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江西九江學院政法學院副院長殺正院長并焚尸”的消息被許多媒體報道，這則消息令人震驚的原因有二：一是常見于社會上的官員為爭權奪利而雇兇殺人的丑惡行為，如今也發(fā)生在了大學的校園中，說明大學墮落和腐敗的現象有多嚴重。二是在作為同行兼同僚的學院院長和副院長之間，能有什么樣的深仇大恨，以至于使副院長要采用焚尸毀容的方式對正院長進行“清除”。三是法律專業(yè)出身的教授兼院長尚且如此漠視法律，表明工具化教育對專業(yè)精神的危害已非常嚴重。而我國深陷工具化泥沼的大學教育，確實應該進行反省。
　　與許多讀者一樣，作者雖然在最初看到這個消息時也分外震驚，但在冷靜下來后也確實不覺得意外。因為自從發(fā)生“中國政法大學學生殺師案”、“華中科技大學肖傳國雇兇打人案”之后，這類兇殺案在大學中就不意外了。在高校未對兇殺案原因進行深刻反思的情況下，兇殺案的殘忍程度升級、引發(fā)原因多樣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當然，在全國一千多所高校中，這樣的事情無疑是一個偶然、個別、甚至可以說是很意外的案件，也是任何一所大學都不愿意發(fā)生、并且難以承受的恥辱性事件。只是審視這個事件發(fā)生的原因，以及目前我國大學的文化和精神形態(tài)，我們則很難說發(fā)生這種事件的原因不普遍，對其反思沒有必要。而對于這個事件的反思，作者以為起碼應該有這么幾方面：
　　1.應該從目前的高校干部選拔標準及方式方面來反思。眾所周知，我國目前高校中的領導干部（包括校級和中層）基本上都是按照社會性的行政領導干部的標準和方式選拔的。這種領導干部的選拔標準和方式，有兩個基本的特點：一是干部的選拔有許多硬性的條件，比如年齡、學歷、職稱、資質（下一級職務年限）等。二是這種選拔主要是由組織部門來操作的，而由組織部門負責操作的邏輯是：“組織部門干部的素質是高于常人的，他們可以在干部選拔中秉公辦事，不以權謀私，能夠把合適的干部選拔上來?！比欢?，多年來的社會實踐表明，這種將希望寄托于“領導高明”基礎上的“伯樂相馬”機制，不僅缺乏現代文明的理論依據，具有“人治”社會的特征，而且也包含著“人息政亡”的風險，是需要向民主化、科學化的方向轉化的。而這起發(fā)生于九江學院的“官殺案”則提示我們思考，這種社會性的組織工作原則，是否適合于高校中的干部選拔？因為如果在大學中沿用社會上的“選官”機制和原則，那社會上的官場弊端也必然會被帶到大學中來，大學的本性會在“官本位”風氣的沖擊下變得世俗和功利，大學也難以成為真正的大學。
　　2.應該從大學行政化的方面來反思。近些年來，大學中的行政化意識和風氣，代替了原來的政治化意識和風氣，成為大學領域中的核心觀念和思想，并且促使大學中的制度也向行政化的方向傾斜。但由于原來約束政治化制度的意識形態(tài)規(guī)則隨著政治化體制的消失而淡化，新的能夠有效約束行政化的規(guī)則又沒有建立起來，致使大學中的行政機構在精神和形態(tài)上越來越像一個衙門，大學中的教師和學生則越來越像被這些衙門管轄的“子民”。一些高校中的領導干部（校級和中層），也隨著行政化制度和風氣的強勁，而習慣了對教師和學生頤指氣使，發(fā)號施令。而在這種行政化的氛圍和環(huán)境下，權力至上，權力崇拜，已經變成了一種無所不在的空氣，彌漫于高校的各個角落中。不信你看：（1）大學中的所有規(guī)則基本上都是按照領導們的意向制定的，而他們制定規(guī)則的理由和依據卻是無人知曉、也無須解釋的。教師和學生不僅對這些規(guī)則制定沒有參與權，甚至沒有發(fā)言權，只能是這些規(guī)則的被動接受者。（2）大學中所有教師的職稱及干部任免也基本上是在領導們的主導下決定的，因而一些教師不管內心滿意不滿意，都得在表面上表示自己的職稱或行政職務是領導們“恩賜”的，而且還要表現出對他們的信服和感謝。而正是人們這種普遍對“官們”的恭敬和討好，在客觀上促進了大學中崇官、趨官、求官的風氣。