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歷史的見證者與參與者，歐洲王室的侍從女官，以綿密細膩的針腳編織出那些偉大人物與宏大歷史的另外一層隱秘的敘事視角。通過她們，我們更有機會接近歷史真相，而這些站在帝王將相身后、接近權力巔峰的女人們，比同時代的普通女性擁有更為綺麗而炫目的人生際遇。

人們最容易走向自己的記憶深處，翻開塵封的往事，一切歷歷在目——特別是，當他們自己的經(jīng)歷本身就卓爾不群的時候，當他們曾經(jīng)作為命運的強者，因緣際會，享盡權柄如意、情場風光，那種“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歡”的體味就更加入木三分。近期，伊麗莎白二世的侍從女官帕梅拉·希克斯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講述自己的那段“秘密歲月”。這位當年的印度總督蒙巴頓勛爵的女兒曾是女王婚禮上的伴娘之一、女王少年時的伙伴，亦在伊麗莎白二世加冕時陪伴其左右。

玉帳牙床、鐘鳴鼎食、威儀儼然的宮廷生活，在普羅大眾心目中始終享有尊崇的地位。然而翻開歷史，王座周圍從來不缺少爾虞我詐、手足相殘的悲劇，躋身宮廷的侍從女官，需要在這一抹血色的陰影中若無其事，并向著自己的目標進發(fā)。權力?愛情?榮耀?在君王身邊作伴，這些似乎都唾手可得，然而也都會轉瞬即逝。

“侍從女官”這回事

侍從女官，在英語中有兩個通用的頭銜，Lady in Waiting(待命的女士)與Lady of the Bedchamber(寢宮中的女士)，從其字面意義就可以了解她們的職能——打理皇后衣食起居的女士。

侍從女官大約起源于歐洲分封與扈從制度形成之后，爵位較低的貴族從屬，依附于爵位較高的貴族，騎士保衛(wèi)城堡，一般的貴族婦女則進入城堡侍奉城堡女主人。在歐洲封建制度逐漸成形后，這種隨侍傳統(tǒng)被保留下來。時至今日，侍從女官這一職位仍然存在，戴安娜王妃的奶奶就曾經(jīng)做過伊麗莎白二世女王的母親伊麗莎白王后的侍從女官。

由于歐洲的封建制度始終沒有形成嚴厲的中央集權，反映君主唯我獨尊地位的宦官與宮女的終身制都沒有出現(xiàn)，小貴族對國王的依附也具有隨意性，貴族婦女出入宮廷并沒有嚴格的規(guī)定，多數(shù)與她們的丈夫在朝廷任職情況相關，甚至與她們自己和君后的關系有直接關聯(lián)。關于侍從女官的等級也沒有嚴格的劃分，以英國的情形來看，高級侍從女官或首席侍從女官一般被稱為Mistress 0f the Robes(長袍女士)，負責王后的衣著和首飾，并對其他女官負有管理之責。女官一般都是已婚的，只有一部分被稱為Maids ofHonour的例外，她們通常是些9-14歲的貴族少女，名日在王后身邊學習禮儀，實則是為在王室社交場合中求一門好姻緣。

近兩年拜韓劇《大長今》熱潮所賜，亞洲宮廷女性職官成為受人關注的群體，跟風之作頻生，女官在君王、后妃、權臣之間縱橫捭闔、全身而退的功績成為制造傳奇的新戰(zhàn)場。歐洲宮廷的侍從女官與亞洲宮廷系統(tǒng)中的女官有顯著不同。她們首先是具有爵位的貴族婦女，在宮廷服役的時間并非終身，國王對她們更沒有予取予求的權力。比起倫理規(guī)范無處不在的亞洲宮廷，歐洲宮廷才是孕育傳奇的溫床。韓劇《大長今》與港劇《宮心計》，最多不過是“以德服人”與“善惡有報”的意淫，道義上的忠君與身體上的貞潔桎梏了傳奇發(fā)生的可能性；而禮樂不興的歐洲，鳩占鵲巢一步登天、總攬朝局功高震主，叛出師門浪跡天涯的例子卻俯拾即是。她們熱血沸騰，她們機敏過人，她們無上的勇氣和膽識完全對得起命運派給她們的這段際遇——只是，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老話在這個高風險高收益的行業(yè)中依然萬試萬靈，開到荼蘼過后，有人有尊嚴地退場，有人則無可奈何地被揉碎在泥濘里……

