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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坎兒

        2011-01-01 00:00:00
        陽光 2011年1期


          從關(guān)里老家探親回來,父親不再下煤坑了,而是當(dāng)上了小煤礦除礦長外的另一個(gè)負(fù)責(zé)人,帶領(lǐng)一些下不了煤坑的人種地。母親仍然在家忙里忙外,一群孩子,一頭豬,一些雞鴨,夠她累的,有時(shí)也和礦上的一些婦女一起,在礦上那個(gè)小山樣的大煤堆下,甩著大板鍬裝煤車,掙點(diǎn)零碎錢。
          而我呢,背上背著弟弟或妹妹,到處溜,開始有了大塊兒的連貫的記憶。
          小煤礦一定是世界上最小的地方,因?yàn)殚_了煤礦才有了人煙吧。人們懶得為它起一個(gè)名字,周圍有村落的地方,大都以“溝”命名,什么狼洞溝、小烏蛇溝、大烏蛇溝、鬧枝溝,而小煤礦就干巴巴地生硬地叫作小煤礦。
          我記得小煤礦是這樣一個(gè)地方:它分作上坎兒和下坎兒兩部分。上坎兒這地方住著小煤礦的大部分居民,他們大都來自山東,也有河北的,陜西的,本地的,小煤礦的人間煙火和苦樂悲歡基本上都在上坎兒。從這兒再上一個(gè)長長的斜坡,就是礦井和煤場了;下坎兒只有少數(shù)居民,一片平坦的地方,集中分布著學(xué)校、磨坊、大房子、食堂、小賣部和礦上的辦公室。大房子就是跑腿子們的集體宿舍,里面什么都沒有,就兩鋪通炕對著,上面擺著一個(gè)個(gè)被窩卷兒。
          我家住在上坎兒,所以,我的活動范圍主要在上坎兒一帶。我會站在從礦井一直通往下坎的小路上,看那些礦工扛著掏煤的尖鎬和照明用的嘎斯燈,黑著臉從路上走過。隔壁福英的爸爸會打一盆水在院子里洗去臉上的煤灰,然后用濕毛巾擦著胳膊,我說:“你胳肢窩里怎么有黑毛?”他就笑了。有時(shí),我會背著弟弟在黃昏的時(shí)候站在小馬家的門坎上,看她做飯,她往吱吱冒著水泡的鐵鍋里貼玉米餅子,淡淡的霧氣里,她的臉年輕,漂亮。我看他的臉,也看她的鍋,一會兒,又有別人家的孩子,四五個(gè),全擠上來。門太窄,誰都想往前擠,我背著孩子很不得勁兒?!安幌】戳恕!蔽也粷M地鉆出來,聽見小馬在里面說:“看吧,怎么走了?”我伸著細(xì)長的脖子,吃力地邁進(jìn)自家門坎,見母親也在鍋前貼餅子?!鞍Γ瑡屟?,你怎么老做這破飯呀,等我當(dāng)媽的時(shí)候,我天天做好吃的!”母親蓋上鍋蓋,蹲在灶前,撥弄著火。母親也“唉”了一聲,“等你當(dāng)媽的時(shí)候,你就什么都知道了?!?br/>  有時(shí),我也去下坎兒逛。我站在黑洞洞的磨坊門口,看王爺爺抖著雙臂羅面,電磨轟轟地響,聲音是潮濕的,地也是潮濕的。他每天只吃玉米餅子和咸菜疙瘩,省下的錢都寄回山東老家了,可與他不和的老伴兒仍在家里罵他死鬼。他回身倒掉一羅面,瞥見亮亮的門口處立著一個(gè)小小的黑影兒,便拍兩下手,衣服鐵亮地走過來,逗我說兩句話。