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作為我國最早的筮卜之書，充滿了神秘感，其卦爻辭的寓意豐富，卦形符號的特殊，都給后人留下了廣闊的研究空間，而《周易》對我國古代文化及美學的影響可謂是源遠流長。就中國美學史上對美的不同感受而言，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說:“錯采鏤金的美和芙蓉出水的美”，可以說是代表了中國美學史上兩種不同的美感或美的理想?！盵1p34]縱觀《周易》六十四卦中，《賁》卦最為詳細、清楚的闡釋了“文飾”的意義，卦大旨展示了“文飾不尚華艷”[2p181]的哲理，其象征哲理正孕育著我國古代的美學理論，《賁》卦諸爻所言文飾，主張恰如其分的賁飾，并崇尚樸素自然的至美境界。

《賁》卦“由下離上艮組成，象征‘文飾’?！S’字意思是‘修飾’，故卦名取為‘文飾’之義。上卦‘艮’為山，下卦‘離’為火。猶如山下燃燒著火焰，山形更加煥彩增美，喻示‘文飾’情狀。全卦闡發(fā)事物之間相互文飾的規(guī)律，主張恰如其分的裝飾，崇尚樸素自然之美”。[3p60]觀卦名“賁”字，《說文解字#8226;貝部》:“賁，飾也。從貝、卉聲。”鄭康成曰:“賁，變也，文飾之貌。”[4p130]《 序卦》說:“ 賁者，飾也?！盵5p599]高亨《周易古經(jīng)今注》:“蓋古人貫貝系于頸，以為美飾?，而貝有素貝、玄貝、文貝、黃貝、紫貝等?！叭≈T色貝以為頸飾，是為賁，故賁從貝而為雜色文飾之義。本卦賁字，即此義也”。[6p224]鄭玄《周易正義》曰:“賁，文飾也，離為日，天文也。艮為石，地文也。天文在下，地文在上，天地二文，相飾成賁者也。”由此可見，“賁”字的基本含義為“文飾”，或者理解為不一樣的顏色和斑紋。朱熹說:“ 賁，飾也。卦自損來者，柔自三來而文二 ，剛自二上而文三。自既濟而來者，柔自上來而文五，剛自五上而文上。又內(nèi)離而外艮，有文明而各得其分之象，故為賁。占者以其柔來而文剛，陽得陰助，而離明于內(nèi)，故為‘亨’。以其剛上文柔，而艮止于外，故‘小利有攸往’?！盵7p22] 朱熹不僅僅從爻位和卦形的互相文飾上來解釋， 而且還從“ 卦變”上來理解賁卦，更加清晰地說明了賁卦是如何進行文飾的，從而也蘊含了文飾之理。

觀《賁》卦爻辭:初九，賁其趾，舍車而徒。意思是文飾自身的足趾，舍棄大車而甘于徒步行走。六二，賁其須。意思是文飾尊者的美須。九三，賁如，濡如，永貞吉。意思是文飾的那樣俊美，與人頻頻相施惠澤。六四，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文飾得那樣淡美，全身是那樣素美，坐下白馬又是那樣純潔無雜;前方并非強寇，而是聘求婚配的佳偶。六五，賁于丘園，束帛戔戔;吝，終吉。意思是以渾樸的山丘園圃為飾，持一束微薄的絲帛(禮聘賢士);盡管下者無應而有憾借，但上者相應終將吉祥。上九，白賁，無咎。意思是素白無華的文飾，無所咎害。物要有所文飾，才會變的美，但是不要過分的文飾，要恰如其分的文飾，才能達到樸素至美的境界。上九爻，白賁，無咎。是講上九居《賁》卦之極，“賁”道返歸于素;事物以“白”為飾，則見其自然真趣，為純美至極的象征，故“無咎”。[8p180]王弼《周易正義》注“白賁”云:“處飾之終，飾終反(“反”通“返”)素，故任其質(zhì)素，不勞文飾而無咎也。”[9p28]意思是說“上九”居賁卦之終，卦象最后歸于素白無華，雖沒有五采之文，但“白”為事物本真，更能顯出質(zhì)地的純凈與素雅，合于自然，故無咎害?！鞍踪S”并非排斥文飾，而是追求一種外在文飾與內(nèi)在本真和諧統(tǒng)一的最高境界。并非不要文飾，而是強調(diào)物加文飾宜恰到好處，如極其飾，則失其質(zhì)之美，沒有了質(zhì)本身“輝光”的美，就會像美女臉上涂太多的脂粉反而會掩蓋其原有的美貌，布帛上太多的花銹會遮住質(zhì)地本身的光彩。宗白華就說，“賁，本來是斑文華采，絢爛的美;白賁，則是絢爛又復歸于平淡?！盵10p38] 從《賁》卦爻辭來看，上九“素白無華的文飾”才是文飾的最高境界，即“白賁”，這種趨于平淡的美。

縱觀我國古代文藝理論，有個發(fā)展脈絡(luò)即:從尚麗到尚質(zhì)。從曹丕《典論#8226;論文》“詩賦欲麗”到陸機《文賦》“詩緣情而綺靡”， 到了南北朝時期，社會審美意趣有了進～步發(fā)展，在“麗”、“艷”、“繁復奧博”風格之外，出現(xiàn)了與傳統(tǒng)的“錯采鏤金”相對立的“莢蓉出水”之美。據(jù)李延壽《南史#8226;顏延之傳》記載:“(顏)延之與謝靈運俱以辭采齊名，而遲速懸決。延之嘗問鮑照，己與謝靈運優(yōu)劣。照日:‘謝五言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績滿眼’?！盵11]鐘嶸《詩品》論顏延之云:“其源出于陸機，尚巧似，體裁奇密，情喻淵深，動無虛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彌見拘束，雖乖秀逸，是經(jīng)論文雅才。雅才減若人，則蹈于困躓矣，湯惠休日:‘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采鏤金’，顏終身病之?！盵12p131]可見六朝時候那種平淡美才出落端倪，到了唐宋，“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的美占了主導地位，六朝正是一個過度性的關(guān)鍵時期:錯彩鏤金的美還占著相當重要的地位情況，而初發(fā)芙蓉的美則后來居上，逐漸被人們