侍從女官自己本身就是皇親國戚，她們享受包括國王在內所有人的禮遇，日常工作不過是服侍穿衣、安排飲饌、針黹刺繡，而并非真正的侍女所承擔的粗重功夫。作為回報，她們在冠蓋云集的宮廷中遍享華服美酒，伴宴、出巡、演奏樂曲、表演舞蹈，她們的足跡隨著精力充沛而慣常享樂的王室遍布戲院、溫泉、球場、斗獸場，這個職業(yè)給她們帶來的是與清苦寂寞的鄉(xiāng)間生活迥異的精彩。但宮廷始終是一個機會與風險并存、付出與收獲難于言說的世界，不一樣的靈魂放入，歷經(jīng)同樣的愛欲劫毀，卻可能鍛造出命運各殊的歷史造型。最戲劇性的傳奇，莫過于“麻雀變鳳凰”。正如許多利欲熏心的白衣秀才，夢想與微服私訪的皇帝偶遇，一番奏對便能獲得不次升遷；野心勃勃的少女，自恃如花容顏，也寄希望于驚鴻一瞥之下，便能鎖住君王心，從此承恩雨露，母儀天下。這看似異想天開的白日夢，卻不是沒有人美夢成真。然而黃粱熟透，是美夢還是夢魘?只有在最后才能揭曉。

王座——紅顏催命符

宮廷從來都是時尚的中心，在服飾、美容方面的資源取之不盡，女官們近水樓臺，順理成章成為時尚的先導。虛榮與物欲，在這里唾手可得。如此得天獨厚，使大多數(shù)貴族婦女都將獲召至宮廷視為榮耀。

王后預備隊：亨利八世的侍從女官

最近十年圍繞亨利八世(1491-1547)與其女伊麗莎白女王的影視改編方興未艾，亨利八世的6位妻子也漸漸成為通識。實際上亨利八世在振興英國方面的功績不可抹滅，關于他“殺妻成狂”的詬病，一多半是因為他骨子里頗具海上民族彪悍生猛的特性，另一半是因為他憎恨政治聯(lián)姻。娶第一任妻子西班牙阿拉貢國王的女兒凱瑟琳公主(1485-1536)時，他還沒有掌權；克倫威爾給他介紹了克里夫的安(1515-1557)作第四任妻子，他卻借口對方長得像馬，不但堅持離婚，還殺掉了介紹人克倫威爾。至于亨利八世的其他4任妻子，則一律都是侍從女官——地位上的懸殊，讓他缺乏對對方的尊重和信任，更造成生殺予奪的局面。

亨利八世赫赫有名的第二任妻子安葆琳(1507-1536)，是他與教皇決裂的導火索，更是伊麗莎白一世的生母。但很少有人知道，她是一個資深的Maids of Honour。安葆琳早年被父母送到法國做克勞德皇后的侍女，15歲回到英國，成為亨利八世的發(fā)妻凱瑟琳的侍女。安葆琳的處心積慮讓她做到了在當時人看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為在此之前，亨利與凱瑟琳早就進入婚姻疲憊期，情婦成群，甚至不乏私生子，但亨利從未動過離婚之心。而安葆琳的目的不在短暫承恩歡愉，也不在片刻風光富貴，而在于地位的保障。于是她一邊撩撥國王，發(fā)揮自己的學識，用言情小說的筆調包裝自己的感情；一邊宣稱自己只對丈夫獻身，并看準了亨利當時隱藏很深的對于受制羅馬教廷的憤怒，巧妙加以利用。

然而安·葆琳這場轟轟烈烈的后位爭奪戰(zhàn)只維持了她3年的尊位，作為一個缺乏根基的女子，她再出身貴族卻也只是國王的臣子，早年在法國的丑聞、處子之身的笑話、偷龍轉鳳的生育悲劇，當然最重要的，是新鮮感過去后，讓她在被冠以“欺君”、 “叛國”之類的罪名時毫無辯駁之力。英國質地簡陋的斷頭臺上，從此多了一抹王后的血色。

