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制日貨是“五四”時期持續(xù)最久的抵制運動。
買賣日貨的,有正當的商人被冠以“賣國賊”、“奸商”、“亡國奴”、“冷血動物”加以羞辱。這些人,即使貪圖私利,也跟賣國沾不上邊。他們的“過錯”,從道理上講,是沒有順應民族利益的大局。
到底一般的國民有沒有義務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作出個人利益的犧牲?如果這種犧牲出自國民的自愿,當然沒有問題,值得稱頌,但如果個人沒有這個意愿,另一部分人以暴力和強制的方式強迫他們遵行,不僅妨礙他們的自由,而且造成身體和財產的傷害,這樣的強制,是否像我們一貫認為的那樣,天然合理?反過來說,如果不采用暴力和強制,全民性的抵制日貨能否貫徹下去,又肯定會是個問題,就像西方工人罷工一樣,如果不組織糾察隊,強力阻止工廠主從外地招工進廠,任何罷工都堅持不下去。
值得一提的是,嚴復對于抵制日貨的意見。當時,嚴復的兒子嚴琥正在唐山工業(yè)學校讀書,也參加了抵制日貨運動。嚴復聞訊去信,最后幾句話說:“北京章、曹或亦有罪,而學生橫厲如此,誰復敢立異同,而正理從此不可見矣?!痹趷蹏拇竺弊酉旅?,有誰還敢提出異議呢?沒有異議。
這個問題,是一個兩難的難局。之所以有這個難局,關鍵在于當時特殊的情勢:國家主權不完整,關稅不能自主,中國市場變成了日貨的傾銷地,而當時的政府,沒有力量解決這個問題,只能靠民眾自行設法。演變成這樣一種局面,事實上對于運動的參加者而言,也是不得已。即使在當時,要想根本禁絕日貨,實際上也是不可能的。越是小地方,抵制日貨運動的阻力反而越大。在沒有相應的便宜國貨替代的情況下,抵制的結果,是直接損害了當地人必不可少的基本消費。
一位當時山東諸城的小學生回憶說,他回到村里,靠做小生意為生的親戚都躲著他,一個大叔對他說:“實話說了吧,我這個小買賣就不用做了,你穿的大褂是日本工廠織的布,你念的書也是日本工廠出的紙印刷的?!卑不帐徍纳虝膊环e極,后來,憤怒的學生把商會砸了,“首先拆了商會的電話,又把商會辦公室內的家具砸得一塌糊涂,有些東西簡直被砸得稀爛”,連商會會長的頭都被學生打破。
更進一步說,即使禁了日貨的輸入,那么在中國的日資工廠產品怎么辦?很多農民織的土布,實際上用的棉紗,卻是機紡的,其中就有不少來自日本開的工廠。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不待全球化,已經出現了。就算這種運動對國貨和民族工業(yè)有所推進,效果也是有限的。從根本上說,還得靠工商界自身的努力,以及國家的扶植和適度的保護。這一點,其實一些明智者已經看到了。1919年7月24日,《南開日刊》上的一篇評論說道:
我們想想,現在中國的“家庭工業(yè)”、“手工制造業(yè)”已經完完全全地被外國來的“機器制造品”打滅了。我們日用的東西,幾乎離了外國舶來品便不行了。我們在經濟上,已經做了外國的“工業(yè)戰(zhàn)利品”,已經失了自己的“獨立權”。我們如果不把這獨立權恢復轉來,有什么方法,可以達到我們“國民自決”的目的呢?所以,我們今天頂要緊的就是要能夠“國民自給”,中國人方才有經濟上的獨立權,方才有主張國民自決的勇氣,方才有實行國民自決的力量。
所以,我要大聲疾呼,向中國的工商業(yè)界說幾句話:
(一)趕快去掉你們的舊腦筋來相信科學。
(二)趕快集合你們的力量,辦一個大大的“化學工業(yè)試驗所”。
(三)趕快把工商界和學術界用有力量有系統(tǒng)的組織打成一片。
(四)趕快趁這個時候興辦各種的大工業(yè)。
這些九十多年前的話,在今天讀來,依然很耐人尋味。值得一提的是,跟“五四”差不多同時,印度的甘地,也在領導一場針對英國人的抵貨運動。中國沒有像甘地那樣,提倡回到土紡車紡紗織布、土法煮鹽的中世紀狀態(tài)去,而是加快自己的民族工業(yè)的建設,應該說,這是值得國人自豪的事。
(李金鋒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北洋裂變軍閥與五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