之后,他說:“玩去吧,爺爺要干活兒?!彼哪樖菔莸?,下巴尖得厲害,門牙又長又黃,閉上嘴還在外面露半截兒。他回到面槽邊,背對著我,繼續(xù)羅面。我仍是閑逛。太陽都落山了,天模糊了,我還蹲在食堂的門口。嘩!一盆臟水潑在我腳前,抬頭看,女大師傅正拿著個(gè)空盆子站在門口,五官聚得很近,頭發(fā)蓬松。她喊著我的小名說:“你怎么還不回家,鞋濕了沒有?”我站起來挪動著雙腳,腳在濕鞋子里很難受。她走近我,“哎呀,快來,我給你烤烤。”我向門里望去,灶子里的火正燒得通紅。“不用,不用。”我直往后退。她的五官擠成一團(tuán),“不用烤?那你快回家吧,你媽該著急了?!蔽已鲱^看了看天,第一顆星星出來了,便朝上坎的家里跑去。母親放下碗,“你又上哪兒瘋了?吃飯了也不知道回來!”我蹲下身低頭解鞋帶?!靶趺礉窳耍磕氵@個(gè)小囡兒,真能猴浪,又該打了?!蔽覈樀靡宦暡桓页觥8赣H從來不親熱,但比母親溫和。“快上炕吃飯吧。”我爬上炕,坐到父親身邊。
          這一年——從上一年的秋天到這一年的秋天——父母真是焦頭爛額。
          很多的事都趕在一塊兒了。我看到的,或者從大人們的閑談中聽到的,拼接在一起得出這樣幾條:第一,我家有了仇家,就是老杜家;第二,父母要給住在下坎兒大房子里的三叔娶親;第三,姥姥要從山東老家來,要把寄養(yǎng)在那里的妹妹給父母送回來了;第四,父母張羅著,要蓋一座新房子。
          這幾件大事雖然是按時(shí)間順序緊湊地接踵而來的,但蓋房子的事是貫穿始終的。房子是個(gè)大問題。
          我家的房子在上坎兒的邊緣,緊鄰礦上的大煤堆。低矮的茅屋扭曲著靠在福英家的房山上,好像沒有這一倚靠,必定要倒了。屋內(nèi)高處有一塊墻壁像鍋底那么黑,我的第一個(gè)夜夢就映在那上面,是一張紅色的老太婆的臉,兇惡地對著我,我大叫一聲,尿了炕。我三叔的對象來相親的那天,圍著房子轉(zhuǎn)悠了半天也沒找到進(jìn)屋的門,還是母親出去抱柴碰見了,她才知道屋門開在房山上。里面只一屋一廚,屋里一鋪炕。冬天,炕是我們這些小孩子的舞臺,大的哄著小的,咕咚咕咚滿炕跑,在廚房做飯的母親喊:“炕要塌了!”沒用,便拎著菜刀上炕來,每人拍一刀,都拍老實(shí)了,又繼續(xù)去廚房做飯。
          三叔的對象來的那天,我們在生人面前都很老實(shí)。父親和三叔不知在哪里,母親在廚房忙著,那姑娘披著黑夾克棉襖,獨(dú)坐在炕沿上,坐得寂寞,便把頭埋進(jìn)臂彎里,趴到桌角上,半天不抬頭。我們靜靜地看著她,她是不是哭了?我往她跟前蹭了蹭,把頭貼著炕,從她架著的胳膊下往上瞅她,正遇上她黑溜溜的眼睛瞪著。她笑著抬起了頭,問我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我七歲,下面還有三個(gè)弟弟妹妹,加上就要被送回來的妹妹是四個(gè)。白天滿炕瘋,夜晚倒在炕上一片。父母不想辦法蓋個(gè)房子哪行?要是我家再多一個(gè)屋子,三叔也不會住到大房子里去??梢娔莻€(gè)跑腿子們的宿舍是整個(gè)小煤礦最大的房子了,不然怎么被叫作大房子?
