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堯
　　著名文學評論家，著名作家，蘇州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臺灣東吳大學客座教授，蘇州大學文學院院長。著作有專著《多維視野中的文學景觀》《中國當代散文史》，散文集《把吳鉤看了》《茶話連篇》等。曾獲2003年年度優(yōu)秀評論家獎。
　　
　　弁言
　　
　　 所謂“重返散文現(xiàn)場”，大致說的是兩層意思：
　　 散文也處于一個新的百年之變中，其狀況如何前景如何，莫衷一是。我以為論者中隔靴搔癢的多。有意無意說空話大話，已經成為文學圈內外的一種言說方式。重返現(xiàn)場，是要回到散文的真問題而不是偽問題之中。我不敢說自己言必切中肯綮，或許也是盲人摸象，但我的本意是不被花開花落迷惑，而是試圖抵達問題的根部——這可能也是妄想罷了。
　　 從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中期，我曾經以散文研究為主要領域。后來逐漸轉向，是個現(xiàn)場“逃逸”者。這其實是知難而退，說散文遠比說小說困難得多。散文沒有復雜的理論也沒有完成的理論體系。我們今天能夠說出的話，都沒有超過周作人、郁達夫當年編中國新文學大系講過的那些。我們可以把小說甚至詩歌說得天花亂墜，但無法如此說散文。而在文學研究領域內，以小說為中心的秩序幾乎無可動搖了。我自己也深陷這個秩序之中?，F(xiàn)在“重返”，是把落下的作業(yè)零零散散補上幾篇而已。
　　
　　 坦率地說，用心于散文研究的人已經不多。
　　 更坦率地說，懂散文的人是越來越少。
　　 中國文學以詩文為正宗的傳統(tǒng)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幾乎被顛覆，小說逐漸成為文學的主要文體。這也改變了文學批評的取向和文學史的敘述格局，小說成為文學批評和文學史論述的中心。翻開今天的各種“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國當代文學史”教材，我們都可以看到，散文的歷史幾乎是文學史的點綴。相對于已經被壓抑的詩歌而言，散文在文學研究中更為邊緣化了。
　　 魯迅先生有一個著名的判斷，我們都很熟悉。他說：“五四”時期，“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魯迅先生沒有論述他的這一判斷，后來的學者為此很辛苦地解釋魯迅此言是怎樣的正確。其實，有兩位早就把話說得很透徹。一位是朱自清先生，他在《論現(xiàn)代中國的小品散文》中就說過散文如何成功：“但就散文論散文，這三四年的發(fā)展，確實絢爛極了，有種種的樣式，種種的流派，表現(xiàn)著，批評著，理解著人生的各面遷流漫衍日新月異。有中國的名士風，有外國的紳士風，有隱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蛎鑼懀蛑S刺，或委屈，或縝密，或勁健，或綺麗，或洗煉，或流動，表現(xiàn)上是如此?！标P于現(xiàn)代中國的小說、詩歌，尚無如此經典的敘述。魯迅先生下了斷語，朱自清先生說了成就，但這還不夠，還要把郁達夫先生的一段拿出來“曬”一下。郁達夫在《導言》中指出，“五四運動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fā)現(xiàn)”，“以這一種覺醒的思想為中心，更以打破了械梏之后的文字為體用，現(xiàn)代的散文就滋長起來了”五四以來，現(xiàn)代文學的學者成就非凡者無數(shù)，都沒有人能像郁達夫這樣要言不煩地把話說得這樣透徹。
　　 我援引這幾位大師的話，并非想故意突出現(xiàn)代散文的成就（無疑，倘若無視“五四”和以后幾年散文的成就，是不能論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歷史的），恰恰相反是為了呈現(xiàn)現(xiàn)代散文衰落的過程。如果參照魯迅、朱自清、郁達夫“語錄”，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散文何以滑坡。個人、思想、文字，這三個要素，是散文的命根子。如果沒有個人的發(fā)現(xiàn)，覺醒的思想和解放了的文字，就沒有朱自清所說的“在思想上是如此”“表現(xiàn)上是如此”的“絢爛”。三十年代以后的現(xiàn)代散文，雖然也不乏成就，但整體上已經沒有朱自清說到的那種絢爛了。而檢視當代散文（準確地說是當代的現(xiàn)代散文），包括近些年的散文，我們究竟缺失了什么，其實是一清二楚的。之所以說不清楚，是因為我們已經忘記了“五四”一代先賢的教誨了。
　　 其實，這不只是散文的問題，也是二十世紀以來新文學的問題。如果按照個人、思想和文字這三個要素來衡量，由現(xiàn)代到當代，文學的興衰都與這三者的分量多少有關。而在散文、小說、詩歌這類文體之中，散文又更直接地呈現(xiàn)了個人、思想和文字的魅力。在這個意義上，如果沒有興盛的散文，也就沒有文學的整體繁榮。而多少年來，我們忽視了這樣一個常識。無視散文和小視散文的偏見，最終妨礙了文學的大局。當代的作家，很少有人把散文的成就看得比小說重要，我讀到的小說家言，好像只有汪曾祺先生說：“齊白石自稱詩第一，字第二，畫第三。有人說，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說好，雖非定論，卻有道理?！毙≌f家能夠自信散文好的人少，自然也就少了好的小說家。所以，我總認為，沒有孤立的散文問題。
　　 我們無法以散文來壓抑小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現(xiàn)代自然是小說的天下。但天下之大，無礙散文的發(fā)展空間。有位政治家談到中國和印度的關系時說：世界有足夠的空間讓中國和印度共同發(fā)展。換言之，世界有足夠的空間讓散文和小說共同發(fā)展。即便文學研究以小說為中心，但也不能忽略對散文的探討。由是觀之，現(xiàn)代散文理論的積貧積弱已久。而已有的散文理論批評的積累，也常常視而不見或被忽視。這一點，從魯迅文學獎的評獎也可看出，散文的理論批評一直闕如。這是我們的批評界“自殘”的一種表現(xiàn)?；氐紧斞?、朱自清、郁達夫，還有周作人、阿英等論述散文的起點上，是我們現(xiàn)在必須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