個兒泡在溪水里,直到大人們拿一根長竹竿像趕鴨子似的找來,才驚叫著,嬉笑著,慌慌張張爬上岸往家跑,也不管丟在草叢中的小褲衩。

        那時,學(xué)校里有不少青年教師,到了晚上,他們提著手電筒,赤著腳,沿著小涼溪去“照王八”。一叢叢水草浮在水邊,拿手電筒照過去,藍瑩瑩的,像是商店里出售的那種塑料制品。螢火蟲在他們身邊團團起舞,就像是誰朝燒著的火堆里捅了一把冒出來的火星子。從水底爬出來透氣的王八被手電筒一照,晃了眼,就再也動彈不了啦。

        他們把王八拿到學(xué)校的伙房里,撒一把鹽,頃刻間便煮得滿屋子香味繚繞。

        可是,突然之間,大家都約好了一般,紛紛結(jié)了婚,把他這個外地人孤孤單單地留在學(xué)校里。他這只孤鳥,也得壘個窩了……

        于是,那一年回家探親,媒人便找上了門。他和葉麗珍在媒人家見了一面,一起吃了頓飯,便匆匆趕回了學(xué)校。不久,他收到麗珍的來信,信上說,雖說和他只一面之交,卻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希望他能經(jīng)常給她寫信,幫助她提高文化水平,還說要他寄一張照片回去作個留念。

        他的心給一種美好、甜蜜的情緒洋溢著,在一個星期天,特地趕到縣城去拍了一張彩色照片。照片是人工上彩,顏色上得不真實,太濃,他的嘴唇變得模糊一團,兩個臉頰也紅艷艷的,倒像是劇團里跑龍?zhí)椎男蜃?。他樂著,嘴里哼著曲子,把它連同一封長長的情書塞進了信封。

        那正是萬物蓬勃、群山蔥蘢的初春,林子里的鳥從早到晚鬧個不休,小涼溪歡跳著,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活潑和不安分。山坡上的油桐樹大片大片地盛開著白花,遠遠望去,好像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被……

        他站在窗前,深深地感動著,覺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溫柔地覆蓋上了……他拿批改學(xué)生作業(yè)用的紅水筆修改她的來信,把錯別字、標(biāo)點符號一一校正過來,連同回信一起寄給她。他為她抄錄一首又一首海涅的長詩——那時候他是多么喜愛海涅啊!——并在詩句旁邊密密麻麻地批上自己的注解,要她朗讀、背誦;他用溫暖的、抒情詩的調(diào)子向她描述小涼溪美麗的風(fēng)光,描繪小鎮(zhèn)上那些純樸可愛的孩子……可是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她根本沒有讀過那些詩,也沒讀經(jīng)他“批改”后的那些信。一些常見的錯別字一次次重復(fù)出現(xiàn)在她的來信中,總是屢教不改。

        哦,那些沒頭沒腦、洋洋灑灑、自作多情的長信喲!那些美麗的、動人的、虛假的詩篇喲!

        至今,他還記得其中這樣的幾句。

        碧綠的、被太陽喚醒的春天

        照得我眼花繚亂,

        白花盛開的樹木風(fēng)吹作響,

        地上幼小的花朵望著我

        用色彩斑斕的、芬芳的眼睛,

        小鳥們在蔚藍的天空歌唱……

        那些詩曾給了他多少鼓勵和安慰啊!在寒冷的冬夜,或是在不眠的春曉,他一字一句地讀完麗珍的來信,寫完回信,便一個人躺在床上讀海涅。無論是那些詩句,還是書中的凱綏·柯勒惠支作的銅板畫,都讓他感動得不得了,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最寶貴、最最值得珍視和信奉的東西。他淚流滿面,一遍遍吟哦著,有時覺得自己就像海涅那樣勇敢熱烈,在大革命到來的時候,把自己鑄煉成“劍和火焰”;有時又覺得自己和他一樣憂傷,就像一只永遠歌唱著玫瑰的、無望的夜鶯——

        冬天從這里奪走的,

        新春會交還給你。

        多么浪漫而又自欺欺人的幻想喲!那隨著冬天逝去的青春的理想與熱情;那無憂無慮,像山泉一樣透明、像雪花一樣純潔的童心是再也不能重新回來了。有一天,小祥到他屋里時,從一堆舊書里翻出了那本發(fā)黃了的《海涅詩選》,他對小祥說:“拿去讀吧,這是世界有名的大詩人?!?/p>

        或許,等小祥他們長大了,生活會變得美好而純潔,人人都愛詩歌,愛大自然,愛一切使心靈高尚的事物,人人都過著健康而充實的日子,珍惜幸福,又懂得痛苦的價值——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呢?

