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地說，是輪不到我欠奶奶的，要欠也是父親那一代欠她老人家的?？墒?，她曾說過一句話，這句話是母親在奶奶過世多年后才告訴我的。就因為這句話，自負(fù)的我一直難以釋懷。

我們村子小，總共才十多戶人家，都是一個“太公”傳下的。從上一個“奶輩”的人過世后，很長一段時間，奶奶的年齡一直長居首位。而從我的記憶起，奶奶便是全村德高望重的“族長”了。我總覺得奶奶能俘獲眾人的心絕不是“倚老賣老”。她那搭配和諧的臉孔，具有一種不怒而威、非一般村婆子的氣質(zhì)，那還算標(biāo)準(zhǔn)的、有點福相的身架子看起來也似乎有那么一股“領(lǐng)導(dǎo)者”的味兒。而奶奶的“威信”也絕不止于她的外表。奶奶是有真能耐的。村里的小孩子有個頭暈身熱、大人有個疴嘔肚痛……奶奶幾顆“艾茸火”手到病除。還有村里的生老病死紅白事，奶奶那一套才是真正的原裝正版。所以，奶奶的房子一年到晚都是熱熱鬧鬧的。倘若哪天奶奶有個欠安，全村人都來噓寒問暖。奶奶的威望與她的年齡一樣與日俱增，村里的夫妻吵架、鄰里不和……只要奶奶出面，沒有誰不讓“晚婆”三分的。

村里的人們都叫奶奶“晚婆”。

關(guān)于我，對奶奶是沒有多少感情的。在多年以前，我甚至對她充滿怨和恨。

奶奶有三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在那已非完全“縱欲”年代，她的兒女們并不比他們的母親遜色多少，每人都繁殖了三四個接班人。于是，好命的奶奶兒孫滿堂，整天纏繞于膝下的“內(nèi)孫”便整整11個。

奶奶是不疼愛我的，也不疼愛我下面三個流鼻涕的弟弟。確切地說，她不喜歡我們姐弟，是因為我母親以及母親的娘家。母親天生笨人一個，干農(nóng)活的效率比全村任何人都要慢，那些快手的巧媳婦一個小時可以完成的活，母親得花上兩個小時甚至更多。所以，還在生產(chǎn)隊插田時，母親常被村中的巧媳婦“圍豬籠”，遭她們?nèi)⌒Α７謫胃珊?，無論趕哪個時令，我家都比別人慢一拍。尤其是兩造農(nóng)忙，往往人家已洗白了腿“做上田”了，我家還有好幾塊白頭田。于是一年到晚，母親總也有忙不完的活。于是，“霹靂舞步”的奶奶無法容忍“慢三慢四”的母親!奶奶罵母親最常用的話是，做死你系閑!做死你當(dāng)你疴鼻死!我多次看見母親一邊哭著一邊挑著家里儲備好的尿肥去澆菜，村里的男人女人都笑她。因為村里的其他女人要是吵嘴哭了是絕不會再去干活的。母親無足輕重的另一個原因是:母親的娘家是窮山溝里的窮人。而我的嬸嬸和伯母的娘家都是城里人，見過大世面的人家。奶奶也就從來不敢用罵我母親的話罵嬸嬸和伯母。

子因母賤。在我的記憶中，奶奶對我們姐弟的不疼愛主要表現(xiàn)在她的偏心上。小時候，大人們干農(nóng)活經(jīng)常干得“眼仔烏烏”才回來?；貋砗笤僮鲲?，晚餐吃罷，往往是月上半梢。所以，家里有老人的就是分開吃了，也是不分小孩子的。那時候，我?guī)讉€弟弟及堂弟堂妹們都只有三幾歲光景，晚飯時間一過，便接二連三餓得哇哇哭鬧，有時候還打起架來。打起架來的時候，奶奶不管誰先動手，首先罵的肯定是我的弟弟們，然后便是不給飯吃。平時就是不打架，也只有最小的弟弟才有飯吃，而其他的堂弟妹，次小的都給吃。而且給堂弟妹的飯都是滿滿的，常在菜的下面還蓋有肉，而給我弟弟的只泡上一小勺那肉的湯。饑餓的弟弟當(dāng)然不知道這些?？梢性趬δ_邊的我把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小小的我便知道“不公平”這三個字，也明白不公平的根源是什么。于是，小小的我便有一雙不屈的眼睛，這種不屈深深地藏在我的心里，再從心里像地底巖漿一樣噴射出來。

