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汗顏地承認我曾不止被一所學校開除,共有三所。這些經歷極大地豐富了我的教育,可我父親并不覺得有趣。我家是有名望的學術世家,而我被三所學校開除,那是非常丟臉的事。
第一次純屬意外,跟彈弓有關。輔仁中學有個老師是主管紀律的,我們學生沒人不恨他。日本人占領了北平,而這個老師總在宣傳中國人和日本人應該是朋友,說什么“我們應該向日本人學習”,所以大家都很討厭他。
那時,學校在擴建,工地上有很多磚頭,我們男生用磚頭壘了一個很像樣的堡壘,然后分成兩撥兒,一撥攻打堡壘,另一撥保衛(wèi)堡壘。我?guī)Я俗钚碌耐婢撸且粋€朋友送給我的彈弓,用自行車內胎做的橡皮筋,力道很大,可以把鳥打死。
正玩得開心,那可惡的老師過來了,老遠就喊:“你們通通給我下來!”
我順手就給了他一彈。
發(fā)射出的石子不偏不斜打到他腦門上,當場就見了血。這可引起了一場不小的轟動。學校派了一個小代表團到我家匯報我的惡劣行為。
大哥負責在客廳門外偷聽,回來告訴我說:“壞了,你還是逃吧,所有的老師都說你打了老師!”
作為輔仁中學的校長,又是相關大學的教授,父親在我攻擊主管紀律的老師后,不可能讓我繼續(xù)在那里待下去了。可父親的同事,輔仁大學校長陳垣先生卻對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輔仁中學也在他的主管范圍之內,我被開除使他很不安。他不同意這個決定。父親像所有中國知識分子一樣,在這種情況下開除自己兒子來表現公正的態(tài)度,陳先生卻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他對所有人說:“開除這個孩子是個大錯誤,你們等著,有一天他會讓你們刮目相看。”
最終,我還是被輔仁中學開除,轉學到圣心中學。那年,我大約十歲。
去圣心中學前,陳先生把我叫到他家,鼓勵我重新開始。他說:“現在你可以讓所有人看看,你是塊什么料!”當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完成頭兩個學期的學業(yè)時,母親一定要我去拜謝陳先生,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可惜,我的成功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
在圣心中學的短短時間里,我養(yǎng)成了一個新的癖好,學會了所有想象得到的罵人的話,尤其是跟性有關的罵人的話。我那個年齡的男孩子根本不該知道有這種詞的存在,但我很容易就從同學那里學到了。
此事通過不尋常的途徑引起了父親的注意。
那年有個學生演講比賽,我被學校選中,前去參賽。學校認為:“這孩子還行,能說會道,演講肯定沒問題。”但我演講之后,裁判們的意見卻是:“英少爺很有勇氣,但我們有個小小的愿望,希望他能對自己的語言清潔度多加注意?!?/p>
可想而知,父親得知這一消息后多么氣惱。那天,我放學回家前,他對我的兄弟姐妹們說:“老三又玩出花活兒來了,今天晚上我必須跟他談一談。我希望他明白此事的嚴重性?!?/p>
回到家里,父親卻讓我上床睡覺,似乎早已忘記自己的決定。直到我兄弟中的哪一個壞小子提醒了他,他才重新怒氣沖天。他拍著桌子大聲喊著:“這次我要好好教訓你!我要把你送出北平,讓你離開那些只會教你罵臟話的壞朋友!”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父親的懲罰是什么。他很平靜地對母親說:“管教這孩子的唯一辦法,是送他去法國的教會學校。在那里,他會24小時受到長輩們的監(jiān)督?!?/p>
父親直截了當地對我說:“因為你干了這樣那樣的事,我們要送你到一個很厲害的地方——教會學校!你一定要守規(guī)矩。其他孩子都是外國人。如果你不小心,他們會鞭打懲罰你,不是由我,而是由你的同學們?!?/p>
兩天后,父親帶我去了火車站。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我喜歡這玩意兒,距離遠近倒不在乎。我甚至還有點兒向往寄宿學校,想著也許那地方不錯。
之后,我就被送到那所法國人的教會寄宿學校——圣路易中學。
(摘自《水流云在:英若誠自傳》中信出版社 圖/莫迪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