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1990年12月出生于閩都小城。黑龍江省佳木斯大學學生。第六屆“雨花杯”全國十佳文學少年。作品發(fā)表于《美文》《詩刊》《詩潮》《中國詩歌》《青年文學》《兒童文學》《福建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刊物。喜歡在文字中描摹時光,感受生活感受愛。
夜游癥
入夜時,我喜歡獨自一人行走在清冷小巷里。
伴一輪懸掛在疏朗枝頭的清輝皎月,風過處,卸下許多白玉蘭的香氣。沉浸其中,自得一份灑脫與輕傲。
這純屬一個人的清爽與閑適,多了一人,便覺得其味淡去些許。再多一人,清甜的孤寂就索然無味。這是喧鬧中的人群所無法進行的自省。
我對夜的上癮程度不亞于對甜食和梔子的迷戀。三者一樣勾人心魄,讓我這活在俗世里的小廝欲罷不能。通常趁著晚間七八點出門,在馬路兩旁、街道交錯里漫無目的地穿梭,一個人帶著對前世的溯源和于今生行走的朝氣勁兒享受夜的洗禮。出門前,常會脫下暗色校服,換身休閑衣物,短發(fā)用清甜檸檬發(fā)液洗一遍,也不打理,任風造型、吹干。這是我執(zhí)意要追求的自我,也是想讓春日園子里那排剛抽芽的丁香樹知道的真實。我向往這般年少青衫薄的年歲,活得孤寂而雅致,愿意對自己負責,不求人貼心懂得,兩三個主流或非主流知己明白亦可。
夜游癥的程度,是與日俱增的。這一點,我承認。但我從不認為這便是病了。癥與病是有區(qū)別的。病是身體機能的消耗損傷,抑或是神經(jīng)嚴重錯亂而淪落得不易被人操控。而癥,于我看來,是種不易改替的習慣,將伴人一生,一時間的愈合與缺失,也不行,否則一個人內(nèi)心的自由又會少去大半,這是一種悲哀。
想來患上夜游癥已有大段時日,原因簡單,只因了茫茫學海、座座書山,讓自個兒透氣不來便選擇這一種方式的釋放。朋友常說我是在發(fā)瘋,晚自習的大把時光就這么被自己糟蹋了。他們說出這話,多半是對我的關(guān)心與勸告,但也不排除青春期男女對叛逆的妒忌與對乖順的屈服。我謝過之后,便又獨自開始夜里的旅程,一小段一小段,踱過白晝的虛浮與聒噪。夜里走路的人是清醒的。
走過的路不同,看到的夜景亦是風味各異。
回家的羊腸小道是常走的。白色細石鋪設(shè),月光下傾灑一地的鹽粒一般,夠兩人并肩通過,大型車輛自然是通不過。在其一側(cè),有一條清澈溝渠流經(jīng)。另一側(cè)則栽著青裳樹,滿樹葉片抖動的聲響落雨一般好聽。春末樹上常開的是紅花,偶爾夾些瓷白,點綴得恰好,有迷離與頹懶的眉目之感。香味自是不用說的,透著一股幽芳,沁入骨子里,發(fā)軟發(fā)甜。流水經(jīng)過,常放悠悠的慢調(diào),年暮故人一般的敘述口吻,但也聽得有些驚心。畢竟這是一種流逝,生命里路途真切的消退,我們應(yīng)該深感敬畏,這亦是一種尊重,對自我,也對年老的親人。
