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于敖德薩的烏克蘭鋼琴家艾米爾·吉列爾斯過早去世,是上個世紀中后期世界樂壇最無法挽回的慘重損失。用美國著名音樂評論家哈羅爾德·勛伯格的話講,吉列爾斯的琴藝剛剛達到一個令其他人無法企及的境界就倏然離去,留下一大片曲目上的空白,其中最令人扼腕的,是他經(jīng)過精心周密準備的貝多芬第32首奏鳴曲(作品111)已經(jīng)到了錄音前夕,聽眾卻永遠無緣聽到了。
1969年吉列爾斯舉行了他的薩爾茨堡“首演”,他彈的莫扎特被評論家譽為“第一個將莫扎特置于和貝多芬同等地位的鋼琴家”。盡管人們對吉列爾斯演奏的勃拉姆斯和李斯特同樣折服,但一聽難忘或者說被徹底震撼的還是他彈的莫扎特,公認成就在里赫特、米凱朗杰利、古爾達、霍洛維茨和阿勞之上。
吉列爾斯以69歲的“低齡”去世,至今已近40余年。2006年,DG分別以“原版大師(Original Masters)”和“永遠的莫扎特”的名義發(fā)行三套唱片來紀念大師90冥誕,除了將從前的貝多芬奏鳴曲再版,更具文獻價值的是1935年-1955年間的“早期錄音”。對我來說,有著非凡解讀意義并由聆聽快感獲得極大滿足的,還是他于40余年前在薩爾茨堡演奏的莫扎特。
“早期錄音”里的所有資源完全來自莫斯科。1949年演奏的肖邦G小調(diào)第一敘事曲像散文詩一樣有開闊的氣息和平緩的鋪陳,沉靜處無欲無求,激烈處神采飛揚,僅此一曲就勾起我想再聽他后來演奏的肖邦,那一定是境界更上層樓的演繹吧?1940年演奏的李斯特《帕格尼尼練習(xí)曲》精巧而優(yōu)雅,毫無張揚與夸飾的痕跡,它與接下來的第九號《匈牙利狂想曲》形成一種形式上的對比,而后者是一個令涅高茲也驚嘆不已的演繹。1951年的吉列爾斯儼然大家風(fēng)范,他以平視角度詮釋李斯特,以靈巧放松的觸鍵和穩(wěn)健的節(jié)拍層層加量,幾乎是不動聲色地將李斯特“狂想曲式”的妙處逐漸呈現(xiàn),歌唱性和邏輯性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
絕對珍稀的五首斯卡拉蒂錄于1955年,K.159好到幾乎叫人起立喝彩!縝密的句法和剔透的音色以及工整的對位結(jié)合在一起無不妙到毫巔,這使我想起從前推崇的波戈萊利希和米凱朗杰利,后二人似乎都沒有吉列爾斯那樣沉著冷肅的底氣,往往徒具華麗音色而忽略內(nèi)在邏輯的不容置辯。K.27更像是一次首尾相接的內(nèi)在邏輯推演,那種沉靜和淡然的意態(tài)令人心醉不已,那是來自大自然神奇的呼吸啊!難怪德國最權(quán)威的音樂評論家約阿希姆·凱撒有如此評價:任何想要彈斯卡拉蒂的人,向吉列爾斯學(xué)一輩子都學(xué)不會。
貝多芬的C大調(diào)奏鳴曲作品2之三是1952年的錄音。以那個年代的視角來看吉列爾斯的貝多芬,他的浪漫主義是樸素而健康的,同時也發(fā)生了一些新奇而特殊的效應(yīng)。第二樂章的高音區(qū)主題帶有霧茫茫的朦朧色彩,支撐聲部迂回往復(fù),帶有魔幻多變的不可知意味,這是至今聽來都令人動容的第二樂章。這幾乎是一個沒有任何難度的樂章,但是就像彈莫扎特一樣,誰能將有形之有化作無形之無呢?
吉列爾斯的莫扎特不僅是“天籟”,而且是崇高而潔凈的“白日夢”。K.281的降B大調(diào)第三奏鳴曲聲音明亮高潔得完全是不食人間煙火,世界上真有能將莫扎特彈得如此具有神性和自然性的天使嗎?聽這個錄音就像聽到莫扎特最真實可信的歌唱一樣。我沉浸在與莫扎特近距離相處的愉悅中,深感語言的乏力,我再也無從形容這是怎樣一種的莫扎特啊!也許K.398的變奏曲會把我的聽覺拉回現(xiàn)實,但是吉列爾斯的平均與縝密還是將一切具象與抽象懸在空中,他甚至用突然減慢的速度來抵消力度的微微增量,接下來又是一片沉寂,變奏曲不是一步步推向高潮,而是向“無”的深處緩緩?fù)巳ァ?/p>
終于聽到如仙樂一般的K.310啦!聽過吉列爾斯的演奏,我竟有此生可以瞑目的怪念頭。這同樣是用語言無法說得清楚的事情。只有對生命再無所求,對此處心滿意足,對彼岸信心滿懷的人方能自然流露出這般情愫。這情愫的力量強大到能夠催人淚下,強大到令你既無限留戀人世間而又完全無可留戀。
作者為音樂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