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狂人

上世紀80年代后期，北京青年知識界有一個別具一格的小型沙龍，沙龍的主人叫趙越勝。

初識越勝，是在1982年9月，現代外國哲學學會在廬山開會。上山前，幾個年輕人到九江煙水亭游玩，窗前是滔滔長江。有人提議買酒喝，他立即贊成，說：“我不會喝酒，可是我喜歡看你們喝。你們醉了，我也輕飄飄了?！边@句話使我一下子喜歡上他。后來，我發(fā)現，其實他酒量驚人。有一回，在我的地下室里喝啤酒，他一人喝了近十瓶，嫌不夠，又去打了兩暖壺生啤，結果醉了，但也只吐了幾口而已。

那些日子，我們經常一起逛書店。新華書店有一些機關門市部，往往隱藏在某條小街上，打折出售積壓的“文革”前出版的書，真正價廉物美。我們專愛尋訪這樣的寶庫，必能滿載而歸。和越勝逛書店是件樂事，他愛書，懂書，走進書店嗅一嗅，立刻就知道哪個角落里藏著一本好書。他工資低，還要養(yǎng)女兒，不像我財大氣粗，結果他的發(fā)現往往成了我的收獲。然而，他從此惦記在心。十多年后，他遠在巴黎，還會不斷開出書目，要我把某某書讓人捎去。他對我們一起買過什么書了如指掌，我想賴也賴不掉。

和越勝相識時，我正失戀。他常對我說：“書，音樂，酒，朋友，最后才是女人?！蔽乙詾樗情_導我，其實不盡然?？吹綉偃嘶氐轿疑磉叄芍缘靥嫖腋吲d，但仍勸我：“浪漫一陣后回到古希臘。在古希臘，女人沒有什么地位，男人的天下，你看多寧靜?！?/p>

在一次朋友聚會時，他說：“我不能再愛，再愛，就從希臘人變成羅馬人了?！笨烧f了這話沒幾分鐘，他突然激動地喊道：“你們知不知道，燕走了二十多天，沒有給我一個字！”燕是他的妻子，去法國了。他們后來分了手。

按照他的分析，我這個人易傷感，包括對女人，這是優(yōu)點，也是弱點。一次在鎮(zhèn)江開會，某校一名女研究生喜歡我，與我比較親近，被同來的系領導提前遣回學校。我很難過，會餐時醉了，一遍遍哭喊：“我討厭你們，你們?yōu)槭裁催@樣對待一個弱女子！”

越勝跑來勸我：“人家小年輕抽抽風還好說，你抽什么風？”我破口大罵：“你不是人，你是一團概念！”后來，他向朋友建英轉述。建英贊同我的意見，氣憤地對我說：“我倆一路走，那么多漂亮姑娘，他竟什么也沒看見！”其實，這多少有些冤枉他。他只是認為不值得將精力浪費在女人身上，而應該升華為藝術。

精神貴族

越勝稱得上空靈。詩的國度，水天一色，如果說我在水下，他便在天上。他是天生的精神貴族，生活在莫扎特和歌德的世界中。

一次，我們聊起貴族主義對于文化的必要，某人舉出希特勒的例子，他當即駁斥：“希特勒是什么貴族？一個奧地利下士！”能夠進入他的圣殿的，唯有少數幾個真正的文化偉人。他曾興奮地向我宣布：“現代文化史上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是——貝多芬與歌德的會晤，愛因斯坦與弗洛伊德的通信?！蔽抑镭惗喾遗c歌德彼此并不投合，但仍不禁欣賞他的激情。掀起文化熱那一陣，普天下的俗物都在高談文化，他神色黯然地對我說：“就文化這一塊干凈地方，也待不得了?！?/p>