蟲子窩在草根里小聲叫囔,有童年熟悉的味道。一些時光便也沿著掌心紋路依次開來。六歲時,因貪玩習性而迷路于深山,虧了阿姐漫山遍野的哭喊,才在月落時摸著她干涸的聲腔到了家門,自然逃不過父母的一陣打罵,疼痛之后又回了原狀。八歲時和阿哥傍晚出門去捉天牛、螢蟲。龍眼樹在那個時節(jié)開滿白花,我們哥倆爬了一座又一座的果園卻也沒見著幾只像樣的蟲子,撲空不說,又弄得滿臉泥淖誤了時辰,那飯菜自然是涼了。回去父親的臉常是板得青青,母親叨叨喃喃過后,竹鞭子亦是躲不了的。后來的一些夜晚變得寧靜而漫長,原是童年已在嬉戲玩鬧間被自己弄丟了,找也找不回,空如汪洋的中學時光便洪荒而來。洪水里,自己開始機械地重復與成長,所能享受的味道所剩無幾。風穿過黑黑的短發(fā),穿過寬松的衣物,有點涼。我看到一枚星子在樹梢后面隱隱閃著,剎那間還真想流淚。
后來在外求學的小半生,便耗在了都市的夜晚里。柏油路和各種大小街巷亦成了常走之路,兜轉(zhuǎn)其中,樂趣亦是不消減的。霓虹是城市特有的標識,車水馬龍,商場燈火通明,歌舞夜夜弄春宵,是不寧靜的美。路上騎車而過的少年,多是三三兩兩騎過,也有一人如我般獨自勘探夜路的長度。牛仔褲白襯衣,白得泛了黃,又在風里吹出一把寂寞,這與我是相像的。不過我的表情是路燈明晃晃的淡然,偶爾亦綻著微笑,而他卻不同,漠然又略微呆滯的神色,像是翻卷的槭樹葉,簌然而下,這是年少必經(jīng)的焦灼與無奈。這般想來,我倒是喜歡避開這群單車少年,徒步走幽幽巷陌去慢想體悟,看早春的丁香結(jié)露而開,在細小枝丫間輕盈芬芳。月光點點照在上面,小小的苞簇動,扭擺,風正微涼,亦帶著暖香,溫熱經(jīng)行人的身子。我便愛了這般曼妙之感,放在胸口,飲醉時光。
但畢竟這是在一段不合時宜的夜游,挨班主任的批是正常的。他慈眉善目,拿來期考成績冊,一頁一頁倒也耐心翻著,跟我聊起現(xiàn)而今課業(yè)緊張,自己的成績何故下降,不該,不該。末尾添上一句,今后晚自習不得再缺席。但選擇夜游的權(quán)利一直都在自己手中,旁人是無法掌控和剝奪的。特地在班主任眼里表現(xiàn)出幾晚的屈服后,自己又照樣我行我素,洋洋灑灑地夜行。這是青春的執(zhí)拗,亦是自我的皈依。
走在異鄉(xiāng)的夜里不想故地,是說不通的。我常常也會在夢里行走,像還活在那些已經(jīng)遠離的光陰里。通往祖母院落的幽徑是常出現(xiàn)的,長著青青翠竹,有薄荷、三七的香氣,還會看到一棵又一棵的合歡樹,在夢里開成一樹一樹皎潔的月白。那時也常在夢里聽到《牡丹亭》,是吱吱呀呀的昆曲,出生江南的祖母特別喜歡聽。祖母說入夜時每一朵牡丹花下都藏著脂粉味的妖精,專吃四處閑逛的小孩。她說得生動,語調(diào)陰暗,節(jié)奏跌宕,說評書的自然也輸于她。而我畢竟是年少,無所畏懼,對夜還是有著澎湃的向往。
這些應(yīng)是年少青春的路標,讓我無法忘記,亦不可能忘記。在很多個暗夜里,它們潛入我的內(nèi)心,如蛇一般,慢慢靠近,纏繞著而又柔軟地撫慰。我是這般貪念其中。一個人的夜游癥,就好像一個人的獨舞。綺夢一般,有內(nèi)心真實的自由與溫存。
這一匹匹我飼養(yǎng)的白馬,在夜里任我駕馭信馬由韁地跑,越過冗長煩悶的時期終將抵達一片遼闊的草地和雪原。過程漫長,卻又暖著胸懷。
夜游,想必自己這輩子都難以戒掉了。它是一種癥,亦是一種癮。
謊言之味
謊言往往被一層精致的糖衣所包裹,掀開的一刻,我們才會嘗到內(nèi)在真實的味道,甜苦酸辣,任人舒心吟笑或是淚流滿面。