          三叔來的時(shí)候十五歲,父親帶著咸菜和窩頭,走了百十里路去火車站接他,他們一起走回來的。歇了兩天,三叔就能跟母親去刨地了,而父親腳上的泡還沒有好。父親抱著一只腳,齜牙咧嘴,從炕梢蹭到炕頭,從炕頭再蹭到炕梢。我哭著跟他要媽媽,他沒辦法,就打開母親生我時(shí)吃剩的紅糖瓶子,他吃一勺,喂我一勺。終于盼到母親和三叔回來,他指著三叔罵:“你們這些東西,你們這些東西!”三叔縮在門邊不敢吭聲。以后,我就跟三叔玩了。三叔不玩了就說:“走,回家找你媽。”我玩夠了也說:“走,回家找你媽?!薄笆悄銒?。”“你媽。”我總也別不過這個(gè)勁兒,三叔想了想說:“俺媽。”我說:“俺媽?!边@以后,我玩夠了就說:“走,回家找俺媽?!?br/>  過了一年,三叔就下煤坑了。住在大房子里,當(dāng)然吃食堂,有時(shí)母親做了什么好吃的,就叫我去煤場迎他。三叔扛著尖鎬,手提嘎斯燈,故意扭著麻花步走下來。我抬頭看看他一臉的黑灰?!叭?,俺媽叫你回家吃飯。”我接過三叔手里的嘎斯燈,跟在后面,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扭著麻花步走回家。但我學(xué)不會像三叔那樣,嘬起嘴唇吹口哨,吹不響。
          又過了一年,這天,三叔帶了好幾個(gè)人,拿了刷子和紅油漆,把我家門窗所有玻璃都印上了“忠”字,對我和弟弟吼:“別動!”過了幾個(gè)月,礦上的電工老朱,給家家戶戶都安上了廣播喇叭。老朱把我們家的喇叭安到了門框頂部,一根電線從上面扯下來,拴上個(gè)釘子,插到地下。老朱一走,我溜下炕,去拔那個(gè)釘子,手一碰,麻嗖嗖的,嚇得再不敢動。抬頭望,不算大的喇叭,對我張著黑黑的大嘴。以后,我聽見里面說:“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我也跟著它唱:“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但是,我真的很納悶。我問母親:“媽,廣播里是不是有人呢?”母親說:“沒有?!薄澳撬趺磿f話?”“誰知道。”我打算長大后就到那里邊唱歌說話,我站在喇叭下看了半天,也不知怎么能進(jìn)去,再說,也裝不下呀。
          母親再從磨坊回來,對父親說:“老王頭兒現(xiàn)在說話凈是‘活學(xué)活用’呢?!?br/>  父親說:“全礦就數(shù)小馬的記性好,背老三篇像蹦豆一樣?!?br/>  
          母親不滿:“我沒工夫,我要有工夫比她背得好?!?br/>  母親的確沒工夫,除了那些活兒,還得跟我們這些小兔崽子生氣。夏天那會兒,她挑了一筐野菜從外面回來,一眼就瞧見新孵化的黃茸茸的小鴨子死了,是弟弟玩鋤頭不小心砸死的,母親撿起一根柳條就追打我們,我們光腳繞著自家和鄰居的房子跑,路上的煤渣很燙,硌得我們腳疼,終沒讓她追上。
          冬天來了,我們不再出門,也難得看到三叔了。父親一回來就看著滿炕的孩子說:“來了冬天,你們又開始蹲倉子了。”而母親擔(dān)心炕會不會讓我們蹦塌了。炕太小了。
          
          后來我想,上坎兒這地方,房子的確是個(gè)大問題。家家就一鋪炕,出了很多麻煩事。斜對過的蔡包子家,一個(gè)嬰兒出生沒幾天就死了,是晚上睡覺時(shí),被蔡包子的一只大腳壓到臉上憋死的??床怀鏊麄儍煽谧佑卸鄠?,他們的一雙跟我們差不多大的兒女,人中上整天拖著黃鼻涕,我和弟弟從臉盆里挑了兩塊厚西瓜皮到他們家的窗口去啃,他們哭著跟他們的母親要,更不知道傷心為何物了。
          老杜家出了更大的事,這促使父母開始為三叔張羅婚事。不過,還是先說說兩家的仇怨吧。
          這是上一年秋天開始的事。母親和小馬在蔡包子家里串門,她們這些女人夏天的時(shí)候好聚在孫家房山的陰涼里,一邊做針線活兒,一邊快樂地扯著閑話。有一次,我走過去,小馬模仿我的口氣說:“不稀看了?!薄安幌】词裁??”婦女們納悶兒,小馬就把我那天看她做飯的情形當(dāng)作故事講了一遍,惹得那些女人都來打趣我。后來,小馬讓大家看我的鼻子尖兒,說頭發(fā)讓鼻涕粘在上面了。女人們又是哈哈大笑。天涼了,她們就轉(zhuǎn)移到屋子里去了。
          那天黃昏的時(shí)候,母親正跟小馬和蔡包子的老婆講一件大事,說馬上要給家家戶戶發(fā)居民證了,礦上幾個(gè)頭頭研究了,給老杜定的是地主的成分,老杜婆是富農(nóng),老杜的八個(gè)孩子當(dāng)然都是小地主。她們不知道老杜婆正趴在后窗上偷聽,她突然沖進(jìn)房里,將母親拉下炕沿撕扯著母親?!皯{什么把俺家劃成地主,嗯?憑什么你家是貧農(nóng),俺家就是地主?”“家家小草房,就你家住青磚大瓦房,不是地主是什么?”母親也不示弱,跟她扭打起來,一直打到屋外。小馬和蔡包子的老婆勸架,她們的吵卻無法停止。這時(shí)候,父親已經(jīng)回到家里,抱著最小的孩子蹲在大門口,冷眼看著兩個(gè)女人的爭吵,他不幫母親,他只是蹲在那里對母親說:“你快回來吧,吵吵什么!”