事實上，在現實的大學中，人們基本上都會遵循這樣的一個潛規(guī)則：官員們是千萬不能得罪的，因為沒有他們的同意，教師們的職稱或行政職務是絕對得不到的，而感謝領導（關懷）的話語和態(tài)度，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大學文化的精神核心。（3）在大學中的所有活動中，只要有領導人參加，他們的位置一定是居中或突出的，開會是務必要坐在主席臺上而且是要居中的，照相是務必要坐在最中間的，講話是務必要被定義為重要或高瞻遠矚的，大學中的所有成績，在理論上都要注明是在領導們領導下取得的。而且不知從何時開始，大學中也形成了這樣的習慣：對于上級領導的到來，都要興師動眾地隆重對待。當然，領導們的輝煌不能只是理論上的，更應該是實際上的。比如：在學校的崗位津貼和教授評級中，領導們無疑都是最高的；在“教學名師”、“學術帶頭人”等榮譽稱號的評選或推薦中，領導們無疑是要優(yōu)先的。而高校中的“教學委員會”、“學位委員會”、“學術委員會”等榮譽性機構，則基本上都是由官員們組成的。“仕而優(yōu)則學”、 “仕而優(yōu)則利”、 “仕而優(yōu)則名”，則是如今高校中“靚麗的精神風景”?？梢哉f正是由于“官們”身上集聚了太多的利益、榮譽和恭維，因而給人們進行了“只有當官好”的現實示范，誘導不少的教授和博士，不甘心過清苦的學者生活，而爭先恐后地擁擠在“爬官”的路上。而教授爭當官，在如今的大學中已經不是意識層次上的問題了，亦即是否好意思去“爭官”的問題，而是技術層次上的問題了，亦即為了能當上“官”、或當上更大的“官”，如何不擇手段，選擇黑、白、黃道方法的問題。而在這一點上，發(fā)生于九江學院中的“官殺案”，可以說為此提供了一個鮮活的例證。
　　3.應該從大學精神碎片化的方面來反思。數年前，清華大學的孫立平教授提出了“社會斷裂”和“社會潰敗”的理論，他的理論既適應于解釋社會的現象，也適應于解釋高校中的現象。具體到大學中，就是大學中的人們，并沒有形成大學是“知識或學者共同體”的共識和信念，而是按照自己的大學想象來確定自己的行為原則。比如，同樣是教師，有人是按照自己秉持的“大學是學生健全人格養(yǎng)成之所”的大學理念來從事教學和研究活動的；有人則是按照自己理解的“大學就是形成學生職業(yè)資格”的大學理念來進行教學的。同樣是行政或后勤部門的工作人員，有人是按照“為教師和學生服務”的宗旨來工作的，因而能態(tài)度親切地為教師和學生服務；有人則是按照“領導怎么說我就怎么做”的宗旨工作的，因而對領導交代的工作會認真去做，對教師和學生需要、但領導沒有交代的工作則得過且過，態(tài)度冷漠，形成了大學機關中的“臉難看、話難說、事難辦”現象。所以，大學人對大學的想象不同，其形成的效果和影響也必然不同。還由于學問或學術并沒有成為大學人的共同追求和理想，因而在現在的大學中，學術論文抄襲、剽竊現象極其普遍，學術腐敗現象也司空見慣，大學在本質上已經變成了一個治學（極少數人）、謀生（絕大多數人）、謀官者們集聚的大雜燴機構。
　　有必要說明的是，大學中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在更深層次的意義上，大家在對大學本質和價值認識上有分歧，各自都有自己的大學標準和目標。一部分人是以中外大學普適性的教育觀念為依據的，主張大學應該是一個不受行政權力影響的、純粹的教育和學術機構，應該遵循教育的活動邏輯行事。而另一部分人則是以社會現實和直接需要為依據的，主張大學應該是為社會現實服務的工具，應該按照社會的活動邏輯來行事。大學中的“謀食”和“謀利”者們獲得了來自體制方面的支持，形成了大學中的“同床異夢”現象。而正是這種分歧，致使大學中的某些活動邏輯混亂，價值目標分散，是非標準模糊。因為在一部分人看來，大學在本質上是國家的，因而“上級”給大學委派“領導干部”、政府對大學的一些活動進行直接管理、由學校領導們決定各級教學和研究機構的負責人，都是天經地義的。然而，在教育理想主義者看來，這些做法都是違背教育規(guī)律的，其行為扭曲了教育本質，影響了教育風氣，使大學不像大學，無法為社會提供真正的大學應有的文化價值和教育意義。
