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愛好者
在鄉(xiāng)下呆了二十多年后,忽然他就調進城里,到一個政府機關工作了。調他的理由很簡單:他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這個政府機關嚴重缺乏寫公文材料的人,他們通過內部培養(yǎng)和考試選拔等方式,都沒有選到這方面的人才。年輕人里,會玩電腦的、會開車的、會喝酒的、會跳舞的都不少,但就是沒有會寫公文材料的。他已經不年輕了,過四十了,能寫的也只是詩歌這一類的文學作品,但是他們仍然把他調了去。
他的成功在他的鄉(xiāng)下乃至全縣都引起了很大的震動。一個文學愛好者,會吟兩句詩,竟然從邊遠的鄉(xiāng)下到了城里,還是政府機關,這是一步登天啊!文學愛好者是個什么概念呢?放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那絕對是個明星級的人物。但是到了九十年代,到了新世紀,說到明星,就專指娛樂明星、體育明星了。而文學,就算是大作家,能在公眾面前露個臉的也很有限。而要成為大作家,沒有堅強的信念頑強的耐力超強的異稟,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一般的文學愛好者,也就一年在縣報市刊上發(fā)幾篇豆腐塊,掙三二十塊稿費。這些報紙、刊物,有幾個人看呢?這點零鈔,連筆墨費也不夠的,更別說養(yǎng)家發(fā)財了。他鄉(xiāng)下的老婆完全不理解他在干些什么,她說,你也學著做點生意吧,擺個小攤賣葉兒耙也可以啊,光靠我一個婦道人家,家里的日子啥時候能過抻抖啊!在常人眼里,愛好文學都是些心理怪異行止失常不通煙火的人。有這個壞毛病的人要成了大作家,大家可能覺得再正常不過了,但是,有這個毛病而只是文學愛好者,大家就不能接受了。不管在單位上還是在社會中,文學愛好者都是被小心警惕的人,更別說得到提拔重用了。
要諷刺一個人混得差,就說你混成了個文學愛好者!這個道理他是明白的,但他仍然成了個文學愛好者。他不是自覺的,最初他只是沒什么事做,又不愿意和人交往,就一個人躲在房間里看書、發(fā)呆、寫字。寫著寫著,就把詩寫出來了。寫出來也沒人看,心里的喜悅沒人分享,然后他就投稿。發(fā)在報刊上,至少編輯看過,和他分享過喜悅吧?他去過報社,找過編輯,他是去找知音的??蓤笊缇庉媴s哈欠連天地給他指了另一條路,你寫一寫新聞吧,寫一寫時評吧,這些東西采用量大一些,稿費高一些。而且要想進我們報社的話,這些題材的寫作才是本分呀……報社啊?進城啊?多么大的誘惑!他在鄉(xiāng)政府工作的老同學到學校視察,專門找上門關懷他,你不要老搞那些詩了,那些東西,哼哼,我們也整不懂!你該寫點公文材料,縣委縣政府的那些秘書們,他們的寫作才叫寫作呢!他們寫幾年,馬上就能得到提拔重用,官運一路亨通!縣委縣政府啊?當官啊?多么大的誘惑!但是回到鄉(xiāng)下,進了那個房間,他還是只能寫詩,“在幻想中美麗而尊嚴”。他只能寫出這樣的句子。
因此,他的調動讓很多人都大吃一驚。憑經驗,這個人這一生會是個啥樣,他們已經看到底了,怎么可能寫點詩就取得成功?難道文學在這個社會還有市場?他們立即把他當做教育孩子的榜樣、材料,你看某老師,他靠寫詩進城了,你也要認真寫好作文哦,將來也寫詩,也進城,當城里人。作文補習班在一些地方驟然興盛起來。他自己呢,心里面也有些膨脹,他感到他自己到達了一個新的高地,城里是文化中心,也是權力中心,他無論在文學上還是在仕途上,都將開拓出一條寬闊而敞亮的路子。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句話他老早就想喊出來了。
不過,領導卻給他潑了瓢冷水。領導告訴他,以前他會寫詩,只能說有寫作的基礎,但是公文材料和詩顯然是不一樣的,一定要把思維從那方面調整過來。為了盡快完成調整,盡快上路,今后就不要再寫詩了。這是組織對他的考驗,只有經受住了組織的考驗,他才會得到組織的重用!他有些失落,多年喜歡的一樣東西,突然不讓去碰了,誰的心里都有些過不去。不過,仕途的誘惑對他來說是巨大的,他知道他不能同時往兩條路上走,他只能選擇一條。而選擇仕途,對他來說幾乎又是唯一的。因為他發(fā)現(xiàn),不知是終日寫公文,還是離開了那間他終日枯坐的小木屋,總之,他的詩是一句也寫不出來了。
城漂族
進城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戶口遷進城里。城里人了嘛,戶口自然應該在城里才對。可是,戶口遷進城后,上在哪兒呢?他有單位的,但戶口不能放在單位上,得在居住地。他在城里沒有房子,也買不起,雖然工作了二十多年,其實一點積蓄也沒有。他本想在城里的那些小區(qū)里租一套房住的,但租金太貴,他那點工資,除了房租,就沒吃飯的錢,更別說養(yǎng)家了。結果他在城郊租了一小間農民房,暫時棲身。問題出現(xiàn)了,戶口上在哪兒呢?上在居住地的城郊,還不是個農村戶口,不如不遷,上在城里,沒有住地,戶籍處不給辦理啊!