我時刻都想給點“顏色”奶奶看。而要改變奶奶的偏心，就得讓我家的農(nóng)活趕上去。我渴望快速地長大，但長期營養(yǎng)不良，我的個子比我的實際年齡要矮小很多。雖然個子不爭氣，野心卻瘋長。我時常會自負(fù)地想:等我長大，決不像母親那樣差!也許是這股不服氣，12歲那年，我插田的速度便超過了母親，而且還能給總是把行距插得歪歪扭扭的母親“打田面”。這情景讓在鄰田插秧的嬸嬸姆姆引為教育她們孩子插田的典范。而被視為“樣本”的我，更來勁了，把秧插得比雞啄米還快，中途也不起來歇一下，待插完一面田，累得撲在田埂上起不來了。而15歲那年，我便挑起和父親一樣重的禾擔(dān)。雖然那像小山一樣重的禾擔(dān)壓著我快要變形的雙肩，令我有一種要咯血的感覺，但我始終不哼一聲。至今讓我覺得我的個子沒有長到我想要的高度，以及我的身體長成那種背大含胸的典型勞動者體型就是被那時過重的擔(dān)子壓出來的。

我之所以對奶奶充滿怨和恨，更主要的是由于她重男輕女。10歲那年，我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奶奶便以我是“女仔人家”勒令父親不讓我繼續(xù)上學(xué)。之所以說她勒令，因為父親的意思是讓我再念幾年，但奶奶卻三番五次從中游說。我恨死了說話比蓋公章還有效的奶奶，也恨自己是個“女仔人家”。因為我非常清楚，如果我是個男的，他們是不會終止我的學(xué)業(yè)的，除非我成績差得要留級。夜里，母親對偷偷哭著的我說:“你要是個兒子的話，你奶奶就不會這么說了，誰叫你生錯了!”我的淚水便叭叭地落下，第一次從心底里涌起對母親無能的怨恨，卻更加憎恨奶奶了。

物極必反，對奶奶的恨終于爆發(fā)了。那是次年冬天的一個夜晚，父親給伯父燒磚窯去了。窗外，寒風(fēng)呼嘯。母親帶著我們幾個早就躺下了。睡夢中，我突然聽到母親壓抑的嗚咽聲。我很吃驚。我很快便記起晚飯時奶奶不知為何又罵了母親，罵得很兇。我以為母親也像以往一樣哭過就過去了，沒想到她還在為這事傷心。也就在這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母親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麻木，她也是個有所思、多愁善感的人。然后，我便想到母親一定常在這樣的深夜偷偷哭泣，只是她從不讓我們知道罷了。

我感到鼻子酸酸的，淚水便很自然地流了出來。

也許母親早就想把這一切告訴我，為了等我能聆聽她的苦，她等了整整11年。

母親沒有點燃煤油燈，就在黑乎乎的夜里，她告訴我一個那個年齡不應(yīng)去懂的故事。她說我原本還有一個哥哥，就因為奶奶沒把她當(dāng)人看，在她生產(chǎn)時也不重視，以致那哥哥一出生便夭折了，還差點要了她的命。以后奶奶便說她命不好，等到生我出來見是個女的，什么也不給母親吃，整整一個月子，母親只向鄰居借了一大匙豬油……

母親一邊說一邊傷心地哭著，冰冷的床板傳過她身子發(fā)抖引起的震蕩，我幼小的心靈顫栗了，腦海就像窗外寒風(fēng)凜冽的夜空一樣蒼茫。許久，我除了陪母親嘀嘀嗒嗒地落淚，什么也沒說。這一夜，我過早地“豐收”了人生的第一個不眠之夜，為母親的愛情和婚姻!

