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無頭尸 堂上苦肉刑
秋夜。一輪皎月掛在中天。川東達縣城西一條小河街,整齊的石板路上在月輝的映照下泛著冷淡的青光,沿城小河緩緩流淌。
河街橋頭,木匠作坊旁的一間房子內(nèi),明燭閃亮,人聲喧嘩。眾街鄰圍著一對吵架的年輕夫妻,七嘴八舌地勸架。這家丈夫名喚劉三娃,出身貧寒,是隔壁木匠作坊的工頭,平日疏財仗義,深得鄰里喜愛。街鄰的長老們見劉三娃生性耿直,人緣也好。便撮合本街美貌的姑娘李月貞嫁給了劉三娃。誰知,婚后李月貞仗著堂叔是本城父母官,根本沒有把劉三娃放在眼里,整日沖著劉三娃撒嬌氣,發(fā)刁火,鬧得劉三娃終日慪氣。
這幾日,劉三娃把賺得的工錢又周濟了一個貪困的寡婦,李月貞知道后,撒刁發(fā)潑,硬誣劉三娃與那寡婦勾搭,罵些下流猥瑣之言,氣得劉三娃渾身發(fā)抖,捏著拳頭猛捶自己的腦袋。
李月貞見劉三娃忍氣吞聲,以為他真有軟肋在身,便變本加厲謾罵起來。眾人愈勸,李月貞愈罵得兇,雙腳一跳,沖上前扯著劉三娃的衣襟,張口將他臉上咬掉一塊血淋淋的肉。劉三娃慘呼一聲,沖上前就要與她拼命。街鄰大驚,生怕鬧出人命案,狠勁抱住劉三娃,連拖帶拽地拉到東街朋友家去了。
李月貞見眾人拽走劉三娃,不免心中有些害怕,渾身發(fā)怵地鉆進房里,關(guān)緊房門,縮著身子爬上床。
已是四更天,街巷空無一人,只有一老一小兩個更夫縮著身子,有氣無力地敲著梆子。
劉三娃在朋友家翻來覆去睡不著黨,想這賤人如此刁潑,今晚若不教訓(xùn)教訓(xùn)她,殺殺她的潑氣,往后日子怎么過?便偷偷起床,拿了把小菜刀,往自家的房子奔去。
劉三娃跨上橋頭,碰見橋?qū)γ孀邅淼膬蓚€更夫,看也不看一眼,急步下橋而去。來到門口,猛敲幾下不見響動,怒火呼地冒起,運足力氣,倒退幾步,朝房門撞去。
橋頭上兩個更夫見劉三娃手提菜刀,便暗暗跟在他身后。又見他撞開一間房門,提刀闖了進去,以為是盜賊作案。老更夫叮囑小更夫緊盯盜賊,自己慌忙直奔縣衙。不到一袋煙工夫,幾個身強力壯的捕快,提著明晃晃的鋼刀,隨老更夫飛奔而來。
再說劉三娃提刀闖進門去,卻突然發(fā)出一陣驚恐的慘叫,又失魂落魄從房內(nèi)退了出來。他剛剛跑上河街,一群捕快堵住去路,更夫指著他大叫:“快抓盜賊!”
捕快一擁而上,見此人卻是縣太爺侄婿劉三娃,一齊愣住。兩名捕快飛速跑進房去,點燃燈燭,卻被眼前的慘景驚呆了。一具血淋淋的女尸倒在墻根,地上被染得殷紅。女尸腦袋已被砍掉,不知去向。捕快見劉三娃殺了縣太爺?shù)闹杜B人頭也砍了下來,忙將劉三娃拖往縣衙。
天剛蒙蒙亮,全城百姓聞聽殺人砍頭案。紛紛擁到縣衙門外,觀看縣太爺審案。
達縣縣令李傳金,年近五旬,是李月貞的堂叔。他膝下無子,只有這遠房侄女李月貞。自從李月貞嫁給劉三娃,李傳金心中卻一直放心不下,適才聽得噩訊氣得他四肢發(fā)冷。頭暈?zāi)垦?,立即升堂?/p>
李傳金高踞公案之上,連擊驚堂木:“來人!將殺人兇犯劉三娃押上堂來!”一陣鐐銬響動,如狼似虎的衙役將劉三娃拖上來。
“殺人兇犯劉三娃,快將殺妻砍頭滔天大罪,從實招來!”李傳金吼叫著。
“叔父,小侄并非殺人害命?!?/p>
“呸!誰是你的叔父,你這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快快從實招來!”
