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龍是個相貌堂堂的男子漢,人高馬大,濃眉大眼,穿著服務生鑲金邊的黑色制服,站在賓館大堂門口當行李員,怎么看怎么都是個大帥哥。只是他小時候發(fā)過一次高燒,之后什么事情都要比別人慢半拍。前兩年志龍要跟村里的年輕人一起去上海打工,聽說上海人要欺負外地人,他媽不放心,就跟著他一起來到了大上海。志龍媽跟志龍正好相反,就像村里人說的,志龍都讓她媽聰明去了,志龍媽可是事事都要占先的人。
志龍自從到了上海,他時時刻刻牢記住母親的話,要勤快,不要偷懶。他在廠里干活,干得比誰都賣力,可就是次品多正品少,沒干兩個月,廠里把他辭了。幾經(jīng)周轉(zhuǎn),他進了一家大飯店里端盤子,是他包干的桌子他管,不是他包干的桌子他也管,總算贏得了一片贊揚聲,一天碰到兩個日本人來店里吃飯,點了好多菜,就主動上去比手劃腳地叫人家不要多點,多點了吃不了要浪費。日本人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裝傻,反正就是滿臉不懂,他急了,說了句“八嘎呀路”,他知道日本人一急就說“八嘎呀路”,結(jié)果又被老板炒了魷魚?;丶夷赣H就罵他,說,跟你說上海老板很精怪的,你傻乎乎地替客人著想,老板不開除你開除誰!志龍說,老板開除我不是因為我叫客人少點菜,而是我對日本人說了那么多話,只有最后那句“八嘎呀路”他們聽懂了。
好在志龍媽在菜場里租了個攤位做做小生意,不然志龍三天兩頭被人家辭工,娘倆只有喝西北風去了。
幸虧曹志龍長得英俊,沒過多久,又有一家賓館招他去當了行李員。這回他媽更是千叮嚀萬叮囑,只要管好自己的事,別的你啥都別管。從此志龍穿著筆挺的制服,有客人來了,他微笑著上去幫人從車下把行李拿下來,送進客人的房間,客人要走了,他又滿臉微笑地將客人的行李從賓館里推出來,放到車上。賓館對他的工作態(tài)度非常滿意,答應試用三個月,到時與他簽合同,給他交三金。志龍媽一聽可開心了,說,志龍啊,這下你可得好好干下去,單位給你交三金,以后生老病死就都有依靠了,你就跟上海人一樣了。
志龍的工作有了著落,他媽就忙著給他張羅對象。在菜場里和他媽并排做生意的翁阿姨有個侄女,剛到上海,想來打工,結(jié)果翁阿姨工作還沒給她找到,跟志龍媽兩個悄悄一嘀咕,倒先把她介紹給了志龍。
小姑娘名叫翁小婷,年輕又漂亮,從老家山區(qū)來到上海,什么都陌生,什么都新鮮,又樣樣都有些害怕。倒是姑媽給她介紹的這個曹志龍跟她相處讓她很開心,因為曹志龍人憨憨的,待人很真誠,和他在一起,她覺得心里就有了依靠。志龍媽見小婷喜歡自己的兒子,心里不知有多開心。
想不到眼看就要好事成雙,卻又風云突變。
這天曹志龍正在上中班,突然接到母親打來一個電話,說小婷給抓到派出所里去了,要付五百塊錢罰金才能放人。志龍一聽,急得跑到停車場,推上自行車騎上就往家飛馳。
原來志龍媽托在菜場口賣碟片的“能人”大頭幫小婷找點生意做做,本來也是隨口說著玩玩的,想不到大頭一口答應,說是有個既省力,又掙錢的生意可以介紹她去做。
那天小婷跟著大頭在老棚戶區(qū)里曲曲彎彎地走了一陣,來到一間違章搭建的棚屋。棚屋里黑糊糊的,過了老半天,小婷才看清里面坐著個花枝招展的女人,正坐在里面整理碟片。大頭對那女人說:人帶來了。那女人抬頭看了小婷一眼,懶懶地站起來,從角落里一個紙板箱里拿出一件衣服,扔給小婷說:穿上!小婷接過衣服,原來是一件寬寬大大的孕婦裝,正不知如何是好,大頭又過去從紙板箱里拿出一個小枕頭扔給小婷,說:快穿上,這是道具。
