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日，八歲的我背著背篼正在生產(chǎn)隊的田埂邊打豬草，忽然聽說堂叔家的三個哥哥抓住了一個摘他們家自留地里黃瓜的小偷，正在打架，我趕忙跑過去看。三個堂哥比我大不了幾歲，只見他們揪住一個身高、年齡和他們差不多的男孩，拳頭雨點(diǎn)般地砸著。那個男孩上身穿著藍(lán)布中山服，有些大，盡管補(bǔ)丁疊補(bǔ)丁，但補(bǔ)丁也破爛不堪，而且骯臟，一只口袋里露出半截黃瓜來：下身穿著分不清顏色的破褲衩。他赤著腳，腳趾可能被路上的石頭劃破了，結(jié)著血痂。他只是用雙手努力地抵擋著拳頭，并不還手。

在秧田里薅草的堂叔隔著老遠(yuǎn)在罵：“老子都舍不得吃，他還來偷，打死他個小狗日的!”

三個堂哥聞言更起勁了，他們手腳并用又打又踢，那個男孩一邊用手抵擋拳頭，一邊靈活地閃身躲避踢踹過來的腳，雖然一對三，但倒也沒吃多少虧。三個堂哥和我堂叔一樣，都是爭強(qiáng)好勝之輩，生產(chǎn)隊里除了隊長以外，無人敢惹。只見一個堂哥餓虎撲食，那個男孩被撲倒在地，旋即就被三人死死地壓在地上，頭發(fā)被死死地抓住。嘴巴被打出血來了，衣服也全部被撕破了。

看見男孩被打成這個模樣，我嚇得快要哭了。

正在這時，我娘挑糞回來，聽我講完事情原委，她幾步?jīng)_上去奮力地拉開我堂哥，無比氣憤地講：“不就一根黃瓜嗎?犯得著將人家往死里打!”

三個堂哥見我娘膽敢干預(yù)，怒不可遏：“你個死婆娘，狗咬耗子管閑事，他沒有偷你家東西你就這樣講話?”

娘拉起男孩，道：“就算偷了我家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個死婆娘替他賠!”三人異口同聲。

“不賠黃瓜就不準(zhǔn)他走!”堂叔也在遠(yuǎn)處為兒子大聲幫腔。

“他偷了幾根?我馬上去摘來還給你們。”娘很平靜地說。

“i根!”堂兄顯得理直氣壯。

“我明明看見他口袋里只有一根……”我要辯解，娘阻止了我：“三根就三根，二丫，去摘_二根給他們?！?/p>

我趕快去摘了三根黃瓜送給三個堂兄，他們接過去一人吃著一根到河里摸魚去了。娘把那男孩帶回家里，他抱著撕碎了的衣服，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不敢進(jìn)屋。娘端來一盆水，叫他把臉洗了，又翻找出一件大哥的褂子和短褲給他穿上。盡管衣服很舊，但是干凈整潔，那個男孩穿上后竟有幾分帥氣，圓圓的臉，濃眉大眼，高挑挑的個頭，惹人喜愛。

快到吃晌午飯的時候，父親放工回家，大哥也從山坡上割草回來，一見家里來了個陌生的半大小子，父親的臉拉得老長，大哥委屈地直叫：“你憑啥穿我的衣服?脫下來!”

娘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斥責(zé)道：“不就一件衣服嗎!”

“他沒衣服穿嘛，你借給人家穿一下嘛!”我也在一旁搭腔。

“連自己都吃不飽飯，還帶一個小孩來吃，不知你想的啥!”父親的臉拉得更長了。

那時土地還沒有承包到戶，農(nóng)村的溫飽還沒有徹底解決，娘嘆了口氣：“不就一頓飯嗎?大家少吃一口，省下來讓他吃一頓，然后讓他回家不就行了。”

那頓午飯，娘燒的是南瓜玉米面糊糊。娘和我都只吃了一碗，那個男孩吃完一碗后，顯然還很想吃，但不敢自己去盛，端著碗站在那里望著我娘。娘遞給我一個眼色，我趕忙走過去拿著他的碗到鍋里揀稠的盛得滿滿的，在父親和大哥的白眼下遞到他手里。他顯然是餓壞了，不一會兒又吃得光光的。