        這些年里,他教了一屆又一屆的學(xué)生,他們畢業(yè)后有人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長,有的參軍到部隊提了干,在這里的人看來,不能不算是“出人頭地”了。但是他卻從來沒有過一個“得意門生”。他也說不清希望自己的學(xué)生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唐志高抬起思緒紛亂的、疲倦的頭,望著遠處。鎮(zhèn)子里靜悄悄的,一切都沉睡在昏黑的夜色中。只有吳奶奶的燈不知為什么還亮著,像孤廟里的一盞長明燈。

        大寶出嫁后沒多久,一天,吳奶奶晾衣服時跌了一跤,癱坐在門前的老榆樹下。幾個過路人把她攙扶進屋,在床上躺了下來。

        這一躺就是半個多月。

        開頭幾天,鎮(zhèn)上派了兩個年輕人侍候她,吳奶奶嫌人家毛手毛腳,送來的飯菜也吃不順口,就把他們打發(fā)走了。

        胡大翠過來,幫她把爐子生上火,做了一大鍋面糊糊,又?jǐn)嚵藥讉€雞蛋進去,吳奶奶吃了幾口就叫著吃不動了,剩下的就都歸了胡大翠。

        吳奶奶半仰在床頭,嘆口氣,說:“大翠啊,我估摸著,我這把老骨頭怕是快散架了!”

        胡大翠忙安慰她:“吳奶奶,快莫要說這些,誰家沒個小病小災(zāi)?你靜靜心歇幾天,就會好起來了。”

        吳奶奶搖搖頭,也不爭辯了。臨走,她要胡大翠扶她出去曬曬太陽,透透氣。

        天上沒有一絲云彩。太陽直直地曬下來,空氣中已經(jīng)有了初夏的燥熱。小涼溪裸露出好多圓圓的大石頭,人一下子簡直弄不明白它們都是打哪兒冒出來的。蜻蜓在水草叢中飛來飛去,勞碌得有點盲目。吳奶奶一個人坐在靠椅上,最后一次打量著鎮(zhèn)口的那條大路。她知道,這輩子,她是再也見不到貨郎子了。

        夜里,吳奶奶躺在床上,腰背又開始火辣辣地痛起來。她掙扎著撐起身子,從箱子底翻出一個裹了厚厚幾層的小布包。那是她多年以前攢下的一點鴉片膏子。小時候聽人說過這東西能治病,就連燒過的灰,肚子痛了吃一撮也頂用。她打開小包,把它們?nèi)己谧炖铮塘讼氯ァ?/p>

        天快亮?xí)r,吳奶奶睡著了。她睡得那樣香甜、輕松,就好比睡在一大堆輕飄飄、暖融融的云彩上。那堆云彩托著她輕輕地飛呀,飛呀,飛過了山頂,停在了一個長滿綠油油的荷葉的水塘邊。她站起來,踩著一頂頂荷葉飛快地走著,身后拖著那條長長的辮子。她的辮子又黑又亮,沉甸甸的,沉得像一只秤砣,她的身子倒像一只細細的秤桿,支持不住它的分量了。

        ……鑼鼓聲遠遠地響起來,吳奶奶聽見有個聲音在水塘邊唱著:

        風(fēng)來啦,

        雨來啦,

        王八背著鼓來了……

        貨郎子真的來了。貨郎子穿一身嶄新的衣褲,頭上扎了條白毛巾,正朝她笑吟吟地走過來。那身衣褲是用上等白綢子做成的,在一陣陣輕風(fēng)中柔軟地飄拂著。他的步子好大好重啊,那片遠遠的鼓聲原來就是從他腳底下發(fā)出來的。他朝她笑著,嘴里喘著熱氣,粗黑、結(jié)實的皮膚映著水光,把她的眼睛都照花了。

        她要迎上去,把頭埋進他寬厚的胸膛里,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她要和他一起開一座大大的鋪子,里面的貨物堆得像小山那樣高;他們的房子要用金子和銀子砌成……她走啊走啊,貨郎子始終和她隔著幾步路,她定一定神,再一看,貨郎子忽然不見了。那個聲音卻還在那兒一遍遍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

        風(fēng)來啦,

        雨來啦,

        王八背著鼓來啦……

        她忽地一頭坐起來,腰不痛了,腿不僵了。有一件萬分重要、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做……一陣內(nèi)急,使她明白過來。她跳下床,拐杖也沒拿,便急急地出了門。

        天蒙蒙亮?xí)r,一個趕早上山砍柴的漢子從鎮(zhèn)口那座公共廁所走過,看見露天的大糞池子里漂著一團銀白的頭發(fā)。他心里犯了嘀咕,便拾起一旁的長柄糞勺子在池子里攪了一下。這一攪,嚇得他立刻尖叫起來:

        “不得了啦——有人栽進糞坑里淹死啦!”