安·葆琳被砍頭10天后，亨利八世與26歲的簡·西摩爾(1508—1537)結婚。據(jù)說她皮膚雪白、頭發(fā)金黃，與安是完全不同的類型。簡也是在凱瑟琳王后時期入宮的Maids of Honour，在安葆琳的宮廷中成為侍從女官，性格溫柔和順，對已經(jīng)被判為私生女的瑪麗(凱瑟琳所生)和伊麗莎白(安所生)也不錯。她還來不及觸到國王的霉頭，就在一年多后死于難產(chǎn)，生下了亨利八世夢寐以求的婚生兒子。接替她的不是被權臣克倫威爾千里迢迢請來的德國公主克里夫的安，而是安身邊的又一個侍女，安·葆琳的表妹，15歲的凱瑟琳霍華德(1525-1542)。

亨利八世的口味就是這樣，賢惠與熱辣交替。歷史記載凱瑟琳·霍華德沒怎么受過教育，就是憑一股粗糙卻質樸的青春氣息贏得了國王歡心。但缺乏起碼的學識是她的致命傷，讓她既不會如安·葆琳那樣機關算盡，也做不到簡西摩爾的安分守己。不到兩年就因為與亨利八世的貼身侍衛(wèi)通奸而被送上斷頭臺。最后一任王后凱瑟琳·帕爾(1512-1548)則曾經(jīng)做過亨利的女兒瑪麗公主(后來的“血腥瑪麗”)的女官，延續(xù)了這個“麻雀變鳳凰”的童話，并成為唯一一個全身而退的皇后(亨利八世在他們結婚4年后辭世)。

貴庶通婚：奧地利斐迪南大公與妻子索菲的悲劇

1914年6月28日，“斐迪南大公遇刺，一戰(zhàn)爆發(fā)”。這是教科書上的記載。薩拉熱窩的槍聲，讓51歲的奧匈帝國王儲斐迪南大公一命嗚呼。這場戲劇性的暗殺帶來的不僅僅是幾百萬人的生靈涂炭與世界勢力版圖的此消彼長，也為一個家庭的苦難做了最后的悲劇收尾。

1914年6月28日，是斐迪南大公夫婦結婚14周年紀念日。

斐迪南大公與霍恩伯格女公爵索菲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注定波折重重。1889年，約瑟夫一世與伊麗莎白皇后(茜茜公主)的獨生子魯?shù)婪蛲鮾σ驗榕c一名女演員的婚事遭到家族反對而吞槍自殺，弗蘭茨·斐迪南作為約瑟夫一世的侄子被立為王儲。26歲的斐迪南當時還沒有結婚，按照歐洲王室通婚的傳統(tǒng)，德皇威廉二世與沙皇尼古拉二世都有意與之結親。然而斐迪南頻頻造訪自己的堂姐捷欣公爵夫人伊莎貝拉女大公的府邸，外界紛紛猜測他可能是對捷欣公爵的大女兒瑪麗感興趣。直到一次醉酒，人們在斐迪南掉落的懷表中發(fā)現(xiàn)另外一位女士的照片，伊莎貝拉女大公才如夢初醒，王儲的目標居然是自己的侍女素菲。

索菲比斐迪南大公小5歲，出身波黑貴族，但幼年時全家已經(jīng)生活在德國。在奧地利王室看來，索菲出身低微，完全不符合未來王后的標準。歐洲王族間的彼此通婚，不僅僅是出于血統(tǒng)的考慮，更重要的是伴隨著婚姻和結盟，兩國在領地、財產(chǎn)與外交上的收益。因此維多利亞女王才樂此不疲地將她的9個子女輸往歐洲各國王室，聯(lián)姻幾乎是每個王室成員為國家做貢獻的方式。在這個戰(zhàn)略意義面前，斐迪南大公關于“索菲也有貴族血統(tǒng)”的辯駁沒有絲毫說服力。無論斐迪南大公在政治上是否與歷史前進的腳步背道而馳，他始終是成熟的政治家中難得的一個癡情種，他沒有尋死覓活，卻堅持與索菲雙宿雙棲。拉鋸戰(zhàn)打了數(shù)年，在伊莎貝拉女大公的督促下，約瑟夫一世在1900年發(fā)出了和解信號。但條件是，定義他們的婚姻為“貴庶婚姻”——即不是教會首肯的合法王室婚姻，索菲及其子女沒有王位和財產(chǎn)的繼承權，沒有“王妃”封號和“殿下”稱呼。在哈布斯堡王室，索菲受盡歧視，不能從正門進入，不能料理宮廷事務，不能享受頂級包廂，不能與丈夫共乘一車……