娘和父親又要上工了，娘吩咐大哥和我下午的任務(wù)是割豬草，并且特意囑咐我們，不要和堂叔家的孩子在一塊，她擔(dān)心我們被欺侮。然后娘又對那個男孩說：“孩子，你趕快回家去吧，你爹娘老子見不到你會著急的。”男孩點(diǎn)點(diǎn)頭，“嗯”了一聲就走出門去，我倚在門框邊目送他。他沒回頭，轉(zhuǎn)過山埡口就不見了。

那天夜里，已經(jīng)很晚了，那時農(nóng)村除了有客人，一般來說是不消夜的。父親和大哥已經(jīng)上床睡覺了，我陪著娘鍘完豬草，正準(zhǔn)備上床，隱隱約約地聽到大門外有像老鼠似的聲音，娘說：“老鼠咋個這么多了，下次趕集時買點(diǎn)藥來毒……”娘的話還沒說完，我又看見大門在輕輕地晃動，顯然有人在推，我提醒娘道：“娘，有人推門!”娘已經(jīng)脫鞋上床了，于是她吩咐我：“二丫，你去開門看看?！?/p>

我打開門，驚訝地叫了起來：“娘。快來呀!”

娘一驚，一骨碌翻身下床來，幾步就到了門口。我說：“娘，是他!”

是那個男孩。他一雙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娘，充滿驚恐、依賴、期盼……

“你怎么……”娘欲言又止，好為難，頓了又頓，嘆了口氣，“孩子，進(jìn)來吧……”

男孩一步跨過門檻便進(jìn)了屋，這時父親醒了，粗聲粗氣地問道：“誰呀?又是他呀?又來干什么?!”大哥也醒了：“干嗎老是到別人家來，你自己沒家嗎?”

娘說：“他是個孩子呀，你們省省吧!”

父親和大哥便不再說話了。在淡黃的油燈下，娘撫摸著男孩的頭，問了他許多話，我站在旁邊聽了個大概：他家離這里很遠(yuǎn)很遠(yuǎn)，父親死了，娘出走了，他剛開始住在奶奶家，后來又住到姥姥家，伯伯叔叔舅舅嬸嬸舅媽們都很兇，于是他離家出走了，走了十幾天才來到這里，碰到娘……

娘不住地嘆氣，無可奈何地說：“你就暫時住在我們家吧?！?/p>

“我也叫您娘吧，每天我和哥哥妹妹一塊兒打豬草割牛草，我肯定比他們多。”男孩嘴很甜，一番話說得娘臉上有了欣慰的笑意。我打心里高興，家里從此便有了個二哥了。那晚，娘破例在沒客人的夜里讓我們消夜，做的是面條，每人滿滿一碗湯，面卻不多，上面漂浮著點(diǎn)點(diǎn)油星和野蔥，香死人了。消夜的時候，盡管父親和大哥千萬個不樂意，但都懾于娘在我們這個家庭的威嚴(yán)而不敢過分發(fā)作。

與大哥相比，二哥長得粗壯結(jié)實(shí)，性格有些像娘，堅強(qiáng)、剛毅但寡言，并且即使受到委屈，也能夠默默承受。娘到學(xué)校說明了情況，二哥也上學(xué)讀書了，和大哥一個班。

沒過多久，農(nóng)村就開始實(shí)行土地承包到戶的改革，在丈量田地的時候，隊長只承認(rèn)我家按四口人來計算，娘不同意，和隊長爭執(zhí)：“明明五口人，干嗎按四口人計算?”

隊長反駁道：“你家二娃不是過繼的嗎?他沒有戶口呀!”

娘回敬道：“沒有戶口就不吃飯啦?隊長，您說，要是沒有土地，將來他怎么娶媳婦成家?他拿什么養(yǎng)家?”

隊長有些理屈詞窮了，露出了使勁壓抑著的本來面目，他罵道：“他娶不了媳婦成不了家關(guān)我屁事!誰叫你個潑婦收養(yǎng)了一個野種!”

娘豁出去了，聲嘶力竭地和隊長對罵：“你家的每一個人都是野種，都是野狗生的!”

