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發(fā)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段往事。
當時,川東地區(qū)武斗迭起,其中萬縣市(今屬重慶萬州區(qū))兩派武斗打得特別慘烈,弄得老百姓人心惶惶,紛紛躲到鄉(xiāng)下。我當時身為萬縣專區(qū)療養(yǎng)院院長,“文革”初就被劃為“走資派”,不僅罷了官,還失去了人身自由。一年多來,“造反派”不準我走出療養(yǎng)院大門半步,連病房也不準我去,我對外邊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
一天夜里,療養(yǎng)院的事務長來到我宿舍,說:“院里職工、家屬、休養(yǎng)員都走了,我也要出去避難,你走不走?”我對外面的形勢和院內(nèi)的情況都不了解,又是“走資派”,不敢隨便離開,便對他說我不能走。事務長將廚房和糧食庫房的鑰匙交給我后就離開了療養(yǎng)院。
偌大一個療養(yǎng)院,一下子只剩我一個人了?,F(xiàn)在沒人監(jiān)督我勞動了,我終于可以到處走走了。想到一下子獲得了來之不易的自由,我不禁苦笑起來。
第二天,我一早起來,院內(nèi)鴉雀無聲,只有一只院里養(yǎng)的大黑狗,成了我唯一的伙伴,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先在醫(yī)院的生活區(qū)轉了轉,各科室和家屬院的房門都鎖著。我進入病房區(qū),依然是靜悄悄的,沒有一絲響動。前兩排病房,門都開著,一個人也沒有。我來到第三排病房時,西邊突然傳來微弱的呻吟聲,我不由得緊張起來。循著聲音來到一間病房前。推門一看,幾個休養(yǎng)員有的躺著,有的坐著,低著頭似睡非睡。
發(fā)出呻吟聲的是來自城口縣的休養(yǎng)員老郭。他因患尿道結石,幾天沒吃藥尿不出來,憋得在床上一邊打滾兒一邊痛苦地呻吟。老郭抬頭看見我,猛地叫了聲“王院長”,眼淚止不住順著面頰流淌下來。我痍步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其他幾位病員都睜開了眼睛,他們是奉節(jié)縣的涂大佳、巫山縣的李愛民、開縣的張××等6位同志。他們個個眼窩深陷,面容憔悴,看到我后,都伸出手來同我握手,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放。
此刻,他們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忘了饑餓,忘了病痛,你一言我一語地向我講了很多我不知道的情況。前幾天有人到病房來,動員休養(yǎng)員們離開療養(yǎng)院,能走的都走了,就剩他們幾個重病號走不了。他們已經(jīng)兩天水、米未進,沒有服藥了,此時腹內(nèi)空空,又被病痛折磨得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只能在這里坐以待斃。說到傷心處,幾位硬漢都掉下了眼淚。
聽了他們的訴說,我心如刀絞。他們都是人民的英雄,為了全中國的解放,為了人民的幸福,他們在槍林彈雨中流血負傷都沒有皺過眉頭,如今在療養(yǎng)院卻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們怎么能不傷心?我的突然出現(xiàn)。無疑給他們帶來了希望??涩F(xiàn)在療養(yǎng)院既沒有醫(yī)生、護士,也沒有任何藥品,只有我和6位重病號,怎么辦呢?為了讓他們放下包袱,樹立信心,我故作鎮(zhèn)定地對他們說:“你們不要擔心,要拿出當年在戰(zhàn)場上的勇氣,和困難、疾病作斗爭!有我在就有你們在,請放心。你們先休息,我去給你們弄點吃的?!?/p>
我拿著事務長留給我的鑰匙打開了庫房門,還好,糧食、副食品都有。我隨手拿了幾個雞蛋,到廚房給6位病號每人做了一小碗雞蛋湯送到病房。他們餓壞了,幾口就把雞蛋湯喝光了,卻舍不得放下碗b看著他們渴盼的眼神,我解釋道:“你們的肚子是空的,不能多吃,只能慢慢增加食量,一會兒我再給你們做,保證讓你們吃飽吃好?!甭犃宋业脑?,他們的情緒大為好轉,病痛好像也減輕了不少,開始有說有笑起來。
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合眼。療養(yǎng)院里的6位休養(yǎng)員都身患重疾,如果不及時治療就會危及生命,尤其是老郭那痛苦的呻吟聲不斷在我耳畔響起,令人愁腸百結。
次日早飯后,我正在尋思下一步的行動,司藥老岳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雖然無權發(fā)號施令,不一定能從他那里拿到藥,但還是興奮不已,畢竟有了人就有了希望。我腦子迅速轉了幾圈,對老岳說:“我這幾天小便不通,難受得很,你給我弄點克尿塞吧。”
老岳問:“需要多少片?”