此后的許多個夜晚乃至現(xiàn)在，我仍常常想起母親在那個夜晚向我訴說的那些事。母親的世界絕對是孤獨的，要不，她怎么會把那些成人的事向一個才11歲的孩子傾訴?但我感謝母親，感謝她對我的信任，感謝她的哭訴。正因為她的軟弱、無助甚至無能，才激發(fā)我日后的自強不息。我沒有在母親的哭泣中哀嘆，更沒有向老馬嘶風(fēng)的奶奶妥協(xié)。這一點在第二天晚上就見證了。11歲的我讓奶奶瞠目結(jié)舌。

當(dāng)時剛吃過晚飯不久，奶奶又向爸爸說起“女仔人家”不必念那么多書的事。奶奶的臉是平靜的。那種平靜在我看來，簡直不當(dāng)我是個能聽懂人類語言的人。我完全記得，就在父親還來不及表態(tài)的那一瞬間，我的眼睛噴射出長久以來及前一天晚上母親哭泣時積蓄在我心中的熊熊怒火，我沖著奶奶大吼:“瘋奶奶!死人奶奶!你為什么不早死?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們家的事也不要你管!”我吼著像刀子一樣插在我心中的鋒利的語言，我要讓這些早熟、狠毒的語言像箭一樣反射向奶奶的心臟!我的聲音是那樣大，仿佛整個村子的上空都在詛咒著。奶奶傻了，父親也傻了。我瞪著一雙含淚的眼睛恐慌地站在那里。我之所以恐慌，是害怕父親。意外的，父親沒有打我，也沒有責(zé)備我，甚至過后提也沒提此事。

在這一刻，我看到奶奶的臉迅速地變幻著，從驚愕到憤怒到尷尬，最后是——絕望!一種大勢已去卻又不甘的絕望。是的，她至高無上的尊嚴(yán)居然給一個11歲的小女孩破壞甚至毀滅了。我想，奶奶這輩子絕對沒有人敢這樣當(dāng)著她的面這樣罵過她。我相信，這件事對她是多么的殘酷。然而，我卻感到無比的痛快。

許多年后，我才意識到，我不該用這么“絕”的語言罵她。因為我不完全是為了自己而罵，更多是為母親而罵。而在那個年齡，我還不懂自古婆媳之間是無法與母女之間的情分相比的，也未能體會一個人的愛其實是有限的，而且在許多時候，我們的愛，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都在不由自主地偏著、傾斜著，連我們自己都無法將它的天秤均衡。當(dāng)時的我只是單純地認(rèn)為奶奶不應(yīng)該那樣對待同樣是她兒媳婦的母親以及同樣是她孫子的弟弟們……還有我，她不應(yīng)該把我劃為一個“外人”，如果沒有能力再供我上學(xué)，她首先應(yīng)該感到慚愧，然后應(yīng)該換一種語調(diào)，換一種婉轉(zhuǎn)和同情的語調(diào)，責(zé)怨上天為什么讓我家那么窮……

最終，我在15歲那年打工去了。在最初的三年，我極少回家。在那些一片茫然而又遙遙無期的打工日子，思鄉(xiāng)的情懷把對奶奶的恨慢慢淹沒了。偶爾在失意時還會掠過絲絲淡淡的如鄉(xiāng)愁一樣的對奶奶的怨，而這怨也不斷在逆境中化為了奮發(fā)。

奶奶是在1994年冬天去世的。去世之前，她得了腦血栓，全身不遂。當(dāng)時嬸嬸全家已遷到城里住，只有母親和伯母輪流著照顧了她兩年。在奶奶去世前三天，弟弟通知我，說奶奶不行了，問我是否趕回去看看她。雖然家里早就說過奶奶是撐不了多久了，但這個事實真正擺在眼前時，我的心還是漫過一陣潮水一樣的酸澀，眼淚一下子便涌出了眼眶。

可當(dāng)我匆匆忙忙趕到家時，母親卻不讓我去見奶奶，說我剛回來會“沖”著，說奶奶現(xiàn)在的身子很污臟，樣子很嚇人，已經(jīng)不會認(rèn)人、不會說“好話”了，還說昨天嬸嬸和堂哥堂嫂回來都沒有去看她，說我小孩子就不用看了。

奶奶的房子在她三個兒子的房子的對面，是一間兩個房的泥坯子橫屋。從“分大眾”那天起，她和爺爺一直就住在這里。爺爺走后的頭兩天，母親陪她住了兩個晚上，以后她都是一個人住著。

北風(fēng)在呼呼地吹，我站在落滿苦楝樹葉的巷道里，凝視著里面躺著奶奶的小屋。間歇，會聽到奶奶仿佛無意識的卻又痛苦的呻吟。我一次又一次要進去看看她，叫一聲她，都被母親阻止了。