“啪啪”兩聲，娘的臉上重重地挨了隊長兩個耳光，腹部又挨了一腳，娘跌倒在地上，疼得起不來了。正在附近干活的父親和大哥也趕了過來，他們朝隊長吼道：“老子和你拼了!”五大三粗的隊長根本沒把他倆放在眼里，他一腳就把父親踢倒在地上直打滾，又一掌扇過去，大哥原地轉(zhuǎn)了兩圈，鼻血直流。我跑過去撲在娘身上，嚇得大哭。

“你個雜種敢來，老子就敢打死你!”隊長又在咆哮著大罵。我扭頭一看，見是二哥來了。那時他已經(jīng)十五六歲了，一副粗壯的塊頭，他像一頭狼一樣圓瞪著眼，眼里射出憤怒的眼光，他朝隊長一步步逼過去，近了，更近了。驕橫兇惡如鐵塔般的隊長后退了兩步，語氣也有些軟了：“再過來，莫怪我不客氣!”

娘也呻吟著撐起身子喊道：“二娃，莫去，快回來?！?/p>

二哥看到躺在地上呻吟著的娘，突然大吼一聲，向前猛跑幾步，一個斜沖，人就飛躍起來，右腳狠狠地蹬到了隊長的大腦袋上。隊長雖有防備，但萬萬沒料到二哥來勢如此兇猛，他上身晃了幾晃，原本想努力挺住，結(jié)果還是“轟隆”一聲倒下了，倒下時，腰部恰好撞上一坨石頭，疼得他爹娘老子地大叫。二哥迅速從地上爬起來，兩步上前，左腳一腳狠狠踢在隊長的背部，隊長像殺豬似的嚎叫，他正準(zhǔn)備猛揍，娘讓我趕忙跑過去死死地抱住了他。

后來大隊書記來調(diào)解，娘詳詳細(xì)細(xì)地說明了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書記再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魁梧的二哥，背著手丟下一句話：“一個巴掌拍不響，各付各的費(fèi)用!”這正是娘需要的結(jié)果，之前隊長叫囂著要我家付醫(yī)藥費(fèi)、營養(yǎng)費(fèi)、誤工費(fèi)等等。書記拍拍屁股正要走人，娘急著問：“我二娃的田地呢?”大隊書記頭也不回地應(yīng)答道：“人又不是神仙咋能不吃不喝，咱農(nóng)村人不就靠田地吃飯嗎!”書記有話，隊長也沒辦法，只得給二哥丈量了田地。

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大哥雖然勤奮，但腦子遲鈍，沒考上高中；二哥雖然頑皮不用功，但腦子好使，再加上考試時那些平時受到他保護(hù)而成績優(yōu)異的同學(xué)的幫助，他勉強(qiáng)考取了鎮(zhèn)上的高中，從此就寄宿在學(xué)校，周末才回家來。

脫離了娘的眼光，缺少了娘的管束，二哥在學(xué)校里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主，高中第一個學(xué)期不到，學(xué)校就帶信請家長去。那次娘有事脫不了身，是父親去的。父親回家一講，娘氣得不行，，原來上級領(lǐng)導(dǎo)到學(xué)校視察工作，快要走進(jìn)二哥他們教室的時候，二哥和他的那幫臭味相投的同學(xué)把門關(guān)上但留一條縫，然后再把一畚箕垃圾放在門框上方，幸好學(xué)校校長走在領(lǐng)導(dǎo)前面，一推門，一畚箕垃圾從頭到腳灑落在校長身上。學(xué)校做出處分決定，要開除二哥他們。

娘又氣又急，連衣服也沒換，見天色不早了，便叫上我一起趕到學(xué)校。我們到了學(xué)校，到班上一問，說人在政教處，在同學(xué)指點(diǎn)下又趕到政教處，見到二哥們排隊靠墻站著，一個老師正在訓(xùn)話：“你們知道這是什么行為?這簡直就是土匪流氓行為!我現(xiàn)在沒有本事讓你們過得好，但是我現(xiàn)在有本事讓你們過不好!”老師無意中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窗外，發(fā)現(xiàn)了我和娘，便問道，“那是誰的家長來了?去叫進(jìn)來!”