　　
　　顯而易見，這樣的分歧顯現了現實大學制度的理論困境，也引發(fā)了人們對現實大學制度的拷問。但由于現實的大學制度是以國家主義的教育觀念為基礎和核心的，因而大學的行政化是一種邏輯上的必然。又由于現實的大學制度延續(xù)了社會制度中“監(jiān)督軟化”的特點，因而大學中的行政權力幾乎可以暢通無阻，為所欲為，致使徇私舞弊、貪污受賄等權力腐敗現象也在大學中司空見慣。這樣，大學成了唐僧肉，誰都可以來享受，誰都不以為大學是一個需要負責任的機構。其結果是，在大學中，不適合當官的人當官了，不適合當教師的人當教師了，不能評職稱的人評了職稱，沒資格讀研究生的人成了研究生，不能畢業(yè)的學生畢業(yè)了。大學中本來只是為學術研究提供的自由，變成了大學中某些人徇私舞弊、尸位素餐的自由。而在這種沒有規(guī)則的大學中，出任何問題可以說都是正常的，不奇怪的。比如，九江學院的兇殺案。
　　對于作者的上述分析，有人可能會感到不可思議，人們會說，大學中不是有制度嗎？有領導嗎？難道他們沒有做工作？難道大學就沒有成績？對于這種疑問，作者的解釋是：對于大學的成績和進步，誰都不會否認。我們的大學確實是在進步的，大學中的各類人員也確實都在認真工作，大學也確實為社會做出過巨大貢獻。只是第一，由于社會在大學是什么的問題上沒有形成共識，因而在同樣工作的情況下，其效果是不一樣的。比如：在大學是“研究高深學問”的學術機構和培養(yǎng)有教養(yǎng)人才的教育機構的情況下，大學中的主體是教師和研究人員，他們的活動是大學中的主要活動。他們的言行舉止，是大學的人格化，亦即“教授就是大學”。他們的學識水平和教育素養(yǎng)，代表了大學的精神和形象。大學中的行政及后勤工作人員，是為他們的工作服務的。但在大學是社會工具（政治或經濟）的情況下，大學中的主體是領導（他們主要是秉持社會某些機構的旨意行事），大學中的所有活動都是在他們的主導下進行的。他們的行為就是大學的人格化，他們的言行代表著大學。大學中的行政及后勤工作人員，是在他們的指導下行事的，其工作首先是落實他們的指示。所以，大學中的所有人員雖然都在工作，但其效果是不一樣的。而在現實的大學中，一些行政工作人員的口頭禪是：“我們是按領導指示辦事的”，“我們的領導就是這樣說的”，“這是學校規(guī)定的”等，他們的眼里只有領導，只有規(guī)定，至于教師和學生們需要什么，他們一般是不會考慮或主動幫助的。大學行政機構中濃厚的官僚主義作風，使許多教師和學生對這些機構望而卻步，也進而將不滿集中在學校的領導身上，形成了大學中領導和師生之間的精神隔閡。
　　第二，同社會上的其他機構一樣，大學雖然在名義上有各種規(guī)則和制度，但是這些規(guī)則和制度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被“選擇性地執(zhí)行”的，亦即在針對一般教師和學生的時候，這些制度和規(guī)則是有效的、剛性的、必須執(zhí)行的。而在面對有些領導或權威人士的時候，這些制度和規(guī)則就會變得富有彈性或軟弱無力，常常讓位給權力和勢力。其所以會出現這種現象，是因為在我國目前的社會制度形態(tài)中，有時不是制度來約束人（有權勢的人），而是由人（有權力的人）來決定制度，因而制度在有些時候會變成一些權勢者手中的工具，所以，現實大學中的有些權力，有時是會轉化成某些領導者的個人權力的。而這種“權大于法”、“官貴民踐”風氣的流行，必然會造成人們對制度和規(guī)則的輕視和淡漠，造成大學人對大學精神和榮譽的疏遠和游離，導致大學制度和文化生態(tài)的劣化，也會孕育出兇殺案這樣的惡性案件。
