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5日,一個細雨紛紛的早晨。這天我們要去找尋臺北六張犁墓地。記得日本學者橫地剛《南天之虹——把“二·二八”事件刻在版畫上的人》書中曾有這樣的一段話:在臺北市的東南偏東方向有一個叫做六張犁的丘陵。在這里可以眺望到臺北市的街容。這里長眠著201名50年代白色恐怖的犧牲者。大多數(shù)墓碑都已被土掩埋,上面長著竹叢。據(jù)說已經(jīng)有將近四十年的歲月沒有人走近這里了。
一
從地圖上看六張犁這個區(qū)域與我們下榻的遠東國際大飯店并不算遠,但是,在飯店的大堂向服務(wù)員徐小姐打聽去六張犁公墓的路線時,馬上就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并非很容易回答。她問清楚要找的是上世紀50年代初臺灣“白色恐怖”時期的墓地,馬上幫忙詢問和查找。
在我的概念中,50年代的“白色恐怖”時期,軍事法庭受理的政治案件有29407件,受難人大概有14萬人?!八痉ㄔ骸钡臄?shù)據(jù)更高,政治案件達六、七萬件,如果以每一個案件平均牽連三個人計算,受軍事審判的政治受難人應(yīng)當在20萬人以上。如果把這些人的家屬和親人算進去,受到迫害的大概就有100萬人。蔣介石曾訓斥國民黨軍政干部:“你們通通不認識敵人,像你們這樣麻木不仁,怎么會成功?你們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知道,奸匪就在你身邊。”中共地下黨的陰影始終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豆腐干”大小的新聞背面,藏著什么樣的現(xiàn)實:據(jù)《臺灣歷史綱要》一書介紹,國民黨在臺初期,“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49——1952年,被當局以‘匪諜’、共黨人員為名槍斃的達4000人左右,而被以同罪判處有期、無期徒刑者有8000——10000人,至于被秘密處決者則無從統(tǒng)計。”所謂“匪諜”、真正的共產(chǎn)黨只是極少數(shù);大多數(shù),是對現(xiàn)狀不滿、心懷理想的知識分子和文化人,是有正義感的工人和農(nóng)民,是糊里胡涂不知所以被構(gòu)陷的小市民。貧窮的50年代,一個人的平均月薪是200元,檢舉“匪諜”的獎賞卻可能高達20萬元。
為了一個自認“崇高”的目標,整肅意見相左的人,不惜濫殺無辜,以制造震嚇效果,是民間做的,叫做恐怖主義;政府為之,叫做國家恐怖主義。
世界上,有兩種人最為可貴,一種人是能夠力挽狂瀾,糾正歷史的過錯;而另一種人卻只能以自己的鮮血與生命向世界說明歷史的過錯是何等的殘暴。1987年“解嚴”后,臺灣向民主社會轉(zhuǎn)型,許多曾在綠島被監(jiān)禁過的政治犯也平反出獄,原來在人們心目中充滿神秘色彩的綠島終于揭開其真實的面目,一段曾被視為禁忌的歷史終得公之于世。
……
她終于打完了幾個電話,教我們先乘臺北的捷運(相當于上海的地鐵)到六張犁站,出來打“計程車”,由崇德街一直往山上去,到了一個分岔路——一邊往木柵、一邊往南港,就在這個路口有一崇德寺,其對面有一石碑,上寫“政治受難者紀念墓園”,而它原先還有一個更為人知的名字:“臺北市示范公墓”,如果打計程車就要告訴司機這個名字,她還在紙上把這個路線寫得清清楚楚。
二
在她打電話的時候,我就想到對歷史的叩問,注定是艱難和痛苦的。試想一下,半個多世紀前的事情,而且在很長一段歲月中,這些字眼都是恐怖的禁忌,如果我自己跑到六張犁站的出口處問人,恐怕不但無人知道,而且還會把人嚇一跳。
突然想到,這就是在生活中猛然插進來的政治。從專制獨裁社會轉(zhuǎn)向自由民主社會,涉及文化、政治、經(jīng)濟方方面面。在臺灣的轉(zhuǎn)型中,“經(jīng)濟起飛”為轉(zhuǎn)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而在“思鄉(xiāng)尋根”的強大推動下,晚年的蔣經(jīng)國,在生命最后兩年里,忍受著病魔的折騰,開始與時間的賽跑。
