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頭些年,于建嶸說什么也不情愿給領導干部們講課。身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農(nóng)村問題的專家,他和許多同事一樣,覺得倒不如埋頭做學問,多走訪幾個鄉(xiāng)村,多接待幾個上訪的兄弟姐妹來得實在。
態(tài)度的一百八十度大拐彎,是在2009年某次中央黨校的課堂上。那次課程安排純屬偶然,圍繞“社會穩(wěn)定與公共安全”的宏大命題。當面對幾十名省部級高官,一樁樁擺出楊佳、鄧玉嬌、甕安、石首和上訪村的時候,于建嶸感到聽眾的情緒明顯不一樣了。下課了,高官們“呼啦”一圈圍上來,爭論洶洶。
又一次,浦東干部學院請于建嶸給基層干部講課,事關群體性事件、拆遷和信訪一票否決。六十多個縣委書記顯然更有切膚之痛,中途三次全體起立鼓掌,這自發(fā)而持久的掌聲讓浦東干部學院的老師也驚訝了。
這時,這位用腳行走的草根學者才意識到,在學界逍遙的唇槍舌劍之外,原來整日跟老百姓打交道的干部們才是最積極的學生。
于是現(xiàn)在于建嶸整日飛來飛去,專門給官員講課,忙得陀螺一樣團團轉。
講臺上的于建嶸會習慣性地以“我們農(nóng)民”、“我們老百姓”自居,然后指著臺下說,“你們這些當官的”。盡管被罵得很慘,“學生們”也不惱,反倒是歡迎“能說真話”的于老師,甚至會“連上廁所都不舍得去”。課堂上,他們有時笑,有時嘆氣,有時掉眼淚,有時還激動得拍桌子。
“這些問題,
黨委開會也經(jīng)常討論”
2010年10月18日,中國人民大學世紀館B105教室,山東聊城市中青干部培訓研修班。
于建嶸站在講臺上,他說到群體性事件:從1996年到2006年,群體性事件從8790起增長到90000起,翻了近十倍。放視頻:石首搶尸事件,一面是綠森森的盾牌,一面是灰蒙蒙的嘈雜人群,你一塊我一塊地往武警戰(zhàn)士扔石子。
學生們把弓起的腰直了起來。
他說到個體極端事件與社會穩(wěn)定,放PPT……
臺下有細碎的交頭接耳聲。
于建嶸說:“我今天提醒你們,你們不要隨意去侵犯老百姓的權利,假如要搞拆遷什么的,你千萬不要沖到最前面,你走到最后面,能不去千萬別去。寧愿官當小一點,你不要吹牛皮,假如為這個事,老百姓把你打死了,我告訴你白死,沒有人敢把你追認烈士,因為只要追了,全國網(wǎng)民會把你罵死的……”
學生們笑。
他說到泄憤性暴力事件,2010年3月23日的南平血案,“反社會心理可怕的傳染”。放PPT:老百姓高舉標語,“殺貪官英雄,殺孩子狗熊”。隨后PPT切換:一所粉紅色尖頂?shù)挠變簣@,柵欄前是市民自制的橫幅,“冤有頭債有主,前面右轉是政府”。
學生們爆笑。有人嘆口氣搖頭,還是忍不住笑了。
炮轟信訪制度時,于建嶸放他當年入駐上訪村45天拍攝的紀錄片:大量的圖片資料,最后是訪民自編的《上訪愁》,邊哭邊唱。
紀錄片放映近十分鐘,后兩排的干部都站了起來,從頭看到尾。一位女干部從包里掏出餐巾紙,抬起眼鏡,擦了擦眼睛。
“這些問題黨委開會也經(jīng)常討論,只是沒這么尖銳,沒這么全面,沒這種高度?!币晃荒贻p干部說。
課間休息的時候,一群學生圍上來要于建嶸的名片。
一位干部趁上廁所的間隙,向于建嶸表示理想不能與現(xiàn)實接軌的矛盾:“你敢堅持用自己的眼睛看問題,也不怕被人陷害,你是學者,我是個小官我怕?!?/p>
在課上對著學生“開罵”
大多數(shù)時候,于建嶸是尖銳但始終和藹可親的。他既了解“你們這些當官的”,又循循善誘。
于建嶸說:“今天中國沒小事。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建議你不要發(fā)怒,不要去罵老百姓,不要去耀武揚威,因為一不小心你就麻煩大了。一旦罵了,有錄音,有錄像,他把你一上網(wǎng),貼個標簽,說‘史上最牛某某主任’(職務應學生的身份而變化),你領導一定要你下臺?!?/p>