“老爺,冤枉!”
李傳金見劉三娃還敢狡辯,牙齒咬得咯咯響:“來人,重刑侍候!”
堂下一聲呼喊,幾位差役手持碗口粗的檀木棍奔上前,一頓亂棒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奄奄一息。
李傳金怒氣未消,命筆吏寫下劉三娃殺人砍頭的供詞,再命衙役捉住劉三娃的大拇指按下手印,立派吏員將劉三娃殺妻砍頭的供詞、殺人兇器,火速送綏定府復(fù)核。
破窗驗尸身 開墳查人頭
綏定府府臺唐景澤是當(dāng)朝榜眼,年方二十四,生得眉清目秀,神采照人。
這日,唐景澤正在書房細細翻閱卷宗。忽然接到達縣一樁惡性殺人案的卷宗和兇器。他發(fā)現(xiàn)那人犯供詞上所按手印,似乎拖成一長條,模糊不清,好像人犯暈死后強行按上去的。為什么要等人犯暈死后再強行按手印呢?再看那把兇器菜刀,已多年未用,刀鋒斑銹,而且刀上無有血痕,也無血腥味。
唐景澤立即傳進達縣送案卷的吏員,越問越覺得案情可疑。據(jù)這小吏稟報,那殺人兇犯劉三娃平日為人和善、厚道,豈能如此殘忍,殺妻取頭?再說劉三娃夜晚要殺妻子,為何在橋頭之上碰見更夫卻不回避,天底下哪有如此愚蠢的殺人兇手?何況一把小小的舊鈍刀,豈能在如此短的時間砍下人頭?唐景澤是一位辦事極其認真的人,何況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豈可草率行事?他傳命達縣暫且將人犯鎖人死牢,明日親臨達縣復(fù)查此案。
第二天唐景澤便直赴達縣,李傳金對新任府臺推翻他的斷案極為不滿,他雖有省府任巡道的堂弟做靠山,但唐景澤卻是當(dāng)朝殿試第二名榜眼,深受圣上恩寵,豈可得罪?
李傳金率人在堂外恭候。唐景澤還禮后,便帶隨行吏員去劉三娃家中勘查。
這是一間木板房,房內(nèi)木器家什還齊全。李月貞的無頭尸體已抬走,一股濃烈的血腥臭直熏得人作嘔。唐景澤掃視房間每個角落,只見靠近窗邊板壁上像是有人涂了一長條血痕,壁根淌著一堆已經(jīng)干涸的暗紅色血跡。他幾步跨到窗前,伸出雙手在窗格上搬弄幾下,只聽“卡啦”一聲,整個窗架一齊垮下來。他望著已經(jīng)松動垮掉的窗架沉思起來:劉三娃半夜持刀回家,是把大門抵垮后沖進房去的,為何連窗革命架也松動了?從血攤的痕跡來看,倒像是把李月貞砍下了頭,然后敲掉窗架,再把身子塞進屋去的。因為進屋殺人砍頭,絕不會在板壁上留下血痕。如果從窗外把尸體塞進屋里,血身子順著板壁往下滑。才會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然后落在墻根。但是更夫在橋頭上緊盯著劉三娃撞大門,卻沒見他把李月貞拖出過門外??梢姎⒑钤仑懙膬词植⒎莿⑷蕖?/p>
唐景澤回到館驛,吩咐即刻把李月貞的無頭尸抬到館驛嚴密保管起來;再命人暗中打聽達縣尋花問柳的公子無賴和李月貞被害后本城出殯埋葬的情況。
過去半月,李月貞被殺的疑案仍無半點動靜。李傳金在縣衙里暗暗高興,再有十天半月破不了案,他便上告唐景澤包庇真兇。
唐景澤雖然查得本城與此案一些有關(guān)線索,但都與真兇關(guān)系不大,急得他茶飯不思,夜不能眠。這一日,唐景澤正在館驛后園徘徊苦思,忽聞吏員稟報,本城綢緞巨商施大忠員外家出殯,街上鞭炮震天,好不熱鬧。雖說這家員
外出殯與此案無關(guān),但只要與死人埋葬有關(guān)聯(lián)的一切都不該放過。他換裝成一位風(fēng)度翩翩的書生,帶著幾位家人打扮的吏員,來至通州大街。只見兩旁看熱鬧的百姓人頭攢動,伸頸踮腳,議論紛紛。隨著一陣震耳欲聾的鼓樂聲、鞭炮聲,街巷深處走過來一隊人馬,八名大漢抬著锃亮的大棺木,上蓋風(fēng)毯,豪華富貴。
唐景澤扭頭問一位銀發(fā)老者:“老伯,施家大員外家何人亡故?葬禮如此隆重?”