小婷依大頭說的,穿上了孕婦裝,肚子里塞進了那個小枕頭,懵懵懂懂跟著那個女人出了門。那個女人帶她來到了地鐵站前的地下過道口,那里還有兩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女人就說讓小婷跟她們學著一起做生意。女人塞給小婷一疊碟片,小婷不知道碟片里到底是什么,但看那印在封面上的嬌艷女郎都沒怎么穿衣服,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可出來時姑媽關(guān)照她要好好聽大頭的話,就只好學那幾個也不知道真假的孕婦分頭站在了幾個過街地道的出口。女人教她見了單身的男人過來,就上去問人家要不要三級片,說賣掉一張就給他們?nèi)龎K錢提成,做得好,一個月的收入可以抵得過那些高樓里工作的一個小白領(lǐng)。小婷見那些女人見了單人就上前兜生意,果然真的賣出了好幾張碟片。她看到有個看上去很和善的胖胖的老先生過來,也就大著膽子上去問:先生,三級片要嗎?老頭問:三七片,多少錢一斤?小婷哭笑不得,把藏在懷里的碟片拿出來對老先生晃了晃。老先生一見,罵道:要死了,難道我看上去就是一個下作老頭嗎?你年紀輕輕的,怎么這么不要臉,做這種不正經(jīng)的生意!小婷碟一張沒賣掉,反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正生著氣,突然見剛才見男人過來就盯著不放的那幾個孕婦不知怎么一下就沒了影子,知道事情不對勁,拔腿剛想跑,想不到?jīng)]跑出去幾步,假肚子就掉了下來,同時覺得衣領(lǐng)一緊,就被警察給抓住了……
天不知從何時起下起了陣雨,曹志龍怕小婷關(guān)在派出所吃苦頭,心急如焚,把車騎得飛快。車過十字路口,雨幕重重,打得他眼睛都睜不開,等他看到路口是紅燈,已經(jīng)來不及剎車,一頭撞在了橫馬路上開過來的一輛小汽車上。
小婷還沒從派出所領(lǐng)出來,志龍又被車撞了送進了醫(yī)院,這下可把志龍媽急壞了。她風風火火趕到醫(yī)院,只見兒子躺在急診觀察室的病床上,三步兩步就哭著撲上去,從頭摸到腳,察看兒子缺了胳膊少了腿沒有。志龍坐起身安慰母親說,媽,我沒事,醫(yī)生說了,只傷了點外皮和軟組織,沒有傷筋動骨。他媽放心不下,還在兒子身上從頭到腳地摸來摸去。這時撞了志龍的小車司機交了賬單回來了,志龍指著玻璃窗外的那個中年人告訴母親說,他是沈先生,我就是撞在了他的車上。志龍媽一聽,忙一把將兒子按下,拉長了聲哭著說:我真是命苦啊,就你這一個兒子,我要靠你給我養(yǎng)老送終的呀,你現(xiàn)在變成了殘廢,你讓媽怎么辦呢!曹志龍忙安慰母親:媽,我沒事,幸虧沈先生剎車快,我只傷了點皮。他媽恨志龍腦筋不開竅,暗暗瞪兒子一眼,輕聲罵:快給我躺下,快喊疼啊!反正開車的都是有錢人,不能白給他撞了,要他多賠一點!志龍說:媽,不能怪人家,是我撞他車上了,沈先生很負責,把我送醫(yī)院來檢查……志龍媽氣得罵道:儂個小鬼,腦子方的?車撞壞了人不但要賠醫(yī)藥費,你的誤工費、營養(yǎng)費、精神損失費……志龍見媽不講道理,都快要急哭了:媽,真的是我撞了人家車子,不是人家撞了我。志龍媽說:你怎么教不會,世界上哪來這么好的人,你去撞了他,他不但不怪罪你,反倒還送你到醫(yī)院里來檢查看傷?正說著,那個沈先生面帶微笑地來到了志龍的病床前,志龍給他作了介紹。沈先生說:大媽,你剛才的話我聽見了,你放心,曹先生如果有什么問題,我會負責到底的。說著,把一疊檢查的單子和付費的收據(jù)交到曹志龍手里,說,小伙子,這些檢查的費用我都結(jié)清了。說著,又拿出一張名片放到曹志龍手里,說,這是我的名片……志龍媽忙站起來一把抓住他,說,怎么,你想逃?沈先生笑著說,我名片上有地址有電話,逃不掉的。志龍媽很精明地說,誰知道你這張名片是哪來的,我不傻,才不上你的當!沈先生忙又掏出身份證和駕駛證給志龍媽看,說:阿姨,你不相信可以核對一下我的證件。志龍媽毫不客氣地一把拿過證件,把照片上的人與眼前的人對了又對,終于相信對方?jīng)]有騙人。曹志龍覺得很沒有面子,一邊起身下床,一邊對男人說:沈先生,你有事先走吧,我和我媽自己回去。
沈先生說,我開車送你們回去吧。這時志龍媽才想起小婷還在派出所關(guān)著,他們先要去把小婷保出來,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只得氣哼哼地說:不用,我們自己有腳!