          想不到,以后的日子不得安寧了。一天,父親上班走了,母親去地里割苞米,我們這些孩子待在家里。突然,一塊窗玻璃“啪”的一聲碎了,一塊石頭落在炕上。我們嚇了一跳。我趴到窗上向外看去,老杜家的大姑娘小珍,扔下一塊還沒有打出去的石頭,扭身走了,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到屁股。我一直羨慕那兩條長辮子,但是,現(xiàn)在我開始害怕小珍。我領(lǐng)著弟弟妹妹縮到墻角,盼著母親快點(diǎn)回來。我們又聽到廚房的水缸也當(dāng)當(dāng)響了幾聲,我去一看,后窗的塑料布碎了一個(gè)窟窿。
          母親回來,把那些石頭收集到一塊兒,讓父親回來看了,父親并沒有表現(xiàn)出憤怒,母親很生氣。之后,這樣的事時(shí)不時(shí)的就發(fā)生一次,無法防范,我在路上遇到小珍,就覺得她黑黑的面孔特別可怕。小珍挑水的時(shí)候遇到母親,總要向母親吐上一口。小珍的后臺一定是老杜婆,她不出面,就這樣與母親斗著。母親除了吐她一口,也沒有別的辦法。她更加生父親的氣,問父親要忍到什么時(shí)候。
          也沒有忍多久,小珍出事了。
          十八歲的小珍懷孕了。
          婦女們聚在一起,議論的就是這樁事,我用那些東鱗西爪拼貼出了一個(gè)完整的故事。老杜家雖然住的是青磚大瓦房,也不過是一鋪大炕。一天夜里,老杜醒來,開燈到院子里撒了一泡尿,回到屋里,瞥見他的一家人昏昏沉沉躺了一炕。大女兒小珍躺在炕梢貼墻的地方。她的被子蹬掉了,一條腿支起來靠在墻上,胸上鼓鼓的。他走過去,打算替她蓋好被子,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小珍的胸,又不由得向下掃了一眼。小珍的肚子隆起得很高,微微跳動著。他奇怪,伸手摸了摸,小珍的肚子的確在跳動。他還未及想明白怎么回事,小珍大叫一聲坐起來,看見老杜剛剛縮回去的手和瞬間虧心似的目光,大嚎起來。嚎醒了老杜婆,娘兩個(gè)一齊向老杜撲去。
          母親、小馬、福英的媽、蔡包子的老婆,這些女人們,又有了中心話題。她們說,老杜婆和小珍把老杜送進(jìn)縣笆籬子里了??尚≌涠亲永锏暮⒆拥降资钦l的呢?她們猜不透。因?yàn)檫^了兩天,傳出老杜在笆籬子不認(rèn)賬的消息。那么小珍是跟誰搞的破鞋呢?大房子里又有批判會好看了。
          大房子除了供跑腿子們睡覺,在需要的時(shí)候,還是一個(gè)開批判會喊口號的地方。在那里,電工老朱的十九歲的老婆被批過,因?yàn)樗鲜墙枞思覗|西不還,還了我家一次豆油,還摻了水,她挨批,是因?yàn)樗业暮谀鸽u趴在福英家的雞窩里,她找回來,順便把人家雞窩的蛋也拿回來,到家一看才知是引蛋,便連同雞一起塞進(jìn)自家雞窩。福英的媽下地回來撿蛋,發(fā)現(xiàn)新蛋沒有,引蛋也沒了,到各家去尋,在朱家找到引蛋,證據(jù)是她在引蛋的口上貼了月份牌紙。兩個(gè)女人打起來。老朱的老婆記恨在心,在福英家柴火垛放了一把火。批判會上的口號是:“打倒饞老婆×××!”第二天,她小小的眼睛,滿臉雀斑地出現(xiàn)在婦女堆中,問:“妹妹,昨晚我脖子上掛的是什么,我怎么覺得不沉?”被稱作“妹妹”的告訴她:“是塊紙殼子。”她說:“我尋思真要給我掛個(gè)鐵牌子呢。上面寫的啥?”“寫的‘饞老婆’和你的名兒。大嫂子,還饞不饞了?”她又不高興了:“你們都比我大,還叫我大嫂子。”四十多歲的老朱在上坎兒的男人中是歲數(shù)最大的,所以婦女們都叫她大嫂子。