對待謊言,我自小便懂得淺嘗輒止,所以這小半生走來,多在溫和中浸泡,看待起伏糾纏的人事亦平靜許多。而這般心態(tài),并不是天生即有。我自然是庸才一枚,要經(jīng)過艱苦錘煉才能獲取這枚青青小果。
我佩服浸在謊言香氣里的人兒,有薔薇和玉蘭花的香,美得不寒而栗。他們多半承受,不逃離,自知人心叵測或是明天歧途,還抱有純真的信念與寄托,像極了高溫下不易變形的鎢絲。這是一種堅守。
曾有幾度,自己亦在享受謊言的侵襲與簇擁,形同身在花海,微風蕩漾,人前靚麗地艷著,被人夸著,心中有竊竊的喜。但謊言凋零脫落的一剎那,畢竟是驚心的。昨夜還是美艷嬌容,今早已經(jīng)落花成泥,脆弱而綿綿。我坦言,這感覺是痛的。我這般年少,落拓不羈,該有皓月星光與翡翠春日,豈能碰得無邊痛楚?細想一番,也便不再惻然謊言的嬌媚外衣。
最早嘗到謊言的色味,自然與兄弟姐妹分不開。幼時常在一起嬉戲,圍繞一棵繁茂古柏展開童心之旅。玩的是橡皮筋、陀螺、沙包一類的小游戲,捉迷藏當然也是少不了的。后來有了街機、臺球,祖國的花朵們瘋了般擠在那里盛開,場面浩大,像一場虛假的春天。阿哥阿姐亦是其中一員,常常玩得魂不守舍、樂不思蜀,學習自然是落下了。那時我乖僻,不去三流之地,甚得父母喜愛,零花錢當然比他們倆多拿一些,但自幼便是節(jié)儉之人極少花掉一分一錢。兄弟姐妹們的歪點子自然瞄向了尚且天真年少的我。沒錢花了,便拿大白兔和一些記不清牌子的果味軟糖誘惑我。好弟弟,姐姐和哥哥向你借些小錢花花,小學上完后連本帶利還你,行吧?糖不夠的話這還有。嘴中塞了蜜,心也就軟了,一次一次不斷輸出,我的錢袋子便掏空了。等他倆小學一一畢業(yè)后,我在秋風中心口都等涼了,他倆本錢沒還上不說,問了幾次,倆人倒很默契得不再提起。似乎是我那時一廂情愿的奉獻。這是我在人生小道上第一次莫大的受騙。不知被騙時常是嘗著心中的甜食,知道時心里自然是涼風颼颼,一片酸澀。
上初一那會兒,脾性還如孩童,整天跑到小商鋪買些零食看些新奇事物。記得有一年,玩集集樂是件很帶勁兒的事。集到完整的一些卡片就能抱大獎,大到臺式電腦、滑板車,小到四驅(qū)車、乒乓球,孩提時對憧憬一詞的感悟大抵由此開始。有了目標物,便一心開始奮斗。沒日沒夜地念想,做夢,行動,終于在一個夏末的傍晚集齊了兌換滑板車的卡片。這心蟬鳴一般聒噪,熱騰騰的,急沖沖跑向商鋪去兌獎,沒想到被潑了盆冷水。老板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禿頂,嘴巴油滑,眼珠子一轉(zhuǎn),說,先把卡給我,過兩天你再來瞅瞅。那時心想跑得了和尚又跑不了廟,便交了卡倒也欣然地回家。兩日過后,冷水被潑了更多,老板顧著生意沒怎么搭理我,只說,再過兩日來。再來時,老板倒變得和氣,塞我大包小包餅干、薯條、糖果,有奶油、可可、橙子等口味。我自然不解,男人發(fā)話了,小兄弟,廠里說活動已經(jīng)過期,滑板車是要不回了。胸口點點焰火徹底被澆滅。這是哀愁的等待。后來知道自己是受騙了,那商鋪男人家的孩子腳下有了一輛很潮的滑板車,每日都在路上玩得很歡。我好難過,自己本該擁有的事物在一場謊言之后竟成了別人的玩物。那個夏天是沉悶的,像一口發(fā)燙的爐子。雷雨下過幾場,我的內(nèi)心又是一股酸味。