1986年3月,蔣經(jīng)國下令成立“政治革新小組”研究政治體制改革問題。10月7日,他在“總統(tǒng)府”接見美國《華盛頓郵報》發(fā)行人葛蘭姆女士,正式告知對方:臺灣將解除世界上實施時間最長的戒嚴令,臺灣島上的中國人真正擁有了自由結(jié)黨、結(jié)社、辦報辦刊的權(quán)利,并允許民眾赴大陸探親。開放報禁并非這位威權(quán)時代最后領(lǐng)袖的臨時起意,而是在社會轉(zhuǎn)型過程中,善意、寬容應(yīng)對民間的政治訴求,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拆開了保守、仇恨壘筑的禁錮,使朝野力量向良性互動博弈的方向發(fā)展。
蔣經(jīng)國也許想不到,他生前受到民進黨的挑釁,而在其身后,卻成為臺灣人民心目中“最完美的政治人物”。1988年1月13日下午15時55分,蔣經(jīng)國逝世,那天臺灣全島鮮花銷售一空,成千上萬的臺灣人自發(fā)地在街頭列隊向蔣經(jīng)國致哀。
蔣經(jīng)國未能完成與時間的賽跑,但他卻贏得了歷史。20多年后的今天,在臺灣,蔣經(jīng)國不曾因時間的流逝而被人淡忘,反聲譽日隆。每次民調(diào),對臺灣民主、經(jīng)濟、民生等各方面貢獻最大的領(lǐng)導人,都是蔣經(jīng)國。僅2326萬人口的臺灣,每年有100萬人前往蔣經(jīng)國暫厝的大溪憑吊。
而今天,一個年輕人和電話另一頭的不知什么人突然被拉入到歷史的陰影之中,而且在她急切地向?qū)Ψ皆儐柡徒忉尨箨懹浾咭タ纯吹膶υ捴?,我似乎感到她好像產(chǎn)生了一種責任感,以致在這過程中有郵差來大堂來找她簽收郵件、另有好幾個打進來的電話她都盡快地應(yīng)付了事。
三
我們來到的捷運站里,有自由索取的向?qū)D,上面赫赫標明了“六張犁”站。在六張梨捷運站的出站口的斜對面就有“往崇德街”幾個大字,過馬路就是崇德街,走幾步就看到這條街真的是引向山上?!傲鶑埨纭闭九c“六張犁公墓”還有蠻遠的距離?!暗曜薪帧笔峭ㄍ缴瞎沟谋亟?jīng)之路。街口拐角處有一張非常醒目的招牌,上面寫著“六張犁饅頭店”。果然,在古早店鋪前,擺著雪白的大饅頭,十分誘人。頃刻,我好像聞到蒸饅頭特有的香味,立刻興奮不已。朋友告訴我:“六張犁的饅頭很有名”。瞬間,我腦海里,陡然出現(xiàn)了魯迅筆下那蘸著革命黨人鮮血的人血饅頭,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
一路上山,有點彎曲,路較窄,路旁人家先是出租車司機的人家較多,后來越來越多的是與墓葬業(yè)相關(guān)的店鋪、人家。路邊也越來越多墳?zāi)埂S幸蛔嫦蝰R路的比較大的墓碑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以金漆字寫著:“徐蚌會戰(zhàn)后胡璉將軍于民國卅八年夏江西招兵單身戰(zhàn)士之墳在臺江西老兵建“中華民國”五十九年夏立”。想想看,已經(jīng)是1949年夏天,還有這一批江西老表被迫從軍,恐怕他們有些人之前連“臺灣”這個地名都沒有聽過,結(jié)果卻是客死在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上。
再往前走沒多遠,一個大彎環(huán)抱出一片向陽的山坡墓地,遠處有一座高大的方形白塔。正好路邊有一道連結(jié)著水泥桿的鐵絲網(wǎng),從這個角度看那座白塔,有點像某種集中營與受難碑的圖像意味。一直走到白塔下,就是崇德寺,對面一個向上陡坡,坡路口豎著一塊水泥石碑,其造型像是兩塊木板并立,中間的距離大約有40厘米(目測),厚七、八十厘米,在靠外側(cè)的一塊的外側(cè)角的兩邊分別寫著同樣的金漆大字:“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公園”。
這塊石碑造型比較有現(xiàn)代設(shè)計的意念,與周邊墓園完全是不同的時代產(chǎn)物。起這個名字的用意也很值得研究,“戒嚴時期”是很明確的歷史時期概念,但是究竟在這個墓園里埋葬的受難者最后的遇難時間是什么時候呢?或許,“政治受難者”這個概念更為準確和令人心驚。
四
從這個路口往上走幾步,拐一點彎,就是一座石牌坊,橫楣上以紅漆寫著“臺北市示范公墓”,在其左前方又豎著一塊與坡路口那塊形制相同、字體相同的“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公園”的水泥碑。穿過公墓牌坊,右側(cè)就看到一塊很大的黑色大理石照壁,頂上橫書“人民忠魂”四個金色大字,兩邊分別鐫有“民主統(tǒng)一走向富強壯志未酬”、“愛國愛鄉(xiāng)改造社會死而后已”,中間刻著一朵碩大的向日葵花。那種圖像竟然與我們在“文革”時期的宣傳畫、黑板報上所畫的向日葵何其相似。