        “快來人呀——有人淹死在糞坑里啦!”

        他的喊聲刺穿了清晨的薄霧,在鎮(zhèn)子上空一圈一圈擴散開來。幾只麻雀“呼”地一聲躥出來,在樹叢上空東奔西撞,好像被那聲音給網(wǎng)住了。樹葉上撲簌簌落下來一大片露水。

        夏天終天過去了,涼溪鎮(zhèn)所有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氣。這個夏天燠熱、漫長,從一開頭就帶給人們一種不安和恐懼,接二連三的禍?zhǔn)露及l(fā)生在這段時間里。先是吳奶奶的死,從縣里來了法醫(yī)和驗尸宮,解剖了她的尸體;鎮(zhèn)上還成立了臨時專案組,清理吳奶奶遺物時查出她私自囤積多年的肥皂、火柴和紅糖,這些都是要憑票供應(yīng)的計劃物資。她的喪事辦得簡陋、草率,令所有涼溪鎮(zhèn)的老人們搖頭嘆氣。

        吳奶奶死后不久的一個雷雨之夜,學(xué)校的一間教室忽然倒塌了。幸好是在半夜,沒有人在場,只毀壞了一批課桌和教具。第二天,學(xué)校的古柏樹上被人掛上了許多紅布條。沒有人知道這些布條是誰、是在什么時候掛上去的。鎮(zhèn)武裝部的江特派員搭上木梯親自把布條扯下來,不料,第二天天亮后,樹上的布條更多了。它們在風(fēng)雨中飄飄搖搖,像招魂的經(jīng)幡,令走過這兒的人們陡生敬畏與驚慌之情。上年紀(jì)的人們悄悄議論著:土地爺要發(fā)怒了……

        又過了些天,一名中學(xué)生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被一條沒有主人的野狗咬傷了?;氐郊依锼怀圆缓?,臉上放出紅光,嘴里喃喃地念著什么,不一會兒便口吐白沫,一頭栽倒在地上,等送到醫(yī)院搶救時已經(jīng)斷了氣。這樣的病例幾天內(nèi)在鎮(zhèn)上蔓延開來,學(xué)生們?nèi)阍诩依?,不敢去上課,生怕自己會碰上那條氣焰囂張的野狗。這件事再一次驚動了上級,縣政府發(fā)出緊急通告,號召人們捕殺野狗,嚴(yán)防狂犬病再一次發(fā)生。

        唐志高的老母親在夏天里來到了涼溪鎮(zhèn)。她隨身攜帶著醫(yī)院和當(dāng)?shù)卣_具的病情診斷書、身邊無子女的證明信等一系列文件,每天一大早就坐進鎮(zhèn)委會的辦公室里,說,什么時候放她兒子走,她什么時候才離開涼溪鎮(zhèn),她要把老命搭上。

        唐志高知道母親的這出“苦肉計”是麗珍使出的最后一個殺手锏。他覺得自己早已斯文掃地,就連在學(xué)生們面前也不敢抬頭,講課沒有了底氣,每天只好布置一些自習(xí)課。

        那正是天氣最炎熱的幾天。他母親連日奔走,中暑了,假戲真唱地住進了醫(yī)院里。唐志高慌了手腳,每天守在那兒,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夜里,他躺在床上,看見墻上裂開一道大縫,上面刻著的神像變成真人走下來,站在他面前。那個人盯著他,臉上笑嘻嘻的,鼻涕和涎水卻長長地拖到胸口,正一步步朝他接近……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渾身被冷汗?jié)裢噶恕?/p>

        終于,他的申請批下來了。唐志高握了那一紙蓋滿公章的調(diào)令,呆呆地,也不說一句什么。

        他又一次看見了那個拖著長長的鼻涕的人朝他走來……

        母親的病情立時有了好轉(zhuǎn)。她躺在病床上哭著,笑著,老淚縱橫地說:“我就是死了,也是值得的,只要你和麗珍能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p>

        那些日子,小涼溪變得混濁而暴躁。河水裹著泥沙和渣滓滾滾而下……臨行時的一切都是那樣匆忙、狼狽,就好像他是一名被緝拿回城的犯人。幾個同事和學(xué)生為他送了行。等到裝運行李的汽車快要駛出涼溪鎮(zhèn)時,唐志高忽然發(fā)現(xiàn)在學(xué)校后面的土坡上坐著一個孩子。那是他第一次認(rèn)識小祥并立下許諾的地方,此刻,小祥的身影那么小,那么模糊,就像一棵柔嫩的小樹不經(jīng)意投下的一團影子……