嘗到苦味的謊言,是在高三。記得已是入秋時節(jié),洋槐樹的葉子有些翻卷,戰(zhàn)戰(zhàn)栗栗地站在黝黑枝頭,不時就落下幾片。自己整日清早抱著一沓書到喬木下高聲誦讀,晚上則用僅剩的一點空閑對著滿天星斗暢敘幽情。有時竟也沉默下來,純粹看著飛蛾撞墻,撞了一遍,不夠,又撞一遍,一日便這么過去。到了周五,就想起搪瓷碗的蜂蜜、桂花糕、糯米團子和總愛說些奇趣妙文的祖母,一個勁兒地想回家,撥了一通電話,是父親接的。他用家長的一貫語氣說,家中之事不必牽掛,自己在省城好好用功,就剩這大半年,熬過就能看見天了。我問,阿爹,阿嬤好么?父親干咳一聲,接道,挺好的,而后又咳了一聲。電話那頭起風了,緋紅花葉,一大片大片簌簌落地,窗子在抖動。這是那年的最后一場臺風。父親說完保重便掛了電話。男人與女人對其兒女表達愛的方式果真不同,帶著堅毅、果決與沉默。臺風過后,祖母沒有熬過她的七十二歲,跟了祖母大半輩子的腦血栓終究沒能饒了她。這是宿命,亦同花草開敗,鳥禽生死,是自然始終如一的秩序。寒假回家時,自己才明白一切。父親說,為使你安心考試,你阿嬤臨走時交代,這事不必與你言說。改天再帶你到她老人家墳上祭拜。我自然是萬分心痛,喃喃抱怨父母一番后也只剩下哭了。父親默默拿出他的紅色七匹狼,繼續(xù)抽著。母親則在一旁落著很輕的淚,擦一下,就沒了。一些人事畢竟已經(jīng)成風,飄散了就不必深究,大人們多半不是念舊的人。那年春節(jié),喜慶的大紅色背后是無限的孤寂與懷念,常常一個人對著祖母用過的那些青瓷小碗沉默到流淚,液體滴到嘴里是咸的,咽入心里是苦的。這也是謊言的別樣滋味。
多半謊言自然讓人心懷悵然寡意,如花年少,要經(jīng)歷這小小的起伏方能較好地成長。但一些謊言也像一樹樹木棉,亦有清甜嬌紅之色味,暖著你的心胸,粘著一股甜味。
一日,友人約我看電影,是我愛看的武打,黃飛鴻、方世玉、葉問傳奇那類。我隨口答應(yīng)了一句,而后這事竟被忙碌的學業(yè)沖淡,很快就忘記了。那日是雨天,學校因布置省檢考場難得放了我們一天清閑。豆粒大的液體砸在屋檐上,然后簌簌落下,像我們長久積累的夏日悶氣,一時間痛快消釋。友人發(fā)短信來,去看電影吧。我回道,現(xiàn)在下雨不想出門。友人說,不是約好了?我愣了,什么時候的事?我忘了。友人發(fā)來一張笑臉,后面打著一行字,能來就來吧。事后我提及此事,友人笑笑,說自己那天也沒去。這使我心安。某日在食堂,聽一對情侶聊到那次雨天去看電影的經(jīng)歷,女生說,剛買的新裙子被沿途疾馳的車子打上了一團黑垢,高跟鞋穿到半路竟然斷了。她說自己太囧了,害得男朋友和她一起受難。短吁長嘆之后,她又說起我的友人,說他那日在影院門口站了許久,像一匹寂寞的駱駝。我聽了,心一顫一顫的,淚腺委實變得澎湃激越。想想,這等朋友茫茫世間還會有多少,自己竟然會遇到,真是有幸。那天的風一直都是暖的。這樣的謊言自然是甜的。
道旁森森花草,經(jīng)歷的時節(jié)不同,開出的香氣也是有區(qū)別的。謊言其實亦是這般,但不變的是你的路過,用年少的心緒與情懷,進行味道的識別與銘記。
堅固,忍耐,冷靜,泰然,這是謊言教會了你的成長,亦是一種饋贈。