吃飯也成了問題。以前在學校,就和學生一起吃伙食團,不操心。后來當了半邊戶,放學后,他就回到鄉(xiāng)下的家。雖然屋子里到處是動物糞便的臭味,但塘里的火是紅彤彤的,鍋里的飯是熱乎乎的,吃過飯后,他可以窩在靠椅上,什么也不想,慢慢抽一支煙?!霸娨獾貤⒃谑浪椎拇蟮厣?這一刻多么美妙!”在香煙的麻醉中他會忍不住吟些這樣的詩句。但是進城后,吃飯成了問題。租住的房屋只一間,沒有做飯的地方。一日三餐,他都得漂來漂去到處找。但是城里的那些餐館都很貴。點了肉,就沒錢點素菜;光點素菜,人家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選來選去,最后不是他選館子,倒是館子選他了。
后來,他把自己的主要用餐地點定在了城鄉(xiāng)結合部的那些蒼蠅館子。下班后,他穿過刀一樣鋒利的車流,夢一樣慌亂的步行街,山一樣氣喘吁吁的酒店商場,走上近一個小時,來到郊外。那里幾乎都是拆遷區(qū),農民臨時在那些殘磚剩瓦上扯一張布,壘個灶臺,擺幾張桌子搭成餐館。他之所以特別喜歡這些地方,除了食物便宜,可以吃得很飽足,還因為他感到在這些地方他更自如些。他發(fā)現(xiàn),因為在鄉(xiāng)下呆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不覺骨子里已經是個鄉(xiāng)下人了。他心里有些悲涼,極力躲避鄉(xiāng)村,但身體和情感卻背叛了他的心思,和鄉(xiāng)村融在了一起。
他沒有在這些蒼蠅館子呆更長的時間,一是隨著拆遷的推進,蒼蠅館子不斷被取締。二是到蒼蠅館子吃飯的主要是一些在城里打工的人。起初他并沒在意,民工們都一個樣,蓬亂的頭發(fā),黑黑的臉,沾滿泥灰的衣服。但有一天,一個民工端著個大海碗過來,大聲喊道,某老師,你也在這兒吃飯啊?那民工蹲上他旁邊的一條矮凳,有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要和他熱切暢談的興高采烈。他瞪了民工一眼,他并不認識這個人。但他一下就警覺了,支支吾吾地說,不,不是,我去鄉(xiāng)下調研,調研!剛回來,累了,進來坐一坐,我的車,我的車!一會兒要來接我的……他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我給我的司機聯(lián)系一下,你慢慢吃,我得走了……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那時候,誰也沒有在意他。除了他的父母,他的家人。老師、學生、街上的人,他們幾乎都當他不存在。但是進城后,他忽然成了那個鄉(xiāng)的名人。他們給他打電話,約他見面,約他吃飯。他們稱是他的學生,他親戚的親戚,是他親戚的朋友的親戚。他們甚至帶著土特產,要登門拜訪,問他的“華府”在哪里?他的“華府”在哪里呢?他說好啊好啊,我開車來接你。他租了一個車,把這些他認識的不認識的學生、親戚、朋友接到稍微有些檔次的酒店,請他們吃飯,給他們開房。他們伸出大拇指夸他,說他當了大官,還不忘本!他們扳著指頭計算著從鄉(xiāng)里走出來當大官的人有哪幾個,哪些人不忘家鄉(xiāng)人,哪些人做了陳世美。他們滿臉仰慕,你是最好的官!哪里哪里,他臉熱心跳汗流浹背地謙虛著。
學生親戚朋友們一走,他一下就心疼不已,后悔不已,痛恨不已。他心疼錢,他們吃了住了他半個月的生活費,他以后只能整天整天吃方便面了。他后悔不該充面子,這簡直就是件皇帝的新裝,說不定鄉(xiāng)人都知道他什么衣服也沒穿,只不過不說破而已。他痛恨自己,極力維護的是什么呢?做孩子的時候,讀師范校的時候,教書的時候,他也在維護一些東西,那些東西并不一定有意義,但那時候他是清澈的、剛硬的,他從來沒有后悔過,從來沒有輕視過自己??墒乾F(xiàn)在,他變得混亂而浮腫,連自己都看不清楚自己了。
就在這時候,他的手機又響了,又是一個仰慕他的鄉(xiāng)人要來拜訪他。他一連迭聲地讓那人等一等,他開車來接他!他立馬租了個車,開起來。他感到他甚至有些期待鄉(xiāng)人給他打電話,他雖然痛恨自己,卻又只有在他們身上才能得到安定、興奮和滿足。他坐在駕駛室里,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叼一支煙,靠著車門,像個老車族一樣摁喇叭催促著那些漂來漂去的行人,向他的幸福港灣風馳電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