        學(xué)校的鐘聲遠遠地響了起來。

        唐志高覺得自己變得像一盤散沙,在鐘聲的振蕩中一粒一粒散落了。

        夏天里過得最平靜的人家要數(shù)胡大翠一家。

        大寶出嫁后捎回了一封信。信里說,她在那兒一切都好,飯也吃得習(xí)慣,該做什么做什么,公公婆婆對她也還滿意。她寫道:媽呀,我就是太想你們,想得慌。白天黑夜沒個人能說話兒,男人耳朵背,跟他說十句才答一句,還要一遍遍大聲地喊,像吵架一樣喊。你們要是再不來人,我要熬煎死了……

        但是她又說:媽你可不能來,你來了沒有人給爸做飯了。等地里的麥子割了,插完秧,我再跟婆婆商量讓我回一趟娘家……

        胡大翠接了信,眼圈紅了好幾天,飯也不想吃,夜里一個人躺在黑暗中悄悄抹眼淚。楊九說:“看你愁的啥?閨女在那兒過得好就行,時間長了也就習(xí)慣了。”

        這一勸,胡大翠“哇”地哭出了聲:“閨女長這么大,還從沒離開過娘家一步呢!誰曉得她在那邊過得是好是賴?也沒個三親四戚在跟前,要是害了病,誰心疼她?”楊九嘆口氣,不做聲了。

        “都怪我當(dāng)初不該許下這門遠房親,叫閨女受罪哇!”

        楊九說:“你也莫要這樣說,人家的閨女不也一樣離開娘家到我們這兒嗎?人家就不操心,不心疼啦?再說閨女也沒說在那兒受了苦啊!”

        胡大翠想到“將心比心”的話,便也不再哭了。

        倒是順心小兩口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順心自成了家,人也勤快了,楊九托了常來剃頭鋪走棋的熟人說情,給他在鎮(zhèn)搬運隊找了個活干。順心力氣大,也合得花,掙的錢倒比楊九多出一大截。小兩口從家里分出來,住在鎮(zhèn)西一間草房里。媳婦手腳靈巧,一個人把家務(wù)料理停當(dāng),得空便到鎮(zhèn)上找些零活干。逢到星期天,小兩口穿得干干凈凈,提一捆青菜,或幾筒掛面往家里一丟,坐一會兒,也不留下吃飯,便又回去了。等他們走遠了,胡大翠對楊九說:“這些日子了,咋也沒見媳婦有點反應(yīng),咱順心怕是不中用?”

        楊九說:“我早料到了,我們老兩口怕是莫指望抱孫子了!”胡大翠聽了,眼淚不覺又淌了下來。

        鎮(zhèn)上的人們不明底細,都夸贊順心有福氣,娶了個賢慧靈巧的媳婦,這輩子不吃虧了。

        秋天的到來使涼溪鎮(zhèn)慢慢恢復(fù)了平靜。學(xué)校那間倒塌的教室重又蓋起來了。沒有人再去扯掉樹上的紅布條,任憑它們掛在樹枝上,隨風(fēng)飄拂著,久久也不褪色……

        小涼溪經(jīng)過了夏天的洪水,河床變寬了,淤積的細沙加厚了。一陣秋風(fēng)吹過,黃色的、白色的、紅色的樹葉紛紛落下來,漂浮在水面上,像云集而來的水鳥,緩緩地、擁擁攘攘地向下游流去。四周的山坡褪凈了色彩與神秘,就連那些虛虛實實的、飄渺的霧嵐也隨風(fēng)消散了。一切如舊……天空、大地與河流,全都現(xiàn)出了統(tǒng)一的單純和本色,對人世間的歡樂與憂愁毫不理會。

        下午,太陽溫暖地照耀在鎮(zhèn)子上空,鎮(zhèn)口那條大路重又變得人跡寥落。老榆樹的影子投在路面上,一點點拉長,一點點移動。樹上牽的曬衣繩仍舊松松垮垮的,仍舊像一個懶惰的婦人用過的褲腰帶。繩子上卻久久沒有人晾曬被褥了。

        偶爾有人從鎮(zhèn)上走過,就會看見一個老婦人坐在門口,對著眼前那條空蕩蕩的大路,呆呆地望著。她的拐杖斜靠在身后,地上并排躺著兩道長長的影子:一個是她的,一個是拐杖的。

        起初,路過的人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以為是死去的吳奶奶又還了魂。等走近了,才發(fā)覺坐在那兒的是剃頭匠楊九的女人胡大翠。

        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

        題字/許雅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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