照壁的左側(cè)旁邊是一塊漢白玉碑,上書一大段文字,值得抄錄在這里:
1950年代在臺灣歷史上留下一道鮮明的傷痕。在這個史稱“白色恐怖時期”的五年間,遷臺不久的國民政府,以國家安全為理由,對共產(chǎn)黨員及其同情者進行全面檢肅。在當時國際冷戰(zhàn)與國共內(nèi)戰(zhàn)的大環(huán)境下,人性受到扭曲,程序正義不受重視,以致社會上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特別是不少理想色彩濃厚的年輕知識分子,在“肅清匪諜”的行動中,未經(jīng)正當審判或未有充分證據(jù),即被處決,造成許多家庭暗夜飲泣,整個社會噤若寒蟬。往后近四十年間,臺灣經(jīng)濟快速成長,教育全面普及,自由民主思潮成為社會主流,這段埋冤九泉的歷史記憶逐漸破土而出。為了撫平受難者家屬傷痛及平反這段歷史,“中央政府”在“民國”八十七年制定了《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也成立了基金會推動相關(guān)工作。而臺北市政府乃配合將當初埋葬受難者遺骸的這塊墓區(qū)重建為紀念公園,自“民國”八十五年開始規(guī)劃并匯整受難者家屬意見后,八十八年編制預(yù)算,九十一年興建完成。我們希望透過對這些逝去靈魂的悼念,使家屬長達半個世紀的傷痛,得以紓解。我們更希望:在這塊我們深愛的土地上,人性不再扭曲,恐怖不再肆虐,自由得到尊重,人權(quán)永獲保障。
臺北市政府謹志。
“中華民國”九十一年十二月十日
在照壁前立著一塊黑色紀年石圓桌,桌面上刻寫著一圈圈的年代數(shù)字,從1950年起,逐年刻記,看起來有點像鋸斷的樹樁上的年輪一樣,那幾乎穿越了一甲子的時光。這是歷史的見證!
在照壁的右側(cè)是一道道白色大理石墻,在其前面的地面上有長方形木板,仿佛是白墻投射下來的投影,而在木板上則長出了一團團的褐色蘑菇,不知是設(shè)計而為還是自然生成。
墓區(qū)里沒有管理人員,不知在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墳?zāi)谷褐泻翁幨钱斈甑恼问茈y者墓。順著石級走上山坡上的墓區(qū),但是從墓碑上的文字來看顯然都不可能是政治受難者之墓。想到這里原來就是臺北市示范公墓,這些墳?zāi)箲?yīng)該都是原來公墓里的。當我們只好準備離開的時候,就在穿過石牌坊進來墓園之后的左側(cè),發(fā)現(xiàn)了一塊很矮小的石板,上書:“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墓區(qū)第一墓區(qū)”,原來我們在進來的時候沒有注意到。這片墓區(qū)面積不大,是一片小山坡,有竹林、雜樹掩影。在山坡上就有約十來塊很小的墓碑,上面刻的字歪歪扭扭,寫得很草率,填的紅漆卻還鮮艷,都是很簡單的“‘民國’42年×月×日,×之墓”。
五
凡是從專制統(tǒng)治解放出來的社會,在獨裁者或殖民者走了以后,會有一種迫切的需要,需要重新面對被扭曲、被偽造的歷史,用自己的眼睛徹底找出真實的自己。
1949年,國共兩黨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生死搏斗,以國民黨敗退臺島告一段落。但是,大陸一直在準備“解放臺灣”,臺灣則一直在準備“光復(fù)大陸”。在這種互相虎視眈眈、時刻想噬對方的斗爭中,彼此的特工自然身處最前線。
上個世紀50年代初,被國民黨當局稱之為“吳石、朱諶之特大中共間諜案”曾轟動海內(nèi)外。時隔整整半個世紀后,被臺灣文史學者秦風(本名徐宗懋)先生重新披露出來,讓人悲喜參半的同時,更多的是思考。
堅持自己的政治信仰到最后一刻的朱諶之女士,本名朱貽蔭,參加革命后,改名朱楓。這是她潛伏到臺灣時的化名。1949年11月25日,時為中共華東局情報部秘密特派員的她奉命自香港赴臺從事情報工作,1950年2月18日,在出色完成任務(wù)之后,離臺返回大陸途中,不幸在浙江定海被逮捕。1950年6月10日,喋血臺北馬場町刑場。
幾十年來,盡管朱楓烈士的后人一直在尋找親人遺骸,卻沓沓無影。有消息說當年為她收尸的是其姐夫一家人,并為此事受過牽連,但他們的下落卻始終得不到證實。那么,朱楓的遺骸在哪里呢?她何時才能入土為安?