二哥一見到娘，原本桀驁不馴的神氣模樣頓時乖順了，娘徑直走進(jìn)去，抬手就給二哥一個耳光，二哥輕輕顫抖了一下，一點(diǎn)也不躲避。娘又給他一個耳光，這下二哥哭了：“娘，我錯了!”娘也哭了起來，伸手又要打，我趕忙拉住娘的手，哭著說：“娘，二哥認(rèn)錯了，您就別打了!”娘轉(zhuǎn)身撲通一下給那位老師跪下，哭著懇求道：“老師，您再給他一次機(jī)會吧!”娘出乎意料的舉動徹底震撼了二哥，他電撲通一下給娘跪下了，哭著懇求：“娘，我再也不敢了!”娘和二哥的舉動也震撼了在場的每一個人，二哥的那幫同學(xué)同時哭著向我娘和老師道歉。老師擦擦眼睛，扶起我娘來，叫我二哥也站起來，二哥跪著不動，我使盡吃奶的勁才把他拉了起來。

老師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劉衛(wèi)國……”“劉衛(wèi)國”就是娘給二哥取的名，“你看你娘，整日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干活，為了誰?你給我好好想清楚!看在你娘的面子上，再給你一次機(jī)會，今后看你的表現(xiàn)!”二哥淚流滿面地保證著。

娘謝過老師，又警告了二哥幾句，我們就走了。天色已暗，走到校園門口的時候，二哥追上了我們，他拿著一個手電筒，堅持要送我們回家，說路上有幾個地方坡陡路險，怕娘摔著。一路上，他走在中間，扶著讓娘走在前面，不時又用電筒為后面的我照路。過險坡的時候，他前面緊緊地扶著娘，又叫我在后面拉緊他的衣服?？斓郊业臅r候，二哥才轉(zhuǎn)身離去，我和娘都囑咐他路上當(dāng)心點(diǎn)。

二哥真的不是讀書的料，盡管從此他再不敢犯大錯，但小錯一直不斷，他上課睡覺，作業(yè)不做，幾個同學(xué)湊在一起抽煙喝酒……即使周末，他也很少回家了。他不敢回家，也不愿回家，有時娘叫我給他送米送菜去。到了學(xué)校往往很難見到他人。估計到街上閑逛去了?；丶夷飭柶鹚麃?，我總是撒謊說他在教室讀書。

那時大嫂已進(jìn)了我家門，進(jìn)門不到十天就分了家，四間瓦房中最寬敞的兩間給了他們夫妻。大哥大嫂還時時抱怨說，老二不是親兒子，還舍得花錢送他讀書，他讀書用了多少錢，父母就得給他們多少錢。二哥偶爾在周末下午回家來背米和咸菜，大哥大嫂總要對娘說些風(fēng)涼話：“只有老二才是你親兒子，他以后上大學(xué)當(dāng)官了你就享福了，以后老了動不了了莫想靠老大養(yǎng)老?！倍缑看温犃?，總是默默不作聲。娘不住嘆氣，對二哥講：“二娃，不想讀書了就回來吧!娘給你娶個媳婦過一輩子算了?！备赣H接過話茬：“娶媳婦?你以為玩過家家呀?拿什么娶媳婦，要房子沒房子，要錢沒錢，自己掙不了錢，別想老子給你掙錢成家!”父親把話說絕了，二哥依舊默不作聲。每當(dāng)父親說這話的時候，二哥總是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遙望著遠(yuǎn)處連綿的山巒出神，高大的身影在夕陽的光輝巾仿佛雕塑一般。或許就在那些時候，二哥面臨既不能升學(xué)又不能成家的兩難處境和苦痛，一種“男不成名誓不還”的念頭卻冉冉升起。

二哥徹底告別學(xué)校與大哥有關(guān)。

記得那是秋天，大哥大嫂一次趕集，他們?nèi)ベu一頭肥豬，賣了一百多元，這在那時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錢放在大哥身上，大嫂叫大哥在某個地方等她，她去上廁所。等到大嫂從廁所出來，不見了大哥，四周好找。才發(fā)現(xiàn)他正擠在人堆里斗雞(三張牌比大小的一種賭博游戲)，大嫂一驚：“我的天啊!這個死東西，連牌都不會打還斗雞，不是明擺著給人家送財嗎?”