因此大公夫婦同時坐在車中出現(xiàn)在薩拉熱窩街頭，其實是斐迪南為了讓妻子享受在維也納享受不到的禮遇，而特意在她的故鄉(xiāng)波黑安排的。然而事后看來，這簡直像一場死亡聚會。索菲腹部中槍，鮮血噴涌；大公脖子中槍，據(jù)說他在失去知覺之前還抱著妻子大喊， “索菲，親愛的，活下去，為了我們的孩子，活下去!”

大公夫婦死后，按照規(guī)定，索菲不能被葬入王室墓地。但據(jù)說斐迪南大公一早立下遺囑，要與妻子合葬，老國王才網(wǎng)開一面。一戰(zhàn)后歐洲王室窮途末路，貴庶通婚已很難避免，但我們還是能在愛德華八世退位娶辛普森夫人與卡米拉無法獲得“威爾士王妃”封號而只能被稱為康奈爾公爵夫人上，看到當年“愛情與王冠”勢不兩立的遺風。

愛情——權勢的犧牲品

關于伊麗莎白一世的侍從女官的婚姻軼事，林林總總可以寫一部悲情小說。對于這群常年圍繞在強權女性身邊的女侍從們來說，愛情更是EQ試金石。

強者之生命風范蕾蒂絲諾里斯——羅伯特達利(萊斯特伯爵，女王終生的愛人)

蕾蒂絲諾里斯(1543-1634)是伊麗莎白女王的表甥女，她的母親凱瑟琳諾里斯是伊麗莎白的表姐，也就是亨利八世的另一位著名情婦瑪麗葆琳的女兒。凱瑟琳深得伊麗莎自信任，在宮廷中長期擔任首席女官。女王其實只大蕾蒂絲10歲，兩人在音樂、舞蹈上一拍即合。一般來說這種親緣友誼相對牢固，但卻因為一個男人，兩個女人終于為敵。

蕾蒂絲擁有驚人的美貌，初入宮廷就吸引了所有男士的目光，這其中包括了女王的寵臣羅伯特達利。他是“九日女王”簡格雷的小叔子，與伊麗莎白相識于倫敦塔，在最艱難的時候兩個人相依為命。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成為王夫，但女王卻表示她的心中只有人民。

女王雖然不能下嫁達利，但達利在她心目中的位置無人可及。在統(tǒng)治期間，盡管兩人之間的關系時好時壞，她也曾對他訓斥或懲罰，但多數(shù)時候總是慷慨贈予他財富甚至原諒他的背叛。蕾蒂絲15歲時就被達利的魅力迷住，作為懲罰，女王迅速將她打發(fā)嫁人，雖然這個對象相當不錯，是出身顯貴年輕有為并與之年齡相仿的埃塞克斯伯爵。成為兩女之母之后，蕾蒂絲被召回宮廷，旋即又因為與達利的私情被目光如炬的女王發(fā)覺并遣送回鄉(xiāng)。

蕾蒂絲與女王交戰(zhàn)的高潮發(fā)生在她與達利背著女王秘密結婚后。丈夫埃塞克斯伯爵戰(zhàn)死沙場，2年后，蕾蒂絲對達利逼婚成功。風月老手達利無疑不想觸怒女王，但蕾蒂絲也是葆琳家的人，與女王斗智斗勇對她不是難事。據(jù)說盛怒之下的女王曾對已被封為萊斯特伯爵的達利咆哮“你娶了一頭母狼”，并放言宮廷的大門永遠對蕾蒂絲關閉。其后，女王五十多歲時，蕾蒂絲的長子、19歲的小埃塞克斯伯爵取代繼父達利成為頭號寵臣，女王對他的著迷程度不亞于當年對達利。然而，年輕的埃塞克斯伯爵對權力無止境的渴望讓他昏了頭，與女王愛情游戲中情人的齟齬被他放大成一場叛亂，終于葬送性命，蕾蒂絲的第三任丈夫也作為同黨被處死。