老者道:“施家大員外是有名的厚道人,家中死了廚娘也如此熱鬧呀!”
唐景澤見這老者似笑非笑,又似乎是在嘲笑。唐景澤一行人隨著出殯隊伍來至河街,只見興幡仗旗的人群停住,鼓樂手并列在河坡上拼命吹打。八名大漢將棺木抬下河坡,裝上一只木船,打算運出城外埋葬。
唐景澤緊緊盯著巨大的棺木,見八名漢子似乎抬著一只木匣子,輕松自如地走上木船,連放下時也那么輕巧。唐景澤心中不禁一動,莫非那棺木里無有尸體?若無有尸體,施家卻為何抬著個空棺木厚禮出葬?里面定有緣故。想了片刻,在一位吏員耳邊輕輕講了幾句,那吏員會意,連忙去追運載棺木的船只。
深夜,城外小路上,十多個人打著燈籠,肩扛鋤頭,來到一片亂葬崗前。孤樹寒影,亂石紛紛,綠幽幽的鬼火閃著光亮。這一行人正是唐景澤和他的隨行差役。白天,那位吏員跟蹤載棺木的船只,來到河盡頭一片亂葬崗子前,記住了此地,夜晚,唐景澤親自率人前來挖墳查棺。
唐景澤命差役挖開新墳,露出漆黑發(fā)亮的棺木。兩名差役跳下去,費力撬開棺蓋,亮起燈籠一照,果然棺內(nèi)無有尸體。空棺木內(nèi)有個白布裹住的圓東西。東西取出,打開白布一看,原來是顆婦人頭。唐景澤不覺點點頭,露出一絲笑意,再命差役收起人頭,蓋好棺木,堆好新墳,不得走露半點風(fēng)聲。
回得館驛,取出那顆人頭,合在無頭女尸身上。第二日從死牢中提出劉三娃。劉三娃走進暗室,抬頭看見府臺,知此人就是當(dāng)朝榜眼唐景澤,不禁鼻子一酸,納頭便拜。
唐景澤好言勸慰一番,道:“劉三娃,那日你持刀進房,房中窗下是否已有一具無頭女尸?”
“正是!青天大老爺明斷啦!”
“你妻人頭已經(jīng)找到,合在尸前,前去看來。”
劉三娃一聽妻子人頭已找到,不覺有些心酸,跌跌撞撞奔到尸體旁,瞪大眼睛一望,不禁雙目呆住,半晌做不得聲。
唐景澤緊緊盯住劉三娃神色,不覺一怔,上前急問:“劉三娃,見了你妻,為何一旁呆住?”
“稟大人,此人不是小人之妻。吾妻月貞眉心有顆黑痣?!?/p>
唐景澤心中一沉,這人頭怎么不是李月貞的呢?他又命人將頭移開,指著尸身問道:“劉三娃,你再仔細瞧來,尸身是否李月貞的身子?”