沈先生就沒再堅持,把曹志龍母子送到醫(yī)院門口,還幫他們攔了輛出租,扶曹志龍上了車后,還趁勢在他懷里塞了幾張鈔票。
等出租開了,志龍媽從兒子懷里拿過錢一數(shù),不多不少,正好是他們要去保小婷出來需要的五百塊。志龍又氣呼呼地數(shù)落起兒子來:你個傻瓜蛋,人家心里沒鬼,肯主動送你上醫(yī)院,又掏醫(yī)藥費又送鈔票給你?志龍說,剛才我告訴他,我是為了去救小婷,才急急忙忙撞到他車上去的,他知道我們要交五百塊錢罰款。
不知是因為讓小婷去做了不法生意,還是因為讓一個陌生人知道了他們當時的窘境掃了面子,接下來的一路上,志龍媽氣呼呼地不再說話。
第二天,志龍媽在菜場見到大頭,罵他怎么可以介紹小婷去做販黃碟這種違法亂紀的生意,結(jié)果錢沒掙到還關(guān)了派出所罰了款,吵著要大頭賠償損失,小婷的姑媽也跟著一起罵大頭,大頭卻狡辯說是小婷自己反應慢動作慢,怪不得他。三個人正爭著吵著,卻見志龍一瘸一拐來了。志龍媽忙問,你不上班跑菜場里來干什么?志龍說,因為昨天一聽小婷被關(guān)進了派出所,心里一急,沒請假就跑了,屬于上班時候擅離職守,結(jié)果就被賓館退了工。
小婷的姑媽一聽,回身就走。曹志龍的媽一看可著了急,她好意想給未來的兒媳婦找個生意做,想不到遇人不淑,生意沒做成,還賠了錢,兒子的體面工作也丟了,這意思不是要讓小婷跟志龍吹了嗎?曹志龍媽一把拉住小婷的姑媽說,今天你帶小婷到我家來吃飯,我要給小婷壓壓驚。小婷姑媽連嘴都不接。
那天晚上志龍媽回到家,坐在那里一個勁地長吁短嘆。志龍知道母親心里煩,安慰說,小婷是個好姑娘,明天我去請她來吃飯。志龍媽說,小婷是個好姑娘,可她背后有她姑娘這個老江湖,門檻精得九十六,她是看中你在大賓館里做神氣,才肯讓小婷跟你談朋友。現(xiàn)在你丟了飯碗,她還會睬你個白眼?
志龍急了,問媽還有沒有辦法。志龍媽說,還有什么辦法,你就是太老實,所以到了上海才處處被人欺負。就說昨天吧,你要是能聽我的,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不起來,至少可以讓那個開車的好好地多賠些錢,也氣得過點,現(xiàn)在我們是駝子跌跟頭,兩頭不著落,你媽我再有本來也想不出啥辦法了。
就在這母子兩長吁短嘆之時,家里的電話鈴響了,志龍媽拎起來一聽,想不到就是前天撞了志龍的那個沈先生,她心里有火正沒處發(fā),開口便沖著沈先生罵開了,說你這個害人精,撞傷了我兒子,害得他不能上班,給單位開除了!想不到沈先生一聽,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還開心地笑了,說:“阿姨,請你叫曹先生來接電話?!敝君垕尣恢J里賣的什么藥,只好把電話交給了兒子。她怕兒子接個電話也吃了虧,雖然聽不見什么,但站在一邊兩眼直盯著兒子臉上的表情看。只見志龍嗯嗯嗯地應個不停,還直點頭。半晌,志龍放下電話,志龍媽忙問兒子:志龍,你沒頭沒腦的,應了些什么呀?志龍說:沈先生說他們公司正在招人,他問我愿不愿意去他公司做。你說愿意了?志龍點頭。志龍媽嘆口氣,說:你沒看他名片上印的是什么公司嗎,人家是什么電訊什么的公司經(jīng)理,你大學也沒讀過,人家能要你?你去找他不我反對,跟他說,醫(yī)生講了,你的腿會落下殘疾,將來干不了重活,讓他多賠點錢,其他的你就少想吧。