大嫂趕快擠進(jìn)人群，見一個臉上一塊紅疤的家伙正催促大哥下賭注，大嫂一把抓住大哥衣領(lǐng)使勁往外拉：“你個死東西，快滾!”大哥一邊掙扎一邊不服輸?shù)厝碌溃骸澳?，等我把一百塊錢贏回來了再走?！?/p>

原來紅疤一伙人是街上的地頭蛇，待在派出所的時間比家里還多，后來派出所也煩了，對他們坑蒙拐騙的行徑也睜只眼閉只眼了。那天他們看見大哥正在喜滋滋地數(shù)錢，于是立馬就地設(shè)局，在大哥眼皮底下，一個托兒眨眼工夫就“贏了”紅疤幾百元。沒腦子又沒見過世面的大哥見了，再加上紅疤他們的巧言令色，大哥一把下去就是一百。紅疤他們見大哥只有這么多，沒有采用放長線釣大魚的策略，一下就把一百元錢給“贏”了。恰在此時，大嫂趕來了。紅疤見一婦女膽敢攪局，起身陰陽怪氣地威脅道：“識相點(diǎn)的話就趁早給老子滾，否則整死你個騷婦!”

大嫂見大哥一眨眼工夫就輸?shù)袅艘荒甑男量嘌瑰X，對大哥又打又罵又哭起來。幸好那次我和娘也都去趕集了，在街上碰到了一個知情的村里人。我和娘趕快趕過去，大嫂還糾纏著大哥在大罵哭鬧著。娘問明情況，她走向紅疤，懇求道：“您行行好，把錢給他們吧，否則那女的會出人命的。求求您，您大恩大德!”

紅疤輕蔑地回答：“誰看見我拿他錢了?我不是你嚇大的，她要死最好趁早!”

娘說：“那我可叫派出所的同志了?！?/p>

紅疤歪眼咧嘴地笑道：“你個死婆子心挺黑的啊!你去派出所呀，你以為派出所是你家開的呀?”

娘正要還嘴，旁邊有人悄悄提醒娘：“大娘，您不要再犟了，當(dāng)心吃虧，那人是地頭蛇，派出所拿他也沒辦法?！?/p>

我忽然想起了二哥，他學(xué)校離這里不遠(yuǎn)。我趕快跑到教室去看，沒人，又跑到宿舍去找，他和幾個同學(xué)正蒙頭睡覺。我大聲喊：“二哥，有人騙去大哥的錢，娘正在和那人吵架!”二哥一骨碌翻身跳下床來，一同跳下來的還有五六個同學(xué)，都和二哥一樣壯壯實(shí)實(shí)，他們飛快穿好衣服，叫我前面帶路，他們在后面嗷嗷叫著往街上沖去。

大哥大嫂看見二哥來了，像見了大救星。嫂子拉住二哥的手，急得語無倫次：“大兄弟……快……救……救你大嫂吧!”娘見了二哥，有些擔(dān)心：“二娃，實(shí)在要不回來就算了……”大嫂一昕更急了：“大兄弟……一定要回來呀!”

二哥對娘說：“娘，您躲遠(yuǎn)點(diǎn)，小心傷著您，別的您別管?！比缓笏謬诟浪耐瑢W(xué)們，“如果他們的人都上，你們也都給我上!”二哥他們分開人群擠進(jìn)去了，他一把揪住紅疤的衣領(lǐng)，一下就把他給提了起來，紅疤大叫起來：“哥們兒，你想干什么?別忘了這是老子地盤!”

二哥盯著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的地盤又怎么樣?我告訴你，該拿的錢才拿，不該拿的錢給我吐出來!”

紅疤使勁掙脫二哥，脫掉外套扔給同伙，擺出一副決斗的架勢來。二哥冷笑兩聲，警告道：“請你把我大哥的一百塊錢吐出來，否則別怪我在你的地盤給你難看!”

“去你媽的!有種的就來!”紅疤無比囂張。

二哥狠狠地盯著：“你再罵一句!”

