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王科長剛要走出小區(qū)大門遛彎時，那位光頭老漢從后面追了上來，輕輕地用手扯住了他的衣襟。

王科長認識這位光頭老漢。小區(qū)要翻修一條開了裂的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來了一幫修路的民工，光頭老漢便是民工之一。王科長之所以認識他，是因為他和別的民工的生活境況不大一樣：別的民工車接車送，下班以后就走了，到點以后又來了；而這位50歲左右的老漢卻在這里安營扎寨，與他們要修建的那條冷冰冰的馬路長相廝守。他在很狹窄的便道上搭了一間小小的工棚，一日三餐在那里點火做飯，晚上就睡在里邊守夜值班，看護一些建筑材料和工具。王科長認識他的第二個原因，是因為他的頭剃得很光很亮，太陽光下看一眼便會花了眼睛。至于老漢姓什么叫什么，王科長不得而知；老漢是哪個州哪個縣的人，王科長也不得而知。你想啊，別說年輕氣盛如日中天的王科長和一位渾身汗腥的普普通通的民工坐不到一塊、談不到一起，便是這個市政府生活小區(qū)的任何一位居民哪怕是個孩子，誰又能與他有什么共同語言呢?

可是光頭老漢拽住了王科長。

王科長回過頭來，看見了一張笑得很慚愧的臉。

王科長皺了皺眉頭：你，有事?

光頭老漢很不安地說：兄弟，昨天中午的事情是我的不對，我再一次給你賠禮道歉；當時我忙昏了頭，真的沒有看見……

王科長早把這件事情忘記了，王科長現(xiàn)在又把這件事情想起來了：昨天中午他從菜市場買菜回來，途經(jīng)那間小小的工棚時，突然從里面灑出一瓢刷鍋水，這瓢水嘩地一聲落到了地上，有幾滴濺起來，落到了他的褲腿上。

王科長穿的都是名牌，看著那三五個泥點，心里升起一股怒火。

王科長喊道：里邊有人沒有?出來!

從里邊出來的就是這位光頭老漢。他一臉惶惑地看著王科長，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王科長說：你做事文明一點好不好?講點道德好不好?你看弄我這一褲子泥!

老漢的臉漲得一片通紅。老漢低了頭說：兄弟，對不起，我只顧瞎忙，一時疏忽大意……

王科長說：你一句對不起就行啦?也太輕描淡寫了不是?

老漢說：兄弟，我給你把褲子洗洗吧，別的還有什么法子?

王科長斜了老漢一眼之后就悻悻地走了。王科長心想，洗?你給我洗?你知道這褲子怎么洗?你以為是你穿的那身分不清顏色的衣裳啊，可以在冷水里隨便搓、隨便揉、隨便洗?王科長回家之后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媳婦。媳婦讓他把褲子換下來，趕緊做飯、吃飯。媳婦說其它的事情你就不要管啦，吃了飯上你的班去!

昨天發(fā)生的事情，王科長今天就給忘記了?？粗抢蠞h誠惶誠恐的樣子，聞著那老漢散發(fā)出來的絲絲汗味，王科長說：算啦，別說啦，我們又沒有追究你的責任，又沒有讓你賠償損失，咋這么婆婆媽媽的?

老漢說：兄弟，我是告訴你，你的那條褲子我已經(jīng)洗好了，你一會兒到工棚里拿去；我不好往你家里送，我也找不見你家的門兒!

王科長這才知道事情嚴重了。王科長趕緊回家問媳婦。媳婦說，不錯，是我讓那老頭把這條褲子拿到街上洗的!

王科長說：媳婦，得饒人處且饒人，那條褲子還真是從街上花錢洗的?

媳婦說：我已經(jīng)夠寬宏大量啦，我沒罵他就是好的!

一星期之后的那個早晨，王科長正在小區(qū)的花園里尋尋覓覓時，光頭老漢又輕輕地把他拉住了。老漢悄悄地告訴王科長，他昨天晚上在小區(qū)的公廁旁邊拾了一個錢包，錢包里共有兩千多塊錢，請王科長寫一則招領啟事，讓丟錢的人前來認領。

王科長大喜!原來王科長的媳婦昨天把一個月的工資丟掉了，正著急得火燒火燎，痛苦得鼻涕眼淚。

王科長熱情洋溢地握住老漢的手說：大叔，我這不是正在尋找那個錢包嗎?如果是我丟了錢呢?

老漢說：只要你說得對，你丟了錢我也得還給你!

結果那錢真是王科長媳婦丟了的。

那天晚上下雨。當王科長領著媳婦拎著東西走進那間低矮的工棚感謝老漢時，老漢不在，代替他值班守夜的是一位年輕的小伙子。小伙子說光頭老漢是他叔叔，他嬸子的病嚴重了，叔叔接到電話以后就趕回老家看望病人去了。小伙子說嬸子得的是癌癥，這些年花了不少錢……

工棚漏雨了。有風吹進來，燭光搖曳，潮氣重重，蚊子淺吟低唱，攪鬧聲聲。

王科長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你怎么不心疼你叔叔?他也有一把年紀了，住在這樣的工棚里，不傷害他的身體?

小伙子說：老板有規(guī)定，誰在這里守夜看攤，一晚上有10塊錢的補助，這活是我叔叔搶過來的，他還供著兩個大學生呢!

王科長夫妻兩個從工棚里退了出來。到家以后王科長說：哎呀，媳婦，咱忘了問問那老漢姓什么叫什么，也沒問問人家是哪里的人!媳婦說：你真笨，不問我也能記住他：他光葫蘆頭，個兒不高，赤紅臉，羅鍋腰，你說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