“先給我20片吧,不夠以后再找你。”
這一招還真靈,老岳馬上就到藥房給我拿來20片克尿塞。
藥一到手,我像握住了救命符,立刻跑到病房,將緊握的雙手慢慢在老郭面前展開。
“藥!”老郭看到我掌心里的克尿塞,高興地叫了一聲。他緊緊握住我的手,眼眶濕潤了。
“吃藥,吃藥。”我一邊說一邊倒了杯水,讓他將藥吃下,并囑咐他藥不多,只能一天吃兩次。
20片藥可以暫時緩解老郭的痛苦,我總算松了口氣。接著,護士王愛英也回到了療養(yǎng)院。我更有信心了,不管她是哪一派的,只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相信她會配合我的。我試著對王愛英說:“愛英啊,咱院里還有6個重病號未走,你能不能每天來給他們打打針、送送藥呢?”
王愛英回答得挺痛快:“打針、吃藥可以,可是沒有醫(yī)生,誰來開處方?”
這倒是個問題,我略作思考后回答道:“你來開?!?/p>
“我是護士,沒有處方權的?!?/p>
“我給你處方權!你只要每天來一趟就行?!蔽掖竽懙匦惺蛊鹱约旱穆殭鄟?。我大概還有些余威,王愛英遲疑地看了看我,最后還是答應了。
事不宜遲,我立刻讓王愛英帶我把醫(yī)務辦公室的門打開,找出那6位病人的病歷,讓王愛英按醫(yī)囑將所需藥品取出??蓮尼t(yī)務辦公室取出的藥是有限的,僅夠用兩三天,不能解決根本問題。我又去找老岳,做他的思想工作:“老岳,病房里還有幾個重病號,如果不及時治療,會有危險?,F(xiàn)在院里就我們幾個人,我們不能看著不管,出了事對誰都不好。我看讓王愛英負責治療,你保證藥品供應怎么樣?”經(jīng)我耐心說服,老岳也答應按時供應藥品。問題總算解決了,我懸在半空中的心才放下來。
我又成了療養(yǎng)院的“頭”,兵雖然不多,但一個頂幾個用。我先給病號開了個會。讓他們互相幫助渡過難關,能走路的幫助不能走動的送便盆,打掃衛(wèi)生。我每天負責給他們做飯、送水。奉節(jié)縣的休養(yǎng)員涂大佳自告奮勇對我說:“我是胃病,還能動彈,因無家可歸才沒有走。我會做飯,我來替你做飯,你騰出時間考慮其他問題。”我馬上將炊事員的大權交給了他。
過了幾天,療養(yǎng)院的病灶事務長余祥千也回來了,我又做通他的工作,讓他負責病人的生活。病人的生活、治療都不用我操心了,我有空便到病房陪病人聊天。
不知不覺最困難的幾個月過去了,劫后余生的6位休養(yǎng)員身體也逐漸恢復,躲出去的職工、病人也陸續(xù)回來了。我將工作做了交代,又成了靠邊站的“當權派”。
(責編 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