為了讓尚且纖細的神經(jīng)去熟稔這個世界所要進行的步驟,為了讓瘦弱的體腔有資本去品嘗未來更加迷離的謊言之味,我們還要慢慢修煉,慢慢在光陰中把人事看成一塊平靜的湖面。
消失的墨香
我對墨的最初印象是來自祖父收藏的一幅書法。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與會稽山陰之蘭亭……”洋洋灑灑的長卷后,蓋有一方印,四個字,篆體,看得不太明了,朱紅的印泥,有模有樣,當然是贗品。
字是在麻布白的宣紙上寫的,黑黝黝的百行字,風吹林動一般秀麗。那黑在白里游弋著,像一個女人在男人懷里游弋著,柔美又自然,讓人賞心。
風動桂花香的時節(jié),祖父常在自家庭院里擺好筆墨紙硯,趁著午后徐徐清風,揮毫一番,游俠劍客般紙上行走,筆風蒼勁,一派旖旎風景。祖母常坐于其旁,織織毛衣或者采摘花草,抑或是靜靜看著祖父,時而竟單純地笑著,像極了六十年前那個剛剛遇見祖父時一臉羞紅的芳齡少女。偶有幾只花貓在園子里撲蝶玩耍,這般時光好像能被拂出聲響。
男童時期,自己當然是兜轉(zhuǎn)在長輩們?nèi)Χǖ目臻g里,安分守己。祖父習字時常叫我取些水來,自己便拿起大搪瓷杯一股腦跑到古井邊取水。那水自是幽涼凜冽,沾著花草園中的香氣,嘗幾口,唇舌間亦是清香流溢。
祖父的墨,浸水之后依舊濃黑黏稠,那一筆清秀落下,便是千年江南的韻味。而我自小對這墨是憚怕的,鮮麗亮白衣物,沾染點點,便好似烏羽附著,要想洗凈得費下好些功夫。母親清洗這些衣物時自然是不情愿,每次都得喃喃嘀咕一番,水鄉(xiāng)女人的音調(diào)是細長而尖利的。這使我恐懼。祖父見了倒是笑笑,墨是應(yīng)該沾的,不沾怎么讀書。那時,我年少,愣頭愣腦的,一邊被母親說,一邊還在祖父那沾了一身水墨。
記得雨天時,祖父就喜歡把書桌移至庭院的小涼亭里,沏好清茶三杯兩盞,放上幾瓣祖母采來的茉莉,潔白通透,硯臺上滴著從飛檐上落下的雨水,這般景致自然有水墨畫的意境,這是祖父一生追求來的愜意。那時祖父教我練字,我多半是跌跌撞撞地學著,運筆踉蹌,行文潦草,不堪入目。祖父笑著,依舊昌茂的眉毛松成柔軟的筆畫,他耐性握著我的手,一筆一畫地書寫,一種蒼老在我手心里傳遞著力量。那是來自滄桑人世里的篤定與充沛的情懷。幼時畢竟貪玩,哪能泡在濃得化不開的水墨里過活,便時常糊弄祖父,說身體不適或者功課未做,祖父亦不怪我,讓我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再來習字。每回躲在角落里竊喜的時候,望了望在園中習字的祖父而又有小小的羞愧。欺騙畢竟是種罪過。
那時常寫的是一些唐詩宋詞,王維、蘇軾、李清照,祖父甚愛之,每回都會教我寫此等騷人墨客的詩詞?!懊髟滤砷g照,清泉石上流”是王維的閑適靜然,“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是東坡的悱惻思愁,“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是清照的天真年少……祖父這般調(diào)教下來,到小學畢業(yè)時自己便已能將以往學習的詩詞識記大半。