那晚劉三娃持刀進房,只想嚇嚇李月貞。突然見房中一具無頭女尸,嚇得目瞪口呆,哪敢細看?此時聽唐知府之言,不覺細細瞧了起來。劉三娃發(fā)覺這尸身要比月貞胖,特別是那腰身,又肥又粗。再加上那婦人手臂又黑又粗。怎比月貞手臂細皮白嫩?可是,為何衣褲都是李月貞的?連貼身的粉紗短褲也是月貞的呢?
唐景澤長舒一口氣,露出欣喜神色。眼前這具女尸,是不是施員外家中的廚娘?他雖不能去找施家的人前來辨認,但猜到八成。如此看來,真正的李月貞還活著,今在何處呢?難道是被施大忠藏起來了?只要查清李月貞的下落,案情就真相大白了。唐景澤吩咐把劉三娃帶回牢房,速派吏員查訪施家大院的情況。
連日來,四處查訪,都講施大忠年近半百,只有原配夫人,從未納妾,為人忠厚,時時救濟鄰居,被稱為施善人。近日,施家大院一名廚娘,暴病而亡。施大忠厚禮安葬,還給廚娘家中二百兩銀子。唐景澤聽得這些,愈覺得這位施大忠是個異常神秘的人物?,F(xiàn)在,必須找一個知悉施大忠根底,熟悉施家大院的能人,去施家大院打探李月貞下落。他到何處去尋找這樣一位破案能人呢?
唐景澤翻閱本城戶部卷宗,偶然發(fā)現(xiàn),終生監(jiān)禁在牢中的江洋大盜何五,少年時曾在施家當(dāng)過家僮。他心中一動,連忙找出何五犯案的卷宗細細查閱。
何五乃綏定府開江縣何家寨人,因身材精瘦,尖嘴鼠腮,排行第五,所以人稱何五。十二歲進施家大院當(dāng)家僮,不知何故逃出施家大院、后投靠南山金佛寺學(xué)得一身絕藝,下山便以盜為生。但他不盜貧賤人家,專盜富豪大賈之宅。盜得的錢財自己酒肉揮霍一空。何五還有一老母于氏,身子還健壯,住在何家寨,采桑養(yǎng)魚為生,因痛恨這個盜賊兒子,一直不認何五。但何五很孝順,時時將衣物銀兩送給老母,都被老母拒之門外。何五因手段高強,被盜官宦人家紛紛奏明圣上,圣上震怒,降旨追捕江洋大盜何五。
唐景澤思索,要進施家大院查出李月貞的蹤跡,唯有何五最適宜??墒牵觅\囚一技之長破疑案者,古無先例,何況這何五又是圣上欽點重犯。擅放何五破案,豈不犯了欺君大罪?此事不可魯莽,要三思而行。入夜,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終于,他想到何五破案可先嚴守機密,只等抓住了真兇,再慢慢修章奏明圣上。皇上念他一片忠心,會降旨寬恕他的,到那時,再將自己教誨和啟用朝廷囚犯之策修章上疏。
第二天一早,他吩咐吏員去何家寨請來于氏,然后再去提何五前來館驛審理。
兩個時辰后,吏員領(lǐng)著于氏來到館驛,唐景澤請她到二堂坐定,將破案之策,敦促何五改邪歸正的想法告訴她。
于氏聽后,連連點頭,老眼閃著淚花,答應(yīng)一定效力。唐景澤吩咐左右扶于氏后堂暫歇,不一會兒,何五也被押來二堂。果見他身材瘦小,鼠腮鼠目。唐景澤開門見山問道:“何五,想你那鄉(xiāng)下老母嗎?”
何五仰頭盯住府臺大人,有些發(fā)愣。
“你母親可曾探監(jiān)看望過你?”何五一聽此話便垂下了腦袋。
“何五,你那日夜思念的老母,進城看望你來了?!?/p>
“什么?大人,囚犯母親今在何處?”