          現(xiàn)在,因?yàn)樾≌洌蠓孔永锏哪腥藗儭蛇^家的,沒成家的——都成了嫌疑人。都成了調(diào)查對象。除了成年累月躺在炕頭的病人老安頭,連磨坊的王爺爺都不能放過??上右勺畲蟮模俏业娜?,因?yàn)槔隙牌糯蜻^母親,小珍吐過母親,往我家扔過石頭。怎么調(diào)查的,我無從知道,我只是看到父母和三叔為這事感到窩囊。但那些日子里,母親也感到一絲復(fù)仇的快樂,對那些婦女說:“報(bào)應(yīng)啊?!?br/>  據(jù)說,小珍是想誣蔑三叔強(qiáng)奸了她的,對大房子其他的人都否定了,但幾次審問和對三叔的調(diào)查,都是驢唇對不上馬嘴,最后,她也因?yàn)楹ε?,只好放棄對三叔的誣告。罪名還是老杜頂著。
          一天夜里,我家房子前礦上的那個(gè)大煤堆自燃起火了,上坎兒下坎兒的人都去救火,小珍跑去,一直往火堆里沖,被福英的爸看見,一把撈出來了。
          之后,小珍的姑姑領(lǐng)著她去縣醫(yī)院了。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父母托人給三叔介紹了對象,是狼洞溝的姑娘。三叔在一次井下事故中失去了右手的食指,為了瞞過這一缺陷,母親給三叔織了一副只有大拇指的巴掌式的手套,囑他領(lǐng)對象去買東西的時(shí)候,也不要摘下那只手套。幸好是冬天。
          
          小珍很快嫁到近鄰的一個(gè)村子去了,不會再看到她,母親的心情好了許多。母親開始為三叔的婚事日夜忙??p被子,縫衣服。縫紉機(jī)被她踩得噠噠噠響。最后,剩了一塊黑色小布頭兒,裁出一條小褲子。
          我站在縫紉機(jī)前不肯離開?!皨專@是給誰做的?”
          “給你?!?br/>  “過年穿的?”
          “嗯?!?br/>  “那我穿什么樣的衣服?”
          “沒錢做衣服了,你能穿上一條褲子就不錯(cuò)了,你弟弟他們還沒有呢!”
          我很滿意,直到看著母親做完了,擱了起來。然后,我天天盼過年,卻是三叔結(jié)婚的日子先來的。
          家里房子太小了,三叔的婚宴是在礦上的辦公室擺的。好幾桌,坐了滿滿的人。我也去了,自己去的。奇怪的是,在對這場婚宴的記憶里,卻沒有父母和三叔三嬸兒,他們在哪里呢?我在很多條的腿間慢慢擠著,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gè)大人物一樣喊著:“綠豆來了,綠豆來了。”人們舉起我,把我傳遞到酒席上,安插在其間,有人把桌上各樣菜夾到我的碗里。我吃著吃著,看到墻上的一排畫像,上學(xué)后知道那是馬恩列斯毛的畫像。我非常的詫異,最后一位怎么沒有胡子呢?第一位大胡子,吃飯的時(shí)候是怎么吃的呢?