學生又笑。
可是,遇上點名批評,學生們就笑不出來了。
有回在河北行政學院講課,向來對拆遷有話說的于建嶸一時來了勁頭,提起河北的“三年大變樣”、“大拆大建”,痛罵一通,院領導嚇得臉色鐵青,好長一段時間不敢再請他。還有一次是在遼寧某市,數(shù)年前調查黑惡勢力滲透農(nóng)村時于建嶸曾經(jīng)來過這里,便拿當?shù)貥淞税凶樱豢跉庹f了好多問題,市委書記面子掛不住,下課后飯都沒吃就走了。
后來于建嶸反省自己,何必鬧得大家都不暢快呢,就換了一種似是而非的調侃:“你們某某地我搞了大量黑材料,搞得我不高興就公布出來?!?/p>
這并非講笑話而已。于建嶸在京郊農(nóng)村的四合院里,特辟了一間“黑材料”房,滿滿兩面靠墻的書柜都是按地區(qū)歸檔的群眾舉報信,覆蓋全國2860個縣。如今,這些舉報信已經(jīng)四五萬封了。各地訪民隔三差五登門拜訪,于建嶸照單全收。
心中“冤氣”愈是沉重,就難免控制不住脾氣,在課上拿學生“開罵”。
宜黃自焚事件發(fā)生后,10月上旬,江西省撫州市往中國社會科學院發(fā)傳真,再三要求于建嶸教授去上一課。但好說歹說于建嶸就是不同意,“當?shù)啬切┕賳T,把老百姓的房子拆了,逼得人自殺”,他怕自己情緒失控,戳著他們鼻子罵娘。
即便專揀不好聽的說,學生仍是覺得“過癮”。上海市政協(xié)一位干部對于建嶸說,聽了你的課,突然覺得可以喘氣了,因為你把我想說的都說出來了。
官員們豁然開朗
對當前中國社會的判斷,于建嶸的觀點有二:其一,社會總體上是穩(wěn)定的;其二,剛性穩(wěn)定是潛在的危險。
私底下,不少干部向于建嶸描述了一種“鐵屋里加熱”的焦慮。他們也在思考,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了。
上個月,給某地級市科級以上干部授課時,于建嶸再次炮轟信訪制度。下課后,人都散了,當?shù)氐男旁L局局長激動地走上臺,說著說著,忽然大哭起來。他說“兩會”那會兒,他就天天穿著小馬甲,守在最高人民法院門口截訪,來一個本地的訪民他就截走一個。但他打從心底里難受,覺得這活不是人干的。
2007年,捆綁了“領導一票否決制”后,信訪制度衍生出銷號、“黑監(jiān)獄”的怪現(xiàn)狀。社會輿論的指責不休,基層干部也困惑。“每到重大節(jié)日,就通知公安干部們值班,這兩年任務特別重,對干部也是負擔?!焙弦晃豢h委干部說。
10月10日,于建嶸到江西南昌給所有的公安局長講課。放完“非法上訪一次拘留二次勞教三次坐牢”的紅色橫幅,他憤怒地搬出了并不符合科學的因果論:“你們如果這樣把信訪公民拘留、勞教、判刑,會有報應的!”
公安局長中有人站起來鼓掌。
其中一位公安局長給于建嶸發(fā)短信表示感謝。他說于建嶸的課程為他提供了理論的指導,而他所在轄區(qū)的群體性事件已呈大幅下降趨勢。
也有人直率地對于建嶸說:“你反正不做實踐活動,道理都對,但生存是基礎……”
于建嶸理解這多年來慣性的運轉。他認為,社會和諧的基礎,是明確的權利、有權威的司法制度、真正的代議制度和開放的媒體。
這樣疾呼的結果,也不全是無奈。
在他的老家湖南長沙,中秋節(jié)前出了一件事。當?shù)刂委熅W(wǎng)癮的“倍騰學?!崩?,三名教官打死了一名入學僅三天的少年。學校想讓官方幫忙捂蓋子,要求不讓媒體報道此事。于建嶸的課讓當?shù)赜辛怂悸飞系霓D變。宣傳部門告訴學校,“突發(fā)事件后,不要躲躲閃閃的”,應該及時公布官方權威信息,讓謠言止于公開。
事后,當?shù)匦麄鞑扛辈块L向于建嶸發(fā)短信致謝:豁然開朗。
(金衛(wèi)東、張希文薦自2010年10月21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