“就在后堂歇息,本府特意喚你母親前來看看你,只望你早日改邪歸正!”
何五一聽,納頭便拜。
“不過,本府有樁奇案,須你相助,若破此案,本府設(shè)法將你釋放,回家與老母團聚。”
何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唐景澤便將奇案講了出來。
就在何五伏地暗泣時,于氏從門外緩緩走進,聲音發(fā)顫地喊道:“五兒!五兒!”
何五瞧見老母站在眼前,大叫一聲:“母親!”撲在于氏腳下泣不成聲。唐景澤對身旁使個眼色,吏員打開何五鐵銬,悄然退下。
何五揩干淚水,對唐大人稟報了在施家當(dāng)家僮的情景。有一次,何五進施大忠臥室送茶,忽聽門內(nèi)傳來婦人嘻笑聲,透過窗紙,隱約現(xiàn)出施大忠摟抱兩位少婦的身影,何五大驚,進退兩難。突然門開了,施大忠滿面笑容走出來,吩咐他回房歇息。十二歲的何五回房躺在床上,正在胡思亂想之時,忽聽門外有人在撬門,他爬起來,看見窗外月光下映著一個手持鋼刀的黑影。莫非施大忠怕他泄漏他的丑行,派人暗害他?何五悄悄打開后窗,輕輕躍出去,翻墻逃出施家大院。
唐景澤聽畢,說道:“你進施家大院后,只查明李月貞的行蹤,切不可驚動任何人,更不可驚動施大忠。李月貞眉心處,有顆豆大黑痣。查明行蹤后,火速返回,不可逗留片刻!”
唐景澤送他母子二人回房歇息,在館驛過了三日。
達縣城內(nèi)夜色濃濃,萬籟俱寂,何五換了青衣小帽,只見黑影一閃,飛出墻頭,瞬間即不見蹤跡。
唐景澤暗暗佩服何五功夫,正要回房安歇,忽聞吏員稟報,李傳金來館驛求見。
李傳金一行人持燈籠急匆匆跨進二堂,見了唐景澤也不見禮,微微欠身,斜視一眼,便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不緊不慢道:“這有省府李巡道書信一封,請府臺大人一閱。”
唐景澤閱完書信,暗暗吃驚,想不到這位縣令乃是小人之輩,伙同他堂弟誣陷于他。幸喜他尚不知何五悄悄進施家大院助他破案,倘若今晚何五查不出李月貞蹤跡,明日豈不是要誤殺劉三娃?他強壓心中怒火,穩(wěn)住神色道:“此案明日自有分曉,李知縣不必過分憂慮!”說完便扭身回房。吏員送走李傳金后,唐景澤站在廊下,仰望何五躍出墻頭在漆黑夜空,憂心如焚,焦急不已。
賊囚施賊術(shù) 奸人露奸情
何五身輕如燕,飛墻越壁,一剎那便來至施家大院。他躍上大院最高的云香閣,站在閣頂琉璃瓦上,手搭涼棚仔細掃視起來。他逃出施家大院已有十載光陰,這院內(nèi)樓臺庭院還是那樣玲瓏雅致。他縱身一躍,像猴子躥到閣頂飛檐的下端,將兩只腳倒掛在飛檐的木椽上,來一個“海底探月”,把頭伸在窗上,用舌頭舔破窗紙,瞇縫著眼向里望了片刻。
屋內(nèi)擺滿木架,安放著一疊疊厚厚的經(jīng)卷。他不甘心,把身子縮了上去,輕輕跳到閣頂南端,忽聽下面屋內(nèi)傳來一陣婦女低低的哭泣聲。他又一個“海底探月”濕破窗紙,果見屋內(nèi)七八個美貌婦人,有的趴在床頭哭泣,有的披頭散發(fā)呆癡癡靠在椅上。原來這藏經(jīng)閣卻是這老賊藏匿良家婦人之地。何五不禁暗暗佩服唐大人料事如神,這李月貞定然被老賊藏在其中。可是,屋內(nèi)光線暗淡,怎么也辨不清這許多婦人哪一位眉心有顆黑痣。何五靈機一動,將身子縮得薄薄的,從飛檐木椽的縫隙里鉆進去,爬到屋內(nèi)畫梁之上,將身子隱起來,然后用嘴學(xué)老鼠打架“吱吱吱”亂叫。