          
          那天晚上,父親不在家,母親去了哪個(gè)鄰居家,三叔三嬸兒在我家,一個(gè)坐在炕沿上,一個(gè)立在桌子前,鬧起了別扭,我坐在炕上看著他們,不敢吭聲。我猜,三嬸一定是發(fā)現(xiàn)三叔少了一個(gè)手指,而在生氣吧。
          三叔和三嬸兒不住在上坎兒,也不住在下坎兒,而是住在離小煤礦好幾里地遠(yuǎn)的一個(gè)地方,那地方很荒涼,只有一前一后兩幢灰色的二層小樓,是日本人留下的。大房子里的光棍兒們,找到媳婦都住到那里去了。聽說那地方鬧鬼,證據(jù)是睡到早晨,有人家桌上的馬蹄表會躺在地上。
          
          春節(jié)后,父母加緊了蓋房子的準(zhǔn)備,開春化凍后,就可以動手了。
          這時(shí),姥姥從山東老家來了,送來了妹妹。
          姥姥和妹妹到達(dá)的那天,已經(jīng)是晚上了。屋子里燒得很熱,姥姥脫下了棉襖。大家都坐在炕上,昏暗的燈光下,母親扳過妹妹說:“我看看?!泵妹媚吧貏e轉(zhuǎn)身,歪進(jìn)姥姥懷里去了,姥姥給她做的棉衣特別厚,她像個(gè)小豆包。母親和姥姥都笑。姥姥對妹妹說:“那不是你媽嗎?!?br/>  妹妹梳著短發(fā),臉又紅又圓,像個(gè)大蘋果。她不像是我們家的孩子,倒像是一個(gè)跟著來走親戚的孩子。母親的態(tài)度,也是把妹妹當(dāng)成來走親戚的孩子似的。我想不起妹妹小時(shí)的樣子了,那年跟著父母回山東老家,她還不到一歲。父親的父母早就不在了,母親在娘家住了兩個(gè)月,又生了一個(gè)弟弟?;貣|北的路上,兩個(gè)人怎么帶四個(gè)孩子是個(gè)難題。父母商量把哪個(gè)孩子放在老家,母親要把大弟留下,父親重男輕女,不同意,他想把我留下,母親不同意,因?yàn)槲铱梢詭湍赣H看孩子做家務(wù)了。剛出生的小弟要吃奶,肯定要帶上,所以,妹妹就這樣被父母暫時(shí)遺棄了。
          因?yàn)橐w房子,父母忙不開,姥姥就決定住上一陣子,幫幫忙。妹妹一步也離不開姥姥,姥姥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不主動跟父母說話,也沒有叫過一聲“爸”,沒叫過一聲“媽”。父母由她去,并不因?yàn)樗菢拥谋憩F(xiàn)而傷心,也不試圖去拉攏她。再說,父母一直在為蓋房子的事而忙著,也無心為一個(gè)回到身邊的孩子費(fèi)神。
          蓋房子成為當(dāng)前最緊迫的大事。姥姥來了,妹妹回來了,這小屋的一鋪炕要睡一對夫妻,五個(gè)孩子和一個(gè)老人。所以,那一陣子,我們小孩子都是睡通腿兒的,兩兩相對,一個(gè)頭沖外,一個(gè)沖里。一床被子好幾個(gè)人扯。
          房子蓋在下坎兒的最南端,對我而言,那是一個(gè)很遙遠(yuǎn)的地方了,所以,在搬進(jìn)去之前,我從未去過那地方,活動的范圍依然是上坎兒。我們在這里還有一春一夏的時(shí)光。父母是怎樣為房子操心的,我們不得而知,只是老聽他們說:“蓋一次房子,扒一層皮?!蔽覀冊跓o知的童年里瘋玩。
          有姥姥做飯,照顧更小的孩子,我輕松了很多。不必背著孩子,那樣吃力地弓著身體,和隔壁的福英一起站在籬笆的陰影里。不過挨打的事還是有的,福英有一天扔石子不小心,扔到我家的窗子上了,一塊玻璃碎在了地上。母親回來揪著我在院子里邊打邊罵,罵我不好好看家。我大哭。福英的媽聽到了,出來弄明白怎么回事,回家拿了一塊玻璃來賠給母親。母親不要,福英的媽硬塞給了母親。
          上坎兒這地方,不光孩子挨打,女人也要挨打。有天我在大門口玩耍,看見蔡包子在柴垛劈柴,他和老婆一定吵架了,他老婆來我家還暖水瓶,回去時(shí)路過柴垛仍對男人罵罵咧咧,蔡包子拿起一根柴棒,照她腿上猛擊,她扶著山墻,摸著挨打的腿,哭不出聲,回頭看見我在看她,趕快一瘸一瘸回家了。