然而即便如此，蕾蒂絲依然活了下來，甚至活到了伊麗莎白女王去世，斯圖亞特王朝建立之后。1634年，91歲的蕾蒂絲·諾里斯去世。

貝絲·思羅克莫頓——沃爾特雷利爵士(女王的情人之一)

“誰控制了海洋，誰就控制了貿易；誰控制了世界貿易，誰就控制了世界的財富，最后也就控制了世界本身?！?/p>

放出這句豪言壯語的是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代表人物沃爾特·雷利爵士。與達利和小埃塞克斯伯爵相比，沃爾特·雷利同樣英俊熱情，卻更為英勇，戰(zhàn)功赫赫，學識豐富，富于機智，更能讓女王感到棋逢對手的痛快。他不但在海上貿易和北美大陸為女王開疆拓土，更熱心于文學藝術，他是生機勃勃、創(chuàng)造力驚人的伊麗莎自黃金時代培育的樣本。

沃爾特雷利熱衷冒險，40歲才秘密結婚。這位幸運的女士沒有讓他失望，盡管他的厄運也從這段婚姻開始。按照女王對女官婚姻的“一貫敏感”，沃爾特·雷利與侍從女宮貝絲·思羅克莫頓的婚姻也是秘密進行的，后者是伊麗莎白晚期宮廷女官中最聰慧大氣的一個。女王再次被寵臣和親信同時背叛，再加上此時雷利的殖民戰(zhàn)爭推進不順利，兩人就都被投進了倫敦塔長達3年，靠雷利自己的船隊支付了一大筆保釋金才獲釋。其后雷利又主動請纓發(fā)動了尋找“黃金國” (EI Dorado)的探險，卻仍在南美無功而返。這段經(jīng)歷被他寫成小說《圭亞那發(fā)現(xiàn)紀》(The Discoverie of Guiana)，充滿了栩栩如生的細節(jié)和瑰麗的想象，被認為是伊麗莎白時代冒險敘事題材中最燦爛的篇章。然而到了詹姆斯一世時期，因為政見不同，這次浪費金錢的探險被冠以叛國罪名，雷利在倫敦塔中一關13年，最終還是逃脫不了被砍頭的命運。兩次倫敦塔生涯，貝絲都不離不棄陪伴在旁。在雷利被砍頭后，她獨自帶大兩人的子女，為恢復雷利的名譽而不懈奔走。據(jù)說其隨身帶著雷利的頭顱長達29年，直到去世，贏得公眾的廣泛同情和尊敬。

弱者之鏡花水月

關于伊麗莎白一世的侍從女官的婚姻軼事，林林總總可以寫一部悲情小說。后世歷史學家通常將之歸咎于“童貞女王”自己的心理失衡——伊麗莎白女王起先并非抱定獨身主義，只是一方面她作為政治家要考慮到自己的婚姻對國家的影響，但作為女性她又對政治聯(lián)姻本能排斥，“獻身英格蘭”只是這個堅剛之志不可奪的女子的理性選擇。面對其他可以隨心所欲的女子，她潛意識里的嫉妒可以想見。蕾蒂絲與貝絲相對還算是審時度勢，雖然冒犯女王的權威，卻從不跨越王權的高壓線。但如果既缺乏政治智商，又沒有起碼的手段，那么在強悍的女王面前，還有什么容身之所呢?