屋里的婦人撥亮燈燭,照著畫梁趕起老鼠來。
何五借著婦人手中明亮的燈燭,細看她們臉上是否有顆黑痣。何五一陣失望,這樓上沒有唐府臺要找的李月貞。莫非老賊把李月貞藏到后園竹寮中去了?何五忙縮身從飛檐縫隙里鉆出來,縱身往下一躍,弓著身子老鼠似的竄到后園,來到一間竹寮旁。
何五正要觀看寮內(nèi)動靜,忽見園內(nèi)花徑一團亮光,時隱時現(xiàn)而來,忙將身子隱在草叢中。只見兩個家人打著燈籠在前,后面跟著一位肥胖、胡須花白的員外。
何五一眼認出施大忠,嘴里暗暗叫罵。靜伏草叢之中,看這老賊耍何花招。
施員外來至竹寮前,家丁開鎖推門進去,拉著一個身材窈窕的絕色女子,嘴里被紗巾堵住。何五一見,差點喊出聲來,這女子想必是唐府臺要找的李月貞姑娘了,原來被老賊藏在這竹寮之中。但必須見到她臉上那顆黑痣,方可放心。婦人被家丁推拉,背始終對著他,他躲在草叢之中又動彈不得,眼看那婦人被家丁架著,一路撒打而去。何五躍出草叢,身子一矮,貼在地上飛速跟在身后。
家丁拖著那女子穿過回廊,來到一間楠木雕花的暗室門前,將她推了進去,施大忠對二家丁使了個眼色,待他們退下之后,施大忠跨進房門后就將門關(guān)嚴了。
何五在門廊外團團轉(zhuǎn)動,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片刻,聽見屋內(nèi)一陣廝打聲,粗粗的喘息聲,還有婦人輕輕的抽泣聲,頓時血涌上頭??墒欠块T緊閉,沒有一絲縫隙,這間暗室全部用結(jié)實的厚板修成,連窗戶都沒有。何五急中生智,竄上房頂,輕輕揭開瓦片,房頂上出現(xiàn)了一個窟窿。他縮身鉆了進去,攀上橫梁,借著微弱的燭光,見李月貞被老賊脫得赤條條躺在床上,抽泣不止。老賊披著夾紗直裰躺在椅上喘息。何五怒火騰起,恨不得飛下梁去將老賊殺死。可是,想到唐大人再三叮囑他不可魯莽行事,只查清李月貞下落,便要返回。他強壓怒火,借著燈燭仔細瞧了起來,心中一陣驚詫,原來那婦人眉心仍然無有黑痣。他從房頂窟窿向外望了望,只見三星漸漸暗淡,再過一更。天就要亮了。他急得心火如焚,正要鉆出房頂,再到外面尋找,忽見老賊從椅上慢慢站了起來,朝床上那婦人淫笑一陣,幫她穿上衣衫,拖她到墻根,輕輕搬開一個木柜,在墻上一拉,那墻像門一樣開了,里面露出一個洞。施大忠手持燈燭,拉著那婦人走進洞里去了。
何五猶豫片刻,一咬牙,從梁上躍下閃到洞門,只見黑黑的洞內(nèi)臺級上,施大忠拉著那婦人緩緩?fù)伦咧?。何五神不知鬼不覺跟在了池身后。
在洞底走了一會兒,前面有一間用磚砌起來的房間。施大忠正要推門,一陣婦人尖叫從房內(nèi)傳來,震得人耳朵嗡嗡轟鳴。何五頭皮一陣發(fā)麻,兩腿有些發(fā)抖,慌忙閃身躲在過道轉(zhuǎn)彎處。