奶奶最后的呻吟終止在三天后。村里的人聽后紛紛說:“哎呀，晚婆拖了那么久呀!”他們都在為我母親和伯母而如釋重負(fù)，因為她倆端屎端尿照顧了奶奶兩年。

就像意料的一樣，全村人都來吊喪，表達了她們對奶奶生前恩義的感激。她們一個個哭得很賣力，但她們并沒有繼承奶奶原裝正版的那一套。她們的這種賣力的哭讓我覺得那歌詞和眼淚是兩回事，讓我覺得這是一種不完全的哭。尤其是那些能夠把《三十六名行孝》這樣的長歌哭得字字不漏的“哭客”，讓我覺得她們只是在做秀。在我看來，真正傷心的哭和完全投入的哭是無法邊哭邊唱的。在所有的吊喪者中，惟一讓我覺得與我有點相似的是母親的哭，她沒有歌詞，沒有像她們那樣一句一哎，又長又費力。母親的聲音偶爾才從喉嚨里發(fā)出來，咯咯地響。

奶奶葬在一個叫崖鷹嶺的山頭。那是我的一個懂風(fēng)水的堂姐夫選中的“風(fēng)水寶地”，還說將來是“發(fā)”女性的。而在奶奶的下面有一座長滿“黃茅”的墓地，據(jù)說人家的子孫個個榮華富貴。伯父他們對奶奶葬在這樣的墓地似乎很滿意。遺憾的是“三朝”未過，人家就上門警告，不得“開山”，不得祭拜，理由是侵犯了人家的風(fēng)水。就這樣，奶奶被擱在了那里。每年清明，別的墓地?zé)釤狒[鬧的，一年一新，但奶奶的墓地因被“禁”了，所有的子孫都未曾去看過，未曾為它整理過。

時光荏苒，一晃就是七八年。也不知真的是奶奶的風(fēng)水墓地起了作用還是什么，在別人的眼里，我母親可是苦盡甘來。首先是我弟弟考上了廣州某間院校，雖然在他畢業(yè)后已經(jīng)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中專，但那可是我們村子盤古開天地第一回。再就是我，村里的人們并不太了解我的行蹤，他們只知道我最先也和他們的女兒一樣到工廠打工，后來又與文字扯上了，還出版了自己的書，再后來進了某個單位成了編輯、記者，因而羨慕、驚嘆不已。于是，再也沒有人說我母親是全村最差的了，因為在他們的眼里，這個最差的母親竟生了一對“厲害”的兒女。

坦率說，我當(dāng)時所有的努力只不過是為母親和弟弟們不被別人看扁罷了，甚至更窄小一點的想法是想證明奶奶當(dāng)年的“女仔人家”到底怎樣不如男罷了。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荒唐地想:如果我很有錢了，就買很多村里人從沒吃過的好東西回來分發(fā)給他們，并給他們發(fā)錢，那些越小看我家的人我就越多發(fā)給他們，我要讓他們慚愧死……

也許是我“居心不良”，上帝沒有讓我“很有錢”。我只能在我有“條件”時，每次回家，都買些母親平時難以吃到的東西回去。而這個時候我早已忘記了那“荒唐的想法”。每次看見母親既歡喜又心痛花錢的矛盾笑容，我便會不由自主地說:“要是奶奶還在，那多好啊!我現(xiàn)在有錢了，我要買好多好多東西給她吃，堆滿她的米桶和床頭，連睡覺時吃都吃不完……”說多了，有一次，母親慨嘆道:“是啊，要是她還在，就能看到你的今天了!你奶奶生前就說過你沒買過好吃的給她!”母親的話一出口，我便感到一陣心酸和負(fù)疚。我相信奶奶這樣說不是為了吃。她有三個女兒，她的米桶里常年堆滿了瓜條、冰糖、桂子等各種零食。她根本就不缺吃的。她一定認(rèn)為我還在恨她。其實，我沒有為她買的原因不是恨她，是因為那時剛出來，掙的錢不多，我一個月的伙食才60元。而當(dāng)時我的三個弟弟都在念書。為了使弟弟們都能繼續(xù)念書，我經(jīng)常連早餐都舍不得吃。每次回來也只是給家里添點肉，從沒為奶奶特別買過什么。惟一的一次是弟弟通知我說她快不行了，我趕回來，專程為她買了當(dāng)時最昂貴的紅蘋果和叫得最響的“皇上皇”香腸，可她已經(jīng)吃不下了。