瑪麗·謝爾頓之所以在歷史上留下一筆，就是因為她與詹姆士·斯丘達摩爾的秘密結婚讓女王勃然大怒，生猛的伊麗莎白甚至掰斷了她的小指，而導致后者驚嚇致死?！熬湃张酢焙啞じ窭椎膬蓚€妹妹凱瑟琳格雷和瑪麗·格雷則更是悲劇，作為兩個有王位繼承權的女子，她們的婚姻本來就敏感萬分，卻一個選擇了愛德華六世的表弟小愛德華西摩爾，一個愛上了女王的寵臣、王室衛(wèi)隊長托馬斯·凱斯。兩對兒都是秘密結婚，而她們也似乎并不清楚這種身份的組合對女王的王位來說意味著什么。面對女王慣常的刁難和迫害，她們只會以一次次懷孕加重女王的猜忌和憤慨，自己的境遇于是每況愈下，終于都死于28歲和33歲的花樣年華。

弄權——職場千機變

君王是這樣一種生物，跋扈與霸氣，責任與憂患，殺伐決斷與喜怒無常，謀定后動與老謀深算，他(她)們總是具備一種品質極端的兩面，與他們和平共處絕不是容易的事。近身侍從在與君王的雇傭關系和利益共同體的復雜糾葛面前，在贏得信任的誘惑與喧賓奪主的風險之間，必須具有趨利避害的嗅覺。

半途而廢的美談——薩拉·丘吉爾(馬爾巴勒公爵夫人)

約翰丘吉爾(1650～1722)，第一代馬爾巴勒公爵，是溫斯頓·丘吉爾的祖先，也被譽為“路易十四的克星”。這位作戰(zhàn)勇敢卻放蕩不羈的美少年能在斯圖亞特王朝揚名立萬，馬爾巴勒公爵的爵位更是一氣傳了11世，不得不提他的黃金搭檔、公爵夫人薩拉·詹寧斯·丘吉爾(1660-1744)。

比公爵小10歲的薩拉，敢于在15歲時做出秘密結婚的決定，就已經(jīng)反映出她超卓的膽識。要知道當時的約翰·丘吉爾只是一名上尉，雖然長相可人，卻花名在外，甚至染指過國王查理二世的情婦們。薩拉早年是后來成為詹姆斯二世王后的約克公爵夫人的侍女，與公爵的小女兒安妮(1665—1704)是閨中密友。少女時代的薩拉精力充沛，富有主見，作為安妮公主的玩伴，她又善于察言觀色，迎合上意。安妮公主當時并非王儲，性格恬淡，規(guī)行矩步，在父母都是天主教徒的情況下，薩拉的出現(xiàn)無疑為安妮的童年生活吹來了清新之風。

安妮與薩拉的友誼一度堅不可摧，在安妮的姐姐、姐夫瑪麗女王和威廉三世當政期間，在薩拉的丈夫馬爾巴勒公爵對所獲封賞不足頗有微詞時，安妮選擇了站在朋友那邊，這嚴重影響到了她與姐姐瑪麗女王的關系。1702年威廉三世去世，安妮即位成為安妮女王，當即冊封薩拉為王室大管家。薩拉在政治上的才能被發(fā)揮出來，她不僅僅將王室內部料理得井井有條，改善了女王的居住條件，并按照她所了解的安妮的喜好，對當時的英國議會施加影響。安妮恪守陳規(guī)，無意創(chuàng)新，薩拉就利用自己的交際圈平衡輝格黨與托利黨之間的勢力，使得議會的決定向女王的意愿發(fā)展。而在外，她的那個機智無比興味相投的丈夫為她爭得了更大的資本，在英國對法國的“西班牙王位戰(zhàn)爭”的決定性戰(zhàn)役布倫海姆會戰(zhàn)中大勝，挫敗了路易十四稱霸歐洲大陸的夢想，還為英國贏得了北美、印度的殖民地和黑奴專賣權，不列顛真正成為歐洲強國。安妮女王在牛津附近賜給公爵夫婦一塊土地，為他們修建布倫海姆宮。