          上坎兒這地方,不光孩子哭,老太太也會哭。一天中午,大熱的天,鋪滿煤渣的路上傳來一個(gè)老太婆唱戲一樣的哭聲,是小馬的婆婆,老太太也是從山東老家來看兒子的,她們婆媳吵架了。老太太拍著大腿哭,聲音干巴巴的,哭得滿頭大汗,頭發(fā)粘在干枯的臉上。一些婦女圍著她,勸慰半天,哭聲止息了,人也離去了。這個(gè)中午就顯得格外炎熱和寂靜。
          這個(gè)夏天,我的記憶是那樣的深刻。因?yàn)橐粋€(gè)驚人的發(fā)現(xiàn)。一天下午,我和弟弟從外面回來,妹妹對我們炫耀,姥姥給她吃帶糖的黃瓜了,黃瓜是自家菜園里的,我們都知道那是一種奢侈的吃法,就是把黃瓜掰斷,把白糖用筷子捅進(jìn)黃瓜瓤里面去。我們一般是吃不到的。原來姥姥偷偷地做給妹妹吃,原來姥姥對妹妹和對我們是不一樣的。妹妹因?yàn)檫@樣傻傻地對我們炫耀她得到的恩寵,遭到姥姥的呵斥。
          夏天剛一結(jié)束,我們就搬到了新房子里。新房子共三間屋,中間是廚房,兩邊是睡房,這回打著滾兒睡都夠了。房子的前邊就是一片田野,還有一眼泉井,我開始跟姥姥去抬水了,木棍一頭搭在姥姥彎起的手臂上,一頭在我小小的肩上。
          然而,沒多久,姥姥就回老家去了。
          秋天來了,妹妹對姥姥說:“姥姥,秋天了,天冷了,咱回家吧?!?br/>  姥姥呵斥道:“這就是你的家,你還往哪兒走!”
          妹妹說這不是她的家,她堅(jiān)決要跟著姥姥走。這樣,姥姥回老家的時(shí)候,妹妹又跟著走了。父母可能是蓋房子太累了,并沒有強(qiáng)行留下這個(gè)孩子,就讓她又跟著姥姥走了。無論是我,弟弟,還是妹妹,我們都不知道傷心。
          搬家后,我再也沒去過上坎兒。沒多久,聽父母說,福英得病死了,聽到他們?yōu)楦S⒌母改竿锵?。又過一陣子,聽大人們議論,老杜從笆籬子里出來了,是老杜婆和小珍去撤下了起訴,把他要出來的。人們最終也不明白,老杜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小珍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但從上坎兒傳來的消息說,老杜回到家里,把她老婆捂上嘴吊打了一夜,又讓老婆給他下跪,自己在笆籬子受的罪,都讓老婆嘗嘗。
          我對上坎兒的記憶到此而止。
          
          很多人家都在我們新房子的前后左右蓋了房子,聽說上坎的人家要搬空了。
          已經(jīng)是一年級小學(xué)生的我,經(jīng)常坐在新房子的柴垛上納悶,靠近天邊的那層山怎么是藍(lán)色的呢?所有的地方都是一個(gè)天嗎?我看見遠(yuǎn)處一個(gè)柴垛那兒,不知誰家的爺們兒在劈柴,眼見著斧子落下去了,聲音卻是愣了下神兒才傳過來。我看見遠(yuǎn)處的屋頂上,有什么東西像水一樣在流動。
          沒想到在新房子里只住了一年,我們就搬到鎮(zhèn)上去了。過了些年,又搬到城市里了。我們離小煤礦越來越遠(yuǎn)。偶有一些消息傳來,都是令人驚詫的,比如蔡包子那個(gè)淌著黃鼻涕的兒子成了博士,比如王爺爺回了山東老家,兒子不孝,八十歲那年上吊自殺了。
          母親英年早逝。有一天,我問活到今天的父親,小煤礦現(xiàn)在怎么樣了?父親說,沒有礦了,有本事的都走了,只剩了幾戶人家,電也撤了,又點(diǎn)上了小油燈。父親重重地嘆了一聲。
          我在心里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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