門“砰”的一聲推開了,一位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的婦女,揪住施大忠,又哭又罵:“你這殺千刀的老賊!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施大忠的燈燭照在那蓬面婦人的臉上,何五一眼瞧見她眉心處有一顆美人痣。
“啊呀!”何五不禁輕輕喊出了聲。
施大忠似乎聽到了動靜,飛速將兩個婦人推進房中鎖上門,猛然一個轉(zhuǎn)身,朝何五躲著的轉(zhuǎn)彎處趕了過來。
施大忠已近在咫尺,何五猛然省悟,不能殺死老賊!殺死老賊,豈不打草驚蛇?施家大院若將李月貞藏起來或害死,豈不誤了大事?眼看施大忠的燈燭快碰上他的鼻尖,他小腹一縮,一個“倒地拔蔥”嗖的一聲,騰空丈余,兩腿緊緊蹬在兩邊狹窄的土壁上,成大字形立在地洞壁頂。
施大忠手拿燈燭,看不清對面動向,只覺眼前冷風(fēng)一閃。他手拿燈燭在狹窄的過道上來回搜尋幾次,不見動靜,方才長舒一口氣,罵了幾句。又向那間磚砌的房子走過去。
何五見狀,輕輕從壁頂躍落下來,三兩步竄到洞口,飛身跨上臺階,從夾墻口鉆了出來,騰身翻上屋梁,又從屋頂窟窿里鉆出來,把揭開的瓦一片片重新蓋好。忽聽雄雞啼叫,東方發(fā)白。
真兇伏王法 官帽落青云
唐景澤一夜未眠,忽聽雞叫,心憂如焚。忽聞吏員稟報,何五返回,唐景澤憂心忡忡直奔二堂。何五面帶喜色,汗水淋漓,稟報了打探施家大院的經(jīng)過。唐景澤擊掌叫好,夸獎何五幾句,叮囑他進房好好照料母親,不得擅離館驛;隨即率十多個精悍捕快和吏員,一陣風(fēng)朝施家大院奔去。
來至施家大院門口,一捕快上前敲開大門。家人見府臺官員,手持鋼刀的捕快闖進門來,嚇得面如土色。唐景澤訓(xùn)斥家人不得走漏風(fēng)聲,爾后直奔何五所講的暗室。
一瞬間,唐景澤率人拉開夾墻,找到洞口。幾位捕快鉆進洞中,不費吹灰之力,便擒住老賊施大忠,并將李月貞和一群良家婦女帶到館驛。
忽然,館驛門外三聲炮響,鼓樂齊鳴,旗仗映輝,衙棍森森,一頂朱漆雕花八人大轎停在門口,兩旁僉事揭開轎簾,峨冠博帶,神態(tài)傲慢的省府巡道李子翰撩袍端帶,鉆出轎來。達縣縣令李傳金慌忙迎上前來招呼,吩咐隨員通稟館驛內(nèi)唐府臺,省府巡道李子翰駕到。
唐景澤正在二堂審問哭哭啼啼的李月貞,忽見一吏員氣急敗壞稟報省府李巡道駕到,不禁疑神沉思一陣,道:“來得正好,本府正要當(dāng)著省府李巡道審理此案!”
霎時,館驛內(nèi)笙弦齊奏,鼓樂響亮,唐景澤鮮冠紫袍,率一行吏員出館恭迎省府李巡道。
館驛外黑壓壓的百姓圍得水泄不通,人人伸頸觀望,議論此樁殺人大案竟驚動了省府巡道、州、縣三級官史同審,好不稀奇,好不熱鬧。
片刻,館驛大堂安排停當(dāng),鐘鼓齊鳴。文官立在堂下侍候,武將率兵丁手持刀槍,從大堂上分成雙排一直排到大門外,護衛(wèi)三級官員,彈壓百姓。
唐府臺、李巡道、李知縣分別端坐公案,神色嚴峻,各懷心思。
李巡道威嚴喝道:“來人,帶殺人兇犯劉三娃!”
兵丁押著劉三娃上得大堂,雙膝跪定。李巡道喝道:
“劉三娃,你這殺人兇犯,是何人縱容包庇你,從實招來!”