轉(zhuǎn)機總會到來。1999年,秦風先生為了編輯《二十世紀臺灣》畫冊,在許多單位的檔案室搜尋有價值的歷史照片。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塵封的資料中翻出了一組組血淋淋的審判和槍決政治犯的照片,照片記錄的即是中共臺灣地下黨組織由于叛徒出賣,數(shù)以百計黨員被捕并遭殺害,其中就包括吳石和朱楓等人庭審、綁赴刑場和槍決后的鏡頭。
2000年8月25日,“1950年仲夏的馬場町——戰(zhàn)爭、人權(quán)、和平的省思”特展在臺北“二·二八紀念館”揭幕。此時,正是民進黨執(zhí)政的時代。辦這個展覽,很可能會招來兩批人馬的攻訐。那衛(wèi)護國民黨的,會認為這是用過去丑惡的歷史來打擊已經(jīng)失去政權(quán)的國民黨。那支持民進黨的,會認為是在為中國共產(chǎn)黨辯護,更可能認為,主辦者故意強調(diào)“外省人”在白色恐怖中被殺之眾多,來淡化“二·二八”事件中,國民黨殺害“本省人”的相對罪責。
畢竟,在長達38年滴水不漏的“反共救國”、“保密防諜”的口號普及全島。臺北新店溪附近的馬場町,取代南京的雨花臺、北京的菜市口后,把共產(chǎn)黨員以正面形象展示出來,無論其中強調(diào)何種人權(quán)或人道思想,結(jié)果都不可能是風平浪靜的。展覽開幕后,民眾反應(yīng)熱烈,時任“臺北市長”馬英九和“臺北市文化局長”的龍應(yīng)臺參觀了展覽,并首次代表國民黨為當年的殘酷行為做了公開道歉。
2001年,幾十年來一直生活在大陸的朱楓的女兒朱曉楓女士在山東畫報出版社的《老照片》(第16輯中,首次看見母親行刑前的照片,激動不已,隨后,通過媒體寫了一封信給作者秦風,委托他協(xié)助尋找其母親的遺骸,希望將先人的骨骸或骨灰遷回大陸。
……
2010年的清明節(jié)前,寓居于南京的朱曉楓女士告訴筆者:經(jīng)過艱苦努力,在臺灣犧牲的母親遺骸終于有線索了。在六張犁的幾百個無名墓碑里,找到了存放烈士遺骸的骨灰壇。
六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從1950年6月開始,一批批被捕不屈的中共地下黨人和“左翼”人士被押至馬場町刑場處決,親屬不敢出面收斂,無親屬者則一并處理,草草埋在六張犁的角落里,僅立著一塊塊刻上名字的小墓碑。由于無人聞問,幾十年間已是荒野蔓草,直到2003年1月11日,六張犁“亂葬崗”正式成為“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對民眾開放。由此想起“臺灣地區(qū)政治受難人互助會”臺北分會會長林麗鋒先生曾滿懷激情地說過的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應(yīng)該把歷史的真相公諸于世”。
“補償”,是一個暫時止痛折衷的辦法。到2004年9月為止,依據(jù)1998年6月17日,公布制定的《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這個令人傷心的療傷劑已經(jīng)受理了7454件,申請人數(shù)18046人,已經(jīng)接到補償?shù)挠?984件,其中死刑是695件。最高的補償金是600萬元新臺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