然而月盈則虧，當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時候，也許就是危險的信號，因為，前方的一切都脫離了自己的設計，未來變得看不清楚了。但權傾天下的薩拉忽略了這一點，傾心營造自己的布倫海姆宮，長時間離開宮廷和自己的職位。也許薩拉認為，她與女王數(shù)十年的友誼無需更多維護與灌溉。但她忽略了作為一個伴友的職責，忽略了安妮柔弱搖擺的性子，更忘記了柔弱搖擺的女王畢竟還是女王。安妮家庭生活極為不幸，她一生生育16次，卻沒有一個孩子活過10歲；晚年她被痛風所擾，身體肥胖，行動不便。這些孤獨與挫敗，再加上些許挑唆，就足以引爆女王的怒火。1712年，公爵夫婦被雙雙逐出宮廷，在安妮有生之年，這對朋友再也沒有重修舊好過。

零落成泥碾作塵——嘉百烈·普拉斯通(波利尼亞克伯爵夫人)

或許是大陸文明與島國文明的區(qū)別，與務實簡樸、單刀直入的英國宮廷相比，法國宮廷才更名副其實。路易十四刻意營建美輪美奐的幾爾賽宮，就是為了用聲色犬馬之娛拴住壘國貴族的腿腳，文學藝術、時尚生活，都成為他鞏固王權的糖衣炮彈。相對講求效率的政績考評，在宮廷舞會上艷冠群芳繼而獲得青睞的技術難度實在小兒科，一時間，“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路易十四振興于此，路易十六敗落于此。嘉百烈普拉斯通(1749-1793)，作為著名“魚肉人民”的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后(1755-1793)的女官，也成為“為虎作倀”的代名詞。

嘉百列出身沒落貴族家庭，父親有伯爵頭銜，但一度債務纏身。她3歲喪母，財產(chǎn)由親戚托管，又被送入修道院。但蒼白陰森的修道院也壓抑不住她的美貌，據(jù)說她具有紫色的眼睛，深棕色的頭發(fā)，牙二齒雪白，皮膚吹彈可破，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枚嬌嫩新鮮的水果，難怪瑪麗安托瓦內特在凡爾賽鏡廳第一次見到她，就被她迷倒了。

無論舉手投足還是生活細節(jié)，嘉百列都是優(yōu)雅精致的代名詞。路易十六也十分欣賞她舉止有度的風范，希望她給過于活潑熱情的王后帶來好的影響。于是她在短期內贏得了王室歡心，成為侍從女官的領袖，大多數(shù)女官的進入都需經(jīng)過她篩選，財富也與日俱增。王室對伯爵夫婦的偏愛令周圍妒忌者甚眾，甚至影響到了王后與巴黎貴族的關系，污蔑她們是同性戀，令王后的聲譽和在中產(chǎn)階級及勞動者心中的地位雪上加霜。

但瑪麗王后毫不介意。1782年，她繼續(xù)任命嘉百列為王室育兒管家，在宮廷中分配給了她一套擁有13間房子的別業(yè)。繼而，嘉百列主持建造凡爾賽花園里的Hameau de la relne農(nóng)舍，這里至今仍是游人必去參觀的勝地，充滿洛可可時代的精致趣味，又帶有世外桃源的清新。這加劇了對伯爵夫人的指控，以至后世有學者研究稱，嘉百列在宮廷的14年間，揮霍的財富與路易十五的情婦蓬皮杜夫人一樣多。

2006年，在才女索菲亞·科波拉執(zhí)導的《絕代艷后》中，嘉百列由澳大利亞女演員Rose Byrne扮演，被描述成跟著瑪麗王后一起尋歡作樂的無腦兒。而實際上，嘉百列另有冷靜睿智的一面，她與權臣沃德里爾伯爵約瑟夫(著名藝術贊助人，促成了《費加羅婚禮》的首演)有段情史，兩人彼此利用，但一旦她認識到囂張的約瑟夫比自己更加令貴族們咬牙切齒，她立刻疏遠了約瑟夫，兩人之間甚至沒有任何信件存世。

與薩拉和安妮的命運一樣，一個宮廷只能容納一個明星，凡爾賽也永遠只有一朵玫瑰。在權力的鼎盛時期到來的同時，她迅速失去了王后的歡心。還好，嘉百列與德文郡公爵夫人是好友，后者為她提供了退隱之地。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又將嘉百列與瑪麗王后重新凝聚在一起。然而嘉百列的政治觀點卻不具有建設性，她一直與路易十六的弟弟、當時的阿圖瓦伯爵，也就是后來復辟的查理十世關系良好，是堅定的反君主立憲者，這讓她對路易十六一家逃亡國外的冒險行動推波助瀾。行動失敗，王后被推上斷頭臺的同時，她也在內疚中辭世。