劉三娃正在驚駭,忽聽唐景澤一擊驚堂木,猶如響起一個炸雷,高聲喝道:“來人,將殺人真兇施大忠押上堂來!”
言猶未了,又見四名大漢將半死不活的施大忠拖上大堂。
李巡道一怔,驚詫惱怒地盯著唐景澤,正要發(fā)作,忽聽堂上又響起一聲吆喝:“來人,帶證人李月貞!”
話音剛落,衙役扶著面容憔悴的李月貞緩緩上堂。
李傳金忽見李月貞從堂內(nèi)走了出來,猛地驚呆,未等他驚魂定住,李月貞連哭帶喊,聲淚俱下地講述了被害經(jīng)過。
原來,她那日與丈夫劉三娃吵架之后,又怨義怕,早早就上了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也不知什么時候,有幾個人把她家窗戶砸掉鉆了進來,乘她熟睡把她衣衫全部剝了下來,然后四肢擁緊,嘴里用紗巾堵住,遞出窗外,飛奔抬到施家大院。施大忠把她關(guān)在暗室的地洞內(nèi),夜夜奸淫,若非唐府臺進洞搭救,定要死于這老賊手中。
唐府臺接著講述,施大忠將廚娘殺死,砍下人頭,將尸身穿上李月貞的衣衫,從窗戶塞進劉三娃房中,妄圖乘劉三娃與李月貞打鬧之機,嫁禍劉三娃殺妻之罪。為掩人耳目,又假言廚娘暴病而亡,將廚娘人頭裝于棺木之中厚禮安葬。
滿堂吏員衙役,館驛外面寂靜無聲,一齊張耳傾聽這神奇莫測的殺人案,暗暗欽佩唐府臺不知用何妙法破得此案。
李傳金聽著聽著,只覺得渾身冷汗涔涔,一頭伏倒在公案上。李巡道畢竟久居官場,卻詰問道:“這無頭女尸,何以見得就是施家廚娘?”
唐景澤早有準備,揮手間,衙役早將廚娘完整尸體和施家安葬的棺木一齊抬上公堂。
李巡道一見證據(jù)確鑿,不得不佩服這當(dāng)朝榜眼才華高他一籌??墒?,他官居當(dāng)朝三品,位高權(quán)重,豈可有謬誤?但此案的確被唐府臺審得一清二楚,他一時無言辯駁,便又心生一計,問道:“那么唐大人為何知道李月貞就在施家大院地洞內(nèi)?”
唐景澤一怔,知道李巡道在抓他縱放朝廷欽犯的罪名。于是問道:“下官破案,從來神機妙算,大人何必多有動問?”
“怎么!唐大人不敢講么?”
“下官辦案,從來光明磊落,有何不敢言講?”
“那就請?zhí)拼笕酥v來!”
“哼!”
“唐大人不講,本官也知曉內(nèi)情!”
“哼哼!”
李巡道與唐景澤正在堂上僵持,躲在堂后的何五,見李巡道逼問唐大人是何人進施家大院,唐大人答不上話了,急得直跺腳。便沖出大堂,雙膝一跪,口中大呼:“大人,去得施家大院打探李月貞行蹤,是囚犯何五所為!”
李巡道一聽何五自己跑出來承認此事,喜出望外,連忙追問:“是何人叫你來的?”
何五理直氣壯道:“是唐大人要囚犯去的!囚犯打探成功,抓獲了真兇,請省府巡道大人為唐府臺邀功請賞!”
李巡道聽畢,一陣狂笑,直笑得滿堂皆驚,面面相覷。李巡道霍地站起,微微晃動頭上烏紗帽翅,道:“此案真相大白,聽老夫結(jié)案:真兇施大忠當(dāng)即斬首,劉三娃無辜,無罪釋放:唐景澤破案有功但擅縱朝廷欽犯何五,夜人民宅,犯了欺君大罪,本省府請動圣旨,革職查辦!何五押回牢獄,終身監(jiān)禁!”
插圖 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