　　第三，由于我國的大學不是在本土文化中自然生長出來的，沒有經歷過擁有“特許狀”（保護學術自由）、進而形成自治制度及傳統(tǒng)的歷史，因而大學在根本上一直被一種絕對權力左右著。又由于這種絕對權力的大學觀念是一種強調實用的工具主義和功利主義教育觀念，因而強調服從、追求功利、崇拜權力、堅持教條便成為大學的顯著特點。而在這樣的大學制度和文化環(huán)境里，大學人的人格是分裂的。一方面，人們心里想說的話有時不能公開說，只能在私下里說，自然就形成了人們人前一個樣，人后一個樣；嘴上說的是一套，行動上做的是另一套的“雙重人格”現象。而這種雙重人格現象卻給選拔干部的工作造成了困難，因為人們在對某人品質進行判斷的時候，往往會由于不了解其真實情況而造成干部選拔工作上的失誤。另一方面，由于我國的公立大學沒有獨立于政府的歷史和傳統(tǒng)，因而一直與政府是同質同構的關系。致使政府的問題，也自然地變成了大學問題。而對大學問題的批評，也自然變成了對政府問題的批評。這樣，在政府沒有形成社會性的通過對話、協商、妥協方式處理問題平臺的情況下，人們對于大學問題的處理意見也缺乏一個公開、透明、科學、合理的機制。而在大學中的問題難以通過理性方式解決時，人們極可能采取極端的暴力方式。這或許也是九江學院兇殺案產生的原因。
　　大學是社會理論和思想的發(fā)源地，也是社會文明和公理的傳播者和維護者，大學中的丑聞不僅是大學的恥辱，而且也是社會的恥辱。出現于九江學院中的兇殺案，雖然只是一個學院中的事情，但暴露的卻是高教領域中的普遍性問題，影響的是整個國家的精神和道德，社會不能等閑視之，應該進行認真地反思和檢討。該案件提示我國現階段的大學制度改革，不應該是那種技術性、基層性、表面化的“漸進性”改革，而應該是教育思想具有明顯突破性和前瞻性的實質性改革。其所建立的現代大學制度，要體現大學的普世性特點，具有文明、理性、民主、科學的內涵，能引起人們的精神共鳴和參與熱情，使大學真正成為能夠引領社會文明和正直風氣的文化和教育機構。
　　然而，審視我國目前正在進行的大學制度建設活動，卻發(fā)現人們設計的現代大學制度，對世界大學制度進行了兩方面的內容置換。一是世界大學制度中的“教授治校”，被換成了“校長治?！?。一是世界大學制度中的“大學自治”，被換成了“共同參與”或“民主管理”。綜觀“教授治?！迸c“校長治校”的內涵，可見兩者雖然只有兩字之差，但其內容卻千差萬別。因為“教授治?！钡那疤崾谴髮W的精神和宗旨來自于大學內部，是大學人對自己的社會職責和文化使命自覺體悟的結果，因而是大學人的自覺選擇和努力方向?！敖淌谥涡！斌w現的是一種民主和法制精神（因為教授是一個群體，“教授治?！斌w現的是教師的集體意志），是先有規(guī)則，后有校長。同時，校長由教授會選舉或董事會投票決定，校長需要按大學的規(guī)則（憲章）辦事。對于校長的去留，有明確的問責和撤換制度?！靶ｉL治校”的前提則是大學的宗旨和目標來自于大學外部（由黨委和教育部決定），是社會賦予大學的?！靶ｉL治?！斌w現的是一種明顯的“人治”精神，因為不僅校長是由社會中的某些“伯樂”選拔的，而且校長在大學中具有制定規(guī)則、改變規(guī)則、委任下屬的權力。在“校長治?！钡臋C制中，實質性的活動邏輯是先有校長，后有規(guī)則。同時，在大學內部，沒有對校長明確的問責和撤換制度。校長可以對教師和學生進行任何懲罰，但教師和學生對校長卻沒有有效或可操作的監(jiān)督和罷免權利。這樣的大學制度設計，不僅難以使大學克服以往的問題，也使大學難以與世界大學接軌，難以產生世界大學所產生的意義和作用。所以，我國大學制度改革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對傳統(tǒng)的大學認識和大學觀念的突破，是大學制度改革的思想前提?？v觀中外大學制度改革的經驗，可見任何一個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改革，必然是以其核心思想的革新為前提的，因為只有新思想的創(chuàng)造和傳播，才能形成廣泛的民意基礎和社會共識，才能聚集起改革需要的強大力量。而沒有新思想指導的改革，則很容易在改革的過程中左支右絀，致使改革虎頭蛇尾，半途而廢。而這，或許是九江學院“官殺案”對我們的深刻提示。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