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輕的她——年紀(jì),還有人生,就如一面海,遠(yuǎn)遠(yuǎn)觀過去,很平很寬,但很怕癢,禁不得一絲一毫的輕呵,那會皺起來,很多的波紋。
很輕。很怕癢。那海就跟月光一樣,禁不得弱風(fēng)一拂,波紋便自遠(yuǎn)而近來,呵呵騷動,如她,以及她將盡的生命。月光搖晃了海,而海被風(fēng)輕點,她則是一縷輕飄的月光,寫在海面上,那幽邃暗黑的海面。
她就狹仄地坐在寬的路旁,薄薄的背貼在五階的石臺上。背后是一屋的蔚藍(lán),妝點遼遠(yuǎn)的天空,連接等候的白日,那樣地綴成一種晴朗的可能。當(dāng)然有人說那是憂郁,但她的面、清癯的臉龐是朝海的,而海水很寬,如一首情歌,可供她輕唱低吟。
這一日的午后,她是真的走進(jìn)了人生的夢想。一路自北行來,孱弱的她,都快隨風(fēng)飄走了。人生如海,怕癢,真的很怕癢。她問自己:“如果人生只剩下最后的一個小時,我會打電話給誰?”她很幸福,堅定地知道,就撥給媽媽,還有在一旁焦灼等待接過話筒的爸爸;她沒有愛情,因此很清楚撥的方向及聆聽的耳朵。
她的遭遇似乎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一出鬧劇,沒有愛情的一種懲罰。
醫(yī)生小心翼翼地問她:“未婚?”他猶豫一回,便再蹙眉接下去,語調(diào)躊躇:“也沒有男朋友,也沒有……?”
她搖了搖頭,幽然一笑,很是無奈。她很清楚他的疑惑是什么,那是來自專業(yè)需要的一種統(tǒng)計調(diào)查,懷疑她不應(yīng)該遭遇這樣的不幸。唉!人生畢竟有很多意外的旅程,就如她的身體,因而只能學(xué)習(xí)一種接受,還有盡量跟它維持一種較長久的和平相處模式。
可惜,那竟是奢望。
所以,她才毅然離開了長駐的醫(yī)院,如掙脫了枷鎖或捆繩般,就在這天直奔這面海的藍(lán)色小屋來。
“你是竹科……?”
民宿女主人愣在她事先備好的履歷表上,莫敢信任。那時屋外的海,嘯了起來,狂嘶幾聲。她雖不是那場全球海嘯下的受災(zāi)戶,也不是無薪假的旅者,但她卻變成了生命的浪者,可憐得連一頭如縷的青絲也保不住。一襲輕便牛仔褲裝扮的女主人,不置信地?fù)芰藫?、撩了撩遮臉的垂發(fā),那樣怔怔地瞧她。
女主人,本來還在猜測她的性別,卻不敢張口。
她倒大方地先說了:“我是女的,不是愛剪中性的短發(fā),也不是……而是……”
看得出來,那是因脫落,而不是剪理而來的,更何況她一臉蒼白,還有一身的瘦弱,氣很虛,沒說幾句就喘,擺明了:她有病。
女主人以為她要前來調(diào)養(yǎng),住在這面海的藍(lán)色小屋內(nèi);所以才問她:準(zhǔn)備住多久?
“我……可以自己做決定嗎?”她一欣喜,誤會了女主人的話意。兩人交流了一陣,才各自明白對方的想法。
“你……真的決定……要這樣?”女主人有些不敢相信,又問了一回,方才得以確信。
她,點了頭。
從很年輕時,她就投入冷冷的竹科,競?cè)兆诶淅涞碾娔X屏幕前,以纖指輕敲冷鍵,設(shè)計出每一頁熱情的網(wǎng)頁,但她的日子、她的人生反倒是一面冷冷的海,沒有愛情來呵癢,也沒空,心里默默貯藏著對海的渴望。
她一直以為這一生一定有段時間,她會接近海,然后看海,接著便離不開它了,然后跟它常相廝守起來。
直到醫(yī)生在對那張x光片的凝視中,問了她:“真的沒有……沒有過性行為?”
她才悸動起來。
“沒有,沒有。”
那是三年前的往事了,一路跌跌撞撞,一直納悶地問自己:“為什么是我?”她不想接受上天的眷顧,這種不幸的眷顧。
然后,人彷徨了。很輕的她——年紀(jì),還有人生,就如一面海,遠(yuǎn)遠(yuǎn)觀過去,很平很寬,但很怕癢,禁不得一絲一毫的輕呵,那會皺起來,很多的波紋。
第二回,回到長駐病房時,醫(yī)生很清楚地告訴她:“你自己也知道的,就是那樣了……”醫(yī)生很坦誠。她不想被蒙騙,所以自己查了資訊,然后要他坦誠以告。醫(yī)生還是很婉轉(zhuǎn)地說,也許會有奇跡,畢竟這是個什么都有可能的世界,如她的病,本不應(yīng)該屬于她這樣的女子。
所以,她淡笑了,也明白自己最后的時日,不該浪費在病房內(nèi)。
她告訴不舍的媽媽與不信的爸爸。“等我回來,學(xué)了鋪床的功夫,再讓你們瞧瞧,享受一番?!?/p>
他們想陪她過去,但她不要,父母還在這人海中被工作被錢繩捆住,脫逃不了。而她如魚,已經(jīng)游出去了。
這一夜,她坐在屋前石階上,看著海。
畢竟,這一生,因為病跳了出來,沒有未來,也沒有愛情,但卻寬了,如那海豚,自由自在地泅游,只是不知會落在哪一面海灘擱淺。
她撥了一個電話:“喂,你是愛情嗎?我拒收喔,這個包裹?!?/p>
然后,回屋,關(guān)上海,因為她跟海一樣,怕癢,而且也沒時間呵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