“去你媽……”紅疤一句話還來不及說完，二哥一拳砸在他臉上，紅疤“哎喲”一聲，吐一口唾沫低頭一看，全是血。他正準(zhǔn)備還擊，二哥一腳踢過去，正踢到紅疤下巴上，疼得他叫也叫不出來了。對方同伙一見二哥這身手，趕快過來打圓場：“兄弟，算了，多少錢，我拿!”“我今天非要他吐出來不可!”二哥并不善罷甘休，他推開紅疤同伙，舉起拳頭又要打過去，不想被一只硬硬的拳頭接住了，他定睛一看，原來是一位武警軍官，二哥一下子被軍人的功夫鎮(zhèn)住了。他想掙脫軍人的手，不想那只手像鐵鉗一般死死鉗住他，動彈不得。軍人說：“見好就收，別人已經(jīng)答應(yīng)還錢了!你小子喜歡打架?明天上午到鄉(xiāng)政府找我，我?guī)愕酱蚣艿牡胤饺?”

后來才知道，那位軍人是武警某部領(lǐng)導(dǎo)到我們鎮(zhèn)上來進(jìn)行秋季征兵的，當(dāng)二哥和紅疤爭執(zhí)的時候，他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看著。他已經(jīng)關(guān)注我二哥好一會兒了，發(fā)現(xiàn)這小子不好好管教非走邪路不可，如果招到武警部隊去，絕對是一塊摸爬滾打、擒拿格斗的好料。

二哥后來講，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鄉(xiāng)政府。軍人已在門外等他，見二哥來了，看看表：“報到準(zhǔn)時!”然后帶著二哥去軍檢，辦妥了入伍的所有手續(xù)。

和二哥一起入伍的，還有隊長的大兒子，仿佛一顆歪瓜裂棗，又矮又瘦，尖嘴猴腮，即使穿著軍裝也不像個樣。聽村里人講，隊長大兒子能夠當(dāng)兵，是因?yàn)殛犻L背了半邊豬肉外加一只大紅公雞到武裝部長家里，有好幾個鄉(xiāng)鄰看見的。新兵出發(fā)的前夜，隊長家里大擺酒席，請了鄉(xiāng)政府的一些干部，大隊的一些干部，生產(chǎn)隊里的干部。還有親戚和一些鄉(xiāng)鄰。酒席完畢，大隊請客放了一晚上的電影，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去看了。

娘原打算也要請親戚朋友聚聚，不料堂叔四處放話：“打開天窗說明話，請我我是不去的，明擺著就是要人家送錢嘛!”娘聽到了，什么話也沒說，卻打消了請客的念頭。那晚上，娘和我磨了一點(diǎn)豆腐，宰了一只母雞，又煮了一塊臘肉，擺了滿滿一桌。叫來大哥大嫂，大嫂一坐下來，就撕下兩只雞大腿，一只給大哥，一只自己大嚼起來，說道：“娘，您真舍得呀!連下蛋的母雞也吃了?！备赣H拿出一瓶老酒來，給自己、娘、大哥、二哥都斟滿了，二哥趕忙端起酒碗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敬父母：“爹，娘，兒子不孝，要走了，這兒是我永遠(yuǎn)的家!”說完，昂頭一口喝光滿碗酒。

娘趕快阻止：“二娃，這樣喝傷身體。這兒也不是你永遠(yuǎn)的家，男兒到外面闖蕩才是本事，一輩子窩在這個土窩里算什么本事?”接著，娘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望娘潭。據(jù)說在過去村里出了個讀書人，進(jìn)京趕考，娘拄著拐杖送行到這里，兒不讓再送。等到兒子走到山頂，無意中回頭一望，娘還站在遠(yuǎn)處，彎腰拄著拐杖，手搭涼棚望著兒子，白發(fā)在山風(fēng)中飄逸。潭水清澈如鏡，倒映著娘的身影。不知又過了多少年，兒子衣錦還鄉(xiāng)，才知娘已年老駕鶴西去。兒子痛不欲生，夜夜到娘墳頭哭泣，希望再看娘一眼。一次，兒子做了個白日夢，一鶴發(fā)童顏老者飄然而至，問：“你不是想看你娘嗎?”兒子趕忙回答：“是的，我能再看一眼我娘嗎?”老者回答：“你只要在你當(dāng)初最后看見娘的時辰，到你當(dāng)初最后看見娘的地方，你就能夠看見你娘?！眱鹤舆€想問個究竟，老者已飄然而去不見蹤影。第二天，兒子在當(dāng)年離家的時刻半信半疑地來到深潭的山頭，回頭望去，對面山上卻什么也沒有，正納悶之際，驀然看見清澈如鏡的潭水里倒映著娘的身影，依舊拄著拐杖，手搭涼棚，白發(fā)在山風(fēng)中飄逸，清清晰晰，真真切切。據(jù)說，后來兒子每天都要到深潭去望娘，風(fēng)雨無阻。這就是望娘潭的由來。娘說道，有出息的孩子才望娘，如果一輩子窩在鄉(xiāng)村里，走不出望娘潭，何以回頭望娘?