母親這遲遲才供出的話讓我極度心酸和慚愧，我竟讓奶奶抱著這樣的遺憾走啊!我開始后悔自己在她死前沒有堅持進去看她一眼。我相信她一定是盼著我進去看她的。我相信她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瞬間，仍渴望著最“恨”她的孫女我能進去看她一眼，哪怕僅僅是一眼，她就會心滿意足，那代表著我對她的原諒啊!可是，我最終沒有進去，奶奶也最終帶著她的絕望走了。我突然覺得，她本已到了奄奄一息仍拖了三天才走，那一定是為等我去看她一眼……

可是她又等了這么多年，她的子孫們一次也沒有去看她。我想，奶奶的墓地一定長滿了菁菁野草，那條小路也一定芳草萋萋，奶奶可能已認(rèn)不到“回家”的路了。

自此之后，我常會夢到奶奶，夢見她還活著，夢見她一個一個給她的孫子們分飯……夢境中的一切是那么的溫馨。然后有一次夢見她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生前那種“惟我獨尊”的架子，她溫和地向我要香芋吃。我從家里選了兩個最大的香芋給她，她竟高興得笑得合不攏嘴……醒來時，我久久坐在床上，回憶夢中的細(xì)節(jié)，心里一陣陣酸楚。我想奶奶一定是餓壞了。

于是，再到清明掃墓時，我說一定要去拜祭奶奶?？刹负透赣H他們都說這么多年沒祭拜過，要選日子，要“問問”才可以去。我拗不過這些固執(zhí)的大人們。當(dāng)祭拜爺爺?shù)谋夼谠谀沟仨懫饡r，我的心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在另一個山頭的奶奶。我想象著奶奶此刻一定坐在她的“門口”焦急地等待著。然后，當(dāng)四面八方所有墓地的鞭炮響遍后，奶奶的墓地依然是靜悄悄的。以她生前得到那么多人的敬重，死后竟沒一個子孫去祭拜她!這時的奶奶會多么傷心啊!于是，小雨飄下時，我便會想，那是奶奶傷心絕望的淚水。

就像五年前一位會看相的文友所說的一樣，2000年后的第二個春天，我的人生迎來了第二個轉(zhuǎn)折。工作安定下來了，對奶奶的負(fù)疚也便愈加的沉重，想到她墓前去拜祭的強烈心愿與日俱增。那天，當(dāng)我領(lǐng)出第一份財政工資時，奶奶是我想到的第二個人。我想奶奶過世時所燒的那點“銀元”早就該用完了。我涌起要給奶奶燒些冥錢的強烈念頭。我把這個想法跟父親說了。父親同意，但他始終不讓我去奶奶的墓地，說就在“太公屋”燒，奶奶便能收到了，說奶奶平時是“住”在“太公屋”的。

雖然有些遺憾，但那天的心情還是特別的好，仿佛一個長久負(fù)罪的人終于等到了贖罪的那一刻!我到底給奶奶買了多少“億元”，已數(shù)不清了，總之我要讓苦了這么多年的奶奶好好地“過上”以后的日子!

是母親陪我到“太公屋”去的。她向“太公”及奶奶稟報了我的輩分、姓名后，就退出外面等我。我從心里感謝母親留給我這個絕對的空間，這種無需語言的默契讓我感動。

三支冥香前，我向奶奶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在那滿是香灰的祭臺前，我對著那空蕩蕩的空間一邊哽咽地說:“奶奶，我來看您了……”一邊大把大把地?zé)怯≈浴叭f”和“億”為單位的冥錢。我必須要說，我是從來不信神或鬼的，逢年過節(jié)，要是父母忙不過來，也是小我三歲的大弟代“拜神”。而我總認(rèn)為“拜神”這樣的事既浪費時間又不衛(wèi)生，為此，我曾多次當(dāng)著“神”的面叫弟弟不要再祭拜了，那是假的。也因此遭到弟弟的“教訓(xùn)”。而此時此刻，大逆不道的我跪在奶奶的靈位前，與其說是迷信，不如說是給心靈贖罪!

冥香縹緲，縷縷如魂!我相信，奶奶定能收到我這筆穿越時空的“巨額匯款”;也相信奶奶此刻正在我的前方，我看不見的前方，看著我，臉上掛滿慈祥的笑容……

于是，我又一次想:要是奶奶還活著，那該多好啊!

然而，流光瞬息，自己又何曾意識到，除了奶奶外，更多“恨”著或者愛著的人也正慢慢地從身邊不可挽回地失去呢!

責(zé) 編:謝荔翔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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