到了中學期間,時間似乎只匯集到了一個中心點上,便是回環(huán)反復的學習。跟祖父習字的次數(shù)自然是江河日下。祖父常常走到我的房前,猶豫了很長時間才輕輕敲了一下門,見房內(nèi)半晌沒有回應(yīng)便獨自往自己的書房走去。而我開門之時,常??吹降闹皇且粋€蒼老沉默的背影,漸行漸遠。時光前行中,我們總會遺失一些物品在最初的路口,包括心情和故事。風來雨去中,墨香也是會淡的。初三之后,課業(yè)更是如猛虎一般襲來,自己基本上已經(jīng)不碰羊毫了。母親說,這叫回歸正道。她和父親都已經(jīng)想到要為明天的我鋪設(shè)一條怎樣的康莊大道,而過去那些留在幽幽小徑上的芳香景致亦是被他們所忽略。這是大人們對待子女特有的脾性,形同高墻一般的保護,那墻外的點點紅梅自然是欣賞不到。
一日,祖父特地在我一時清閑下來時把我叫到庭院里,學業(yè)詢問一番后便和我聊起墨事。老人言語輕柔,是江南年老書生般的淡然,還記得以前教你的那些詩詞么?我點點頭,隨即背了出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背得愈發(fā)起勁之時,卻被祖父的一聲干咳打斷。祖父又問我,還記得怎樣寫的嗎?我說,毛筆字?祖父點了一下頭。我頓時羞愧難當,毛筆字早已經(jīng)在腦中沒有了印象。我說,好長時間不寫已經(jīng)忘了。祖父聽完,沉默了良久,然后背過臉去,老淚縱橫。這是行走在消逝中的老人所不愿面對的一方殘垣,透著時代里愈漸被遺忘的文化隱憂。祖父用灰白長袖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水,便一個人拖著消瘦嶙峋的背影到書桌前取下那枝他昔日萬分珍愛的大羊毫,細細撫摸一番后便折成了兩半,像斷代的歷史,已然荒廢,無法復原。我走向前,看著他,卻無言以對,只配合著他的沉默始終也沒說話。話說得多了,內(nèi)心漸變得輕浮,有時我們需要這樣一種寂然的時刻,讓自己清醒并反省。祖父此時已不哭,他拍著我的肩,說,看來有一天一些東西終究也會和自己一道消失。這句話落在我的肩上,剎那間微薄的肩頭變得沉重而戰(zhàn)栗,像入秋時節(jié)里掛在枝頭的葉片搖搖欲墜,這是一種震撼。
高三備考期間,時常會背到曾經(jīng)終日掛于口中的詩句,自然又使自己想起幼時習墨之情景。庭院花草,涼亭舊井,幽幽的水墨香氣似一條清涼涼的小蛇,無形地游進心坎。只是時光再也不至彼地,少年都在嘩然流水中長大。那素素淡淡的宣紙,落著橫豎撇捺彎折點,銷魂的墨香終究留在了昨日。突然又想起祖父,那樣一個仙風道骨般的男子,不著煙塵,愛著他的羊毫紙硯朝朝暮暮,那水墨,淺淺的,帶著祖母一般的好,醉了清寂華裳。江南三月里,一城竹蘭,伴著籬落新雨,淡香入骨,而祖父也已過世了。臨終時他交代父親,把折斷的那只毛筆裝在一個素色桃木盒里,希望某天我回來時能夠打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與會稽山陰之蘭亭……”再次念叨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淚水已經(jīng)簌簌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