第二天一早。吃過早飯，二哥穿好戎裝，在我們?nèi)易o(hù)送下走到望娘潭。娘停下腳步，說：“二娃，不是娘狠心，我們只送你到這里，前面是你自己的路，你自己走好!”我說：“二哥，以后要回來看我們哪……”話沒完，我竟然抑制不住地抽泣起來。

二哥轉(zhuǎn)過身來，向我們敬個禮，眼里流露出堅毅神色。依然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依戀。他轉(zhuǎn)過身去，大踏步向前走去，一直沒回頭?？斓綄γ嫔筋^的時候，山頭上出現(xiàn)了一位軍人的身影。二哥快步跑上前，立正敬禮。那位軍人還過禮，一只手搭在二哥肩膀上，并排消失在我們的目光中。

二哥一走。音信全無!隊長兒子十天半月便寫一封家信，隊長和他老婆到處炫耀，說自己兒子在部隊表現(xiàn)如何如何的出色，部隊首長對他怎樣怎樣的好，講得眉飛色舞，喜不自禁。連大隊書記也主動派媒婆到隊長家提親，許諾把自己漂亮的三女兒嫁給隊長兒子，因?yàn)榇箨爼浻醒酃?，他認(rèn)定隊長兒子會在部隊出人頭地的，到時升級提干，自己女兒就等于提前嫁了個國家干部。

娘心里急躁起火，嘴里有些爛了，常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做什么都顯得心神不寧的樣子。我知道娘牽掛著二哥，對他放心不下，也忍不住埋怨起二哥來：“二哥，你也真是的。連一封信也不寫，簡直太過分了?！?/p>

父親在一旁大罵：“龜兒子，白眼狼，老子算白養(yǎng)他了!”大哥大嫂對娘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更是凌厲：“你把人家當(dāng)親兒子，人家可沒把你當(dāng)親娘喲!”

娘默不作聲。

春節(jié)到了，隊長兒子回家探親，大談自己在部隊的豐功偉績，說是一首長看中他，讓他做警衛(wèi)員，還有意招自己為女婿，講得唾沫橫飛，聽的人嘖嘖稱贊，急得大隊書記一再催促隊長立馬辦婚事。隊長也慢事快辦。春節(jié)剛過就把兩家的婚事辦了。

娘鼓足勇氣，提著一籃子雞蛋到隊長家去，向他兒子打聽二哥的情況。一提起二哥，隊長兒子一臉輕蔑神情：“他呀?在部隊可受氣噦，自以為本事大，你不想那是什么地方?部隊呀，能人多的是!還去調(diào)戲女兵，結(jié)果被班長狠揍了一頓，還關(guān)了七天禁閉，差點(diǎn)被開除軍籍!”

娘是緊緊捂著胸口回家的，臉色灰暗，她心在滴血，回家后只說了一句話：“我沒有這個兒子，他死了!”

又一年過去了，二哥依舊沒有音信。娘再也沒有提起過他來，我也只是偶爾想起他，他幾乎從我們這個家里消失了。

原本三年的兵僅僅當(dāng)了兩年，隊長兒子就提前退伍回家了，氣得他老丈人大罵“孬種”，他媳婦也動不動揚(yáng)言離婚。先前的一切只不過是隊長的陰謀，他知道自己的兒子不是龍不是虎，是一條地地道道的爛草蛇，如果不當(dāng)兵，如果當(dāng)兵不吹噓，哪一個姑娘情愿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又過了幾年。我幸運(yùn)地考上大學(xué)，沿著二哥當(dāng)初走過的路，走過望娘潭，走出閉塞的山村，那雙走慣了鄉(xiāng)村之路的腳踏上了都市的路。在大學(xué)期間，每個月我都會收到一筆匯款，基本夠得上學(xué)習(xí)生活方面的開銷。我知道這是二哥寄來的，看來他一直在關(guān)注家人。可是匯款的留言處毫無只言片語，寄錢的郵政所并不固定，二哥明顯在回避我們。他不讓我們找到他。

二哥，你在哪里呢?