結局——遙遠的回響

王朝覆滅之時，一切繁華不過是過眼云煙。毫無歷史負擔的民眾，可以熱情擁抱新主；但作為與舊王室淵源很深的侍從們，則不能像“東家不打打西家”那樣坦蕩。改朝換代之際，她們會經(jīng)歷太多生離死別：國家失序的時候，滅頂之災加諸于這些曾經(jīng)的千金之軀，令劫后余生的她們有種“畸零人”的感覺，失意落拓卻不減傲氣，因而難以心平氣和地融入新朝代。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或許是末代王朝的女官們最經(jīng)常做的事情。

路易十六逃亡計劃挫敗后，與瑪麗王后一同被關押的并非嘉百列，而是繼任的內廷總管露易絲托賽爾侯爵夫人。這位夫人是賢妻良母型，對孩子非常有愛心，她還曾經(jīng)照看過瑪麗王后的愛子、傳聞中的路易十七。1792年，她與女兒越獄成功，但一同越獄的撒沃伊王妃則沒那么幸運，不但被抓住砍頭。頭顱還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展覽，成為托賽爾夫人終生的夢魘。查理十世復辟后，托賽爾獲封公爵夫人，她將大革命期間自己親歷的王室成員遭遇寫成一本回憶錄《1789-1795：托賽爾的回憶》。

沙俄末代皇后亞歷山德拉-費奧多羅芙娜的侍從女官安娜·維盧波娃(1884-1964)撰寫的《俄羅斯宮廷回憶》，為研究十月革命前后的歷史提供了貼近沙皇一方的視角。在書的開篇，安娜就以感傷的筆調哀悼了沙皇一家的悲慘命運，并贊美了待她如女的皇后亞歷山德拉。像所有故臣舊將的回一樣，再無道的君王在身邊人眼里，總不是一無是處的。對于世界所發(fā)生的變化，他們并非視而不見，只是無計可施。安娜在一戰(zhàn)中參加了紅十字會，與沙皇的兩個女兒共同服務，并在1915年的一次火車事故中造成癱瘓。這讓她對沙皇女眷們那種富有人情味的描述顯得楚楚可憐，具有一定說服力。而作為為數(shù)不多的逃出生天的貴族，安娜見證了那一段風暴期內沙皇的艱難選擇，以及對于沙皇一家的毀滅性打擊。值得一提的是，她說促使她寫下去的動力不僅僅是對于沙皇一家的同情，還有高爾基的鼓勵。貴族的驕傲與自尊盡管不合時宜，但也是一種生命的風范，作為革命作家的高爾基，則超越意識形態(tài)意識到了這一點。

時間到了現(xiàn)代， “侍從”成為一個廣義詞。因為王室不再具有生殺予奪的權力，而公共媒體對王室的刺探又步步緊逼，各類與王室成員有過密切接觸的人群，都可能將一點證據(jù)夸大其詞販賣給花邊小報賺取利益，戴安娜的私人醫(yī)生就曾經(jīng)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大談查爾斯王子的婚外情。而接受國家財政供養(yǎng)的“貴族”的消失，更讓挑選“侍從”成為一件難事。即便與王室有血緣關系，但因為經(jīng)濟結構發(fā)生變化，仍不能排除王室隱私外泄的風險。近期，伊麗莎白二世的侍從女官帕梅拉’希克斯也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這位當年的印度總督蒙巴頓勛爵的女兒曾是女王的伴娘，在女王即位時也在她身邊。數(shù)十年來，她保留了記日記的習慣，第一手材料充分。雖然年近耄耋的老太太本人并無意爆出任何與“丑聞”沾邊的猛料，但出版商仍不免打出“秘密歲月”之類的宣傳語。

世事倥傯，人生紛雜，一切的秩序都在改寫，只有那些人同此心的世故，亦嗔亦怒的風情，仍是今天的人們能夠馳神幻想的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