曹志龍嘴里說不出很多道理,但總覺得母親這樣老想占人便宜是不對的。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來到了沈先生的公司。公司在市區(qū)的邊緣一條寬闊的大馬路邊,進門有一幢非常氣派的大樓。門衛(wèi)一聽說曹志龍是來面試的,馬上指點他上二樓。曹志龍還沒上樓,就看到前來應聘的人從二樓排下來,都快排到一樓的樓梯腳下了。心里想媽到底見多識廣,人家這樣的大公司,果然是棵大大的梧桐樹,引來了這么多看上去就滿肚子學問和才干的年輕人。心里就氣餒了,但來也來了,就排在了隊尾再說。隊伍一點點地在往上移,見了面試官的人陸陸續(xù)續(xù)下來,看上去有人歡喜有人憂。曹志龍排在隊伍里越排越?jīng)]有信心,真想拔腿逃走。
好不容易排上了二樓,過來一個小姐給前來應試的人進行登記,人家都拿出自己的應聘材料,只有曹志龍兩手空空,不知道到這里來面試需要什么材料。小姐便問他叫什么名字。曹志龍回答了,小姐臉上先還有些譏笑的意思,一聽叫曹志龍,立刻說:曹先生,你隨我來。
曹志龍隨著小姐來到一間辦公室的外間,那里也坐著一個小姐,帶曹志龍進來的小姐跟那位小姐輕聲說了兩句,就走了。這里的小姐拿起電話,說了句:沈經(jīng)理,曹志龍先生來了。放下電話,就讓曹志龍進里面的辦公室去。曹志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進去,發(fā)現(xiàn)很大一間辦公室里,只有一張巨大的辦公桌,沈先生正坐在那寬大的辦公桌后笑瞇瞇看著他。
曹志龍覺得自己嗓子很干,費勁地咽了口唾沫問:沈先生,外面這么多的人應聘,我一個也及不上,我能做什么呢?洪先生說:小伙子,外面那些人,論能力可能個個比你強,但要論誠實,卻不一定能及得上你。這世界上,不同的工作有不同的要求。昨天在醫(yī)院里,我聽到你和你媽說的話了,我們就是要一個不會說假話也不會弄虛作假的人,來我們公司當倉庫保管員,不知你有沒有興趣。曹志龍不知道倉庫保管員需要做些什么,自己能不能做好,就站著沒說話。沈先生又說,我開給你的工資是2200塊,一旦正式錄用,工資還會往上調(diào),醫(yī)療保險、養(yǎng)老金、失業(yè)金、住房公積金一樣也不會少,你愿意來試試嗎?
曹志龍只覺得心里鉆進了一頭小鹿,咚咚直跳著,暈暈糊糊回了家,把見到沈先生的事對母親一說,母親說什么也不相信,還是一口咬定說,那是沈先生撞了志龍,出于內(nèi)疚才給他安排的這份工作。志龍說:媽,沈先生說了,我是個人才。志龍媽笑了,說,你算啥樣的人才啊,你是我兒子我疼你,可你是不是人才我還不知道?志龍不高興了,說,倉庫是個非常重要的地方,里面都是很貴重的器材,沈先生說,就是要我這樣的老實人管著他才放心。沈先生還說,在這個社會,有文憑有能力是才,勤懇老實也是才,人只要有才,都能找到好工作。他說我的才就是老實,他說那天在醫(yī)院一下就看出來了。志龍媽一聽,知道人家那天肯定看到自己要志龍裝傷得很重的事了,不覺有些臉紅。志龍對媽繪聲繪色地說,人家應聘的人排隊排得老長,個個看上去一肚子學問,可大多數(shù)都給涮下來了。沈先生說,滿嘴說大話的人,再有學問,他們也不要。
志龍媽給兒子說得笑了,說:那是,人家沈先生是大經(jīng)理,大經(jīng)理說我兒子是個人才那就是個人才。志龍,快去把這話告訴小婷和她姑媽去,看她們還嫌不嫌棄你?
三個月后,曹志龍就成為沈先生電訊公司的正式員工,半年后,他跟小婷雙雙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志龍媽后來再也沒說過上海人欺負外地人的話了。
(責編/朱近插圖/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