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不到一年，我得了一種怪病，全身浮腫，臉上長滿紅斑點(diǎn)，醫(yī)生初步診斷為紅斑狼瘡，后來進(jìn)一步診斷，原來是得了白血病。娘和父親賣掉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單位和同事也資助了一些錢，再加上醫(yī)保。醫(yī)生說要做骨髓移植。通知大哥配血型，大哥大嫂死活不肯：“骨髓抽了，人癱瘓了怎么辦?!你們叫老二來!”二哥現(xiàn)在也不知道在哪里，更何況我與他并非親兄妹，血型配上的幾率幾乎為零。我只得靠化療暫時維持生命，娘坐在我病床前整日唉聲嘆氣，嘆息命運(yùn)對女兒的不公。

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每化療一次感覺離上帝就更近了一步。我?guī)状握埱竽铮骸澳?，別治了，帶我回家吧，我死也要死在家里?！蔽矣檬州p輕拭去娘滿面的淚水，讓她不要過分悲傷。

一天，娘看著我憔悴虛弱的臉，忍不住又淚流滿面，我們母女倆都覺得我的日子不多了。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走進(jìn)來一位三十多歲的軍人，赤紅色的臉龐，堅毅的輪廓，粗眉大眼，滿臉胡須。他眼光巡視一周，最后落到我臉上。我也盯著他驚喜地叫了起來：“你是二哥!”

二哥眼里也露出驚喜的光：“三丫!”

娘還沒回過神來，她轉(zhuǎn)過頭去看定二哥，有些遲疑地問：“你真是二娃?”

“娘，是我!”

娘第一次號啕大哭起來，埋怨道：“你個不孝的東西，這么多年來怎么一封信都沒有啊!”

二哥也淚流滿面：“娘，離家的前一個夜里，您不是講了望娘潭的故事嗎?您不是告訴我沒出息的孩子何以望娘?這么多年來，其實(shí)我一直關(guān)心著家里，家里的所有情況我的同學(xué)都寫信告訴我了。我為什么沒有回來，是想混出個人樣再來看您!我剛剛得到同學(xué)消息，說三丫生病了，我就立即向部隊請假找來了。三丫這病會花很多錢吧?我?guī)砹巳f!”

娘沒忘記隊長兒子的話，問二哥是否屬實(shí)。二哥笑笑說，他狗日的騙人，自己調(diào)戲女孩，違反紀(jì)律，是被部隊開除的，而二哥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上尉了。

相逢的喜悅也改變不了病疼的折磨。主治醫(yī)生聽說我二哥來了，喜出望外，他偷偷地把二哥叫出去兩個小時，不知道說些什么。

第二天，主治醫(yī)生興奮地對我們母子三人講：“血型配上，準(zhǔn)備手術(shù)!”

娘驚喜地說：“太好了，我一定要當(dāng)面感謝那個捐獻(xiàn)骨髓的好人!”

主治醫(yī)生微微一笑，指著二哥對娘說：“那您就趕快感謝他吧?！?/p>

我的天哪!我雙手捂著臉龐，幸福地哭著，難以相信這是事實(shí)。這到底是命運(yùn)的安排，還是上帝的青睞!

不明真相的主治醫(yī)生解釋道：“兄妹配上的幾率本來就很大，這不稀奇?！?/p>

不稀奇?太稀奇了!

二哥說：“我本來就是俺家人，只是上帝開了個玩笑?！?/p>

“不!”我回答，“上帝沒開玩笑，你是上帝派來的使者，來救我生命的使者，做你的妹妹多么幸福啊!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妹妹，我還要你做我的哥哥!”

窗外微風(fēng)吹拂，柳色青青，一群大雁從南國飛來，在藍(lán)天白云間留下美麗的倩影。又一個春天來了!

插圖 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