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時候，她才八歲。她跑進父親的家，心急如焚地還來不及開口，繼母已經(jīng)厭惡萬分地推開她，惡狠狠地說：“又來向你父親要錢??？那個賤人，都離婚了還貪圖家里的幾個錢，天天來騙還得了！”
　　繼母不由分說地把她架出去，她只好邊掙扎邊哭：“我不是來騙錢的，我媽媽病著，我要錢給她看?。　?br/>　　“她不就是要一點錢看病嗎？”繼母瞪了父親一眼，“你敢！”父親支吾著明顯退縮?？吹脚橙醯母赣H和兇悍的繼母，無助的她瞬間感到極端憤恨，她決定永遠不會原諒父親。
　　她倔強地瞪著他們，在繼母的叫罵聲中離開，她純潔的眸子掛滿了憤怒、絕望的淚水，咬破的嘴唇在滴血，但她卻毫無知覺。
　　“姐姐，姐姐?！闭l在喊？喊她嗎？她回過頭看，看到一個穿著紅棉襖的小女孩一腳深一腳淺地邊跑邊朝她揮手。她認得她，是上學報名的時候認識的，她八歲才上學，小女孩比她小一歲。別的孩子都是穿著新衣背著新書包興高采烈地由父母陪同，只有她是背著媽媽用布縫制的土書包。而那一刻，她的父親正在這個小女孩的身邊，還有繼母，女孩像小公主一樣，小卷的頭發(fā)還系著閃閃的水晶發(fā)夾，長長睫毛下的眼睛，長得和她的毫無二致。
　　父親尷尬地說：“叫姐姐?！薄笆裁唇憬?！她配嗎？”繼母河東獅吼似地把父親和小女孩拖走，小女孩一步一回頭地望著她。她深深記住了小女孩的漂亮，還有心底隱隱作痛的卑微。學期末，她聽到老師喊小女孩：秦落落同學，1班第一名；而她的名字，叫秦昕昕，2班第一名。
　　“你來干什么？”她戒備著，淚水冷冰冰地掛在臉上，聲音冷冷地說。
　　秦落落氣喘吁吁地呼著白氣，小皮鞋濺了星星點點的泥點，懷里寶貝似地抱著一個小豬錢罐?！斑@個給你！給你媽媽看病?！鼻芈渎浒研∝i罐滿滿地塞進她的懷抱，很認真地說。她一愣：“我不要！”她倔強地轉(zhuǎn)身跑，心底的驕傲與卑微騰地升起。背后的秦落落跟著她跑：“姐姐，姐姐?！?br/>　　“記住！我不是你姐姐！”她忍不住又回過頭吼了一句。“可是，我喜歡你的眼睛，你是秦昕昕，是我姐姐?！鼻芈渎渚尤贿@樣說，她像被施了魔法，呆呆地停了下來。秦落落再次把小豬死命地塞進她懷里，然后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心滿意足地笑了，樂顛顛地往回走。
　　
　　2
　　上天保佑，母親的燒退了。因為媽媽要趕活，她每天要做很多家務，常常是袖子還沾著菜葉、咬著冷饅頭跑回學校。雖然生活很苦，但是她還是很開心，只要母親在，她就是最幸福的孩子。她再沒有踏進父親的家要錢，在她心里，那是一個她最不恥的地方。
　　倒是秦落落不厭其煩地接近她，甚至不管繼母的反對，買什么習題資料，秦落落都會瞞著繼母買兩份，然后偷偷地放到她的書桌里。不管她如何拒絕甚至怒吼，最后東西還是悄悄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直到她忍不住賭氣的小聲嚷嚷：“笨蛋！”然后，就會看到秦落落那個太陽花一樣的笑容脆生生地突然綻放，每一次，都讓她心里有微微的震動。
　　有時候，秦落落會舉著兩根雪糕“蹬蹬蹬”地朝著她跑，還嘰里呱啦地叫：“姐姐，姐姐，準備接著，它們快熬不住啦！”她無可奈何地伸出手，看著秦落落的小嘴糊滿雪糕，有點滑稽，她也忍不住用手輕輕地幫她擦一擦。
　　盡管兩個人過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長大的時間還是飛快，她們小學畢業(yè)了，而且還同時考上了重點中學和重點高中。那樣的順利，顯然命運并沒有把她們分開的意思。高中開學那天，秦落落像電動娃娃似的又蹦又跳又叫：“姐姐，我還擔心錯考別的重點學校呢！你看，我們又同校了！”她看著新同學驚訝地盯著她們，臉上發(fā)熱，有點氣暈：“唉，笨蛋！沒被人笑夠啊！我們快走吧，遲到了！”
　　秦落落的眼睛忽然發(fā)亮，折射出來的光芒叫她發(fā)蒙：“姐姐，你說‘我們’嗎？你還是第一次跟我這樣說話呢！”她支支吾吾，生硬地一陣手忙腳亂的掩飾：“我哪有！我不過是不想別人笑話?！?br/>　　
　　3
　　一切順利，考上了大學，她和秦落落還是在一起?？墒莾扇说男那閰s完全相反。在繼母家里熱烈慶祝的時候，她和母親卻愁眉深鎖地在家里彷徨，五萬，母親去哪里可以籌到五萬元的巨款？她腦海里再次閃現(xiàn)那扇恥辱的門，門內(nèi)，有她名義上的父親，一個應該照顧她卻令她從小流離失所經(jīng)歷殘酷的人。她無法想象，她不知道為什么還會奢望到那扇門，還有那個和她命運迥異的秦落落，現(xiàn)在應該很幸福吧？
　　她安慰媽媽：“不要擔心，現(xiàn)在不是都勤工儉學嗎？別人可以，我也絕對可以！”
　　開學了，大學的校園一切都是那樣美好：樹陰垂柳、天之驕子，但她的心情卻很沉重，交了第一年的學費，籌借的錢已經(jīng)用得差不多了，她必須在兩個月內(nèi)找到兼職，否則生活就難以維持。她還必須爭取獎學金，準備下一年的學費。甚至，她希望能多兼幾份工作，讓母親也過得好一些。
　　想著想著，失神的她差點碰上電線桿。后面的人一把拉住她：“姐姐，我跟了你大半天了！嘿嘿，你東倒西歪的樣子像可愛的熊貓?！薄扒芈渎?？”她猛地回過頭，眼前的秦落落居然拖著一大堆行李，懷里還抱著一個大豬錢罐。秦落落迫不及待、神秘兮兮地把大豬錢罐塞給她，俯在她耳邊小聲說：“噓，姐姐，我一直在幫你攢學費，你看，這里有好多私房錢啊，是我這么多年來的壓歲錢和零花錢！我還準備了許多東西，都是‘雙打’，沒人知道的，姐姐，我厲害吧？！”
　　她推開錢罐，轉(zhuǎn)過身就跑，跑得飛快，淚水隨風掉了一地，本來，秦落落是追不上她的，她沒有說，其實每一次都是她故意讓她的。這個除了母親，唯一給她溫暖和信賴的妹妹，她對她純粹的好和純粹的愛，讓她無力承受。秦落落是幸福的，而那些幸福本該是她的。她出乎意料地對她沒有忌恨，只是生活的冷暖悲涼，過早地讓她體驗到殘酷。
　　從此，她就莫名地避開秦落落，其實也不用避開，因為她實在忙得除了睡覺就沒時間回宿舍。她一般早上復習，上午上課，下午到餐館打工，晚上在書店當兼職收銀員。回到宿舍，累得后背貼到床就可以睡著。她知道秦落落每天都在找她。有一晚回去，遠遠看到趴在宿舍窗臺等她的秦落落，她就坐在宿舍邊的榕樹下，透過樹葉的縫隙，仰視著那張臉，一直到那張臉帶著失望離去，她才上去。桌上，有秦落落留下的小小的生日蛋糕，上面寫著：給親愛的姐姐。她發(fā)呆地看著，然后和著眼淚慢慢吞下。
　　學年結束，她如愿取得一等獎學金，她很開心，實在太累了，她給自己的唯一獎勵，就是痛痛快快睡一天，睡到自然醒，原來，那也是一種幸福。她突然想起秦落落，好久都沒見過她了，她覺得奇怪，秦落落的成績怎會榜上無名？
　　想到這里，她心亂如麻，披上衣服就下樓，昏暗的路燈下竟然站著秦落落，渾身顫抖，嚶嚶哭泣。她一驚，脫口而出：“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姐姐，我找你好久了！”秦落落緊緊抱住她，悲從中來，哭得像孩子一樣。
　　一問才知，怪不得成績不上榜，兩個星期都不見人，原來秦落落回了一趟家，父親生意失敗欠了很多錢，東躲西藏避債，繼母整天就知道呼天搶地地哭，債主還逼著秦落落還債，可是一個沒畢業(yè)的女孩子拿什么還啊！“姐姐，我可能不能繼續(xù)讀書了，家里什么都沒有了，房子都可能要賣掉?！毖矍暗那芈渎淇薜锰旎璧匕?，她不由自主地心里揪緊，一陣酸澀，就像看到一年級時渴望讀書的自己。
　　“好了，落落別哭。不要怕，姐姐會一直在你身邊?！彼斐鍪謸崮δ蔷砬念^發(fā)，心疼地說，突然發(fā)現(xiàn)說了出來，松了一口氣，她是疼愛這個妹妹的，不是嗎？
　　她盡顯貧苦孩子早當家的擔當，暗中指導秦落落賣掉大房子償還債務，換了個小平房讓父親和繼母住，至于學費和生活費，都要靠自己。整個假期，甚至整個大學生涯，沒有課的時候，她每天帶著秦落落東奔西跑，做過保潔員、家教、服務員，還有推銷員，有時候很晚才下班，她們還必須拿著當天的筆記復習消化或者趕功課，看著累得歪著頭擱在她肩膀上的秦落落，她頓生憐惜：“落落，怕辛苦嗎？”“不！有姐姐，就什么都不怕！”秦落落笑得比任何時候都璀璨，幸福得像個撿了寶貝的孩子。
　　她忍不住自嘲：“我又不是超人?！?br/>　　“可是，你是我姐姐。雖然我媽媽對不起你，但在這個世界，只有你跟我的眼睛一模一樣，也只有你，是除了父母之外和我最親的人?！?br/>　　她情不自禁，眼淚掉了下來，曾經(jīng)的刺早已褪去，不想再否認自己的疼愛。幼年珍藏至今的小豬錢罐傻瓜似地看著她們倆，是啊，秦落落何嘗不是她心底的軟。這么多年來，如果只有自己的左手抱著右手，如果沒有這個妹妹純純粹粹的愛，她一個人該有多凄涼！命運還是眷顧的，有你，才不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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