越勝又是一個極愛朋友的人，一說起朋友來便眉飛色舞，沒了分寸，仿佛個個是天才和完人。80年代中期，在得到一套新兩居之后，他便經常在家里招待朋友，把家變成了沙龍。每次舉辦聚會，他對來賓的選擇都十分嚴格，決不許一個俗人混入。他的標準是有沒有文化。倘若他說某人“沒文化”，那人便從此不在他的視野里了。他說的文化與學歷無關，不外乎性情趣味之類，憑直覺就能感應到。某君自命江南第一才子，但在他眼里是一沒文化之輩，始終被拒之門外。這成了此君的一個心病，一次酒醉時號啕大哭，傾訴委屈，而他毫不為所動。

他實在是一塊做沙龍主人的好料，豪爽而又細心，對每個客人都照顧周到，但絲毫不露痕跡。一進他家門，客廳里有一流的音樂，餐廳里有充足的酒和食品，你立刻會感到輕松踏實。倘若是學界朋友為主，我們也不怎么談學問，多為閑聊，聊往事，聊見聞，聊書，聊到興會處，一個個神采飛揚，妙語連珠。若干智力相當的人在一起，彼此能互相欣賞，那種氛圍著實令人愉快。夜深之時，通常該講黃段子了，越勝的話題卻不可避免地回到古希臘，直抵高雅的頂峰。有時，我睡著了，蒙眬中還聽見他在談論荷馬和海倫。

高貴農夫

和我不同的是，越勝雖愛文化，卻幾乎不寫東西，滿足于當一個鑒賞家。他嘆道：“有了歌德，有了波德萊爾，我們還寫什么詩！”我常常與他爭論，說：“盡管有歌德和波德萊爾，卻只有一個我。這個我是歌德和波德萊爾所不能代替的?！?/p>

只有一次例外，他克制不住地寫了一篇文章。有個當時被媒體稱作“中國學術界奇人”的人，撰文批判所謂現代主義思潮，并且仗著某個大人物支持，迫使《讀書》發(fā)表了?？尚Φ氖牵麑ε械膶ο髽O其無知，文中充滿常識性錯誤，諸如“胡克的現象學”、“多余人又譯局外人”之類。越勝讀后滿腔怒火，不便在內容上論爭，就寫了一篇專門揭露其硬傷的文章，在一家刊物上發(fā)表。不久，他收到“奇人”的一封信，說自己是業(yè)余拳擊協會會員，什么時候練上一百回合。

越勝談書極精彩，我常常聽得入迷，心想這樣的人不寫作實在可惜，就一再鼓動他寫讀書隨筆。他終于動筆了，越寫越好，可惜只寫了三篇，就去法國了。最后一篇談艾赫瑪托夫的《白輪船》，通體高貴而淳樸，活脫脫越勝的心性，讀得我潸然淚下。

80年代后期是一段令人懷念的光陰?，F在回想起來，那段時光已經多么遙遠。在那以后，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昔日的沙龍早已不復存在，朋友們各奔前程，許多人的生活場景有了巨大改變。不過，變中也有不變。譬如越勝，他雖定居巴黎，靠經商維持著生計，但仍一如既往地愛朋友，他的家成了去巴黎的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的免費旅館。

90年代，我兩次去巴黎都住在他家。剛到的那些天，他帶我逛巴黎，看博物館，一路講述每個地點發(fā)生的歷史事件。每天晚上，他都打開一至兩瓶法國紅葡萄酒，與我共飲，還常常發(fā)表品嘗心得。

他在巴黎郊區(qū)過著極其平靜的日子，除工作外，只與書、音樂、家人為伴。他依然嗜書如命。自從有了網上書店，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挑選一批，讓國內的親人訂購捎去。他對國內的書情比我更熟悉，讀得也更多。他顯然沒有融入法國社會，也無意融入，法語能說，但談不上流利，一直不肯學車，很少出門，出門則須仰仗妻子開車或公交車。

他越來越像一個農夫了，甚至外貌也如此，憨厚無比。我想，世上的貴族原本就是農夫，也許這正是最適合他本性的生活狀態(tài)。

（摘自《學習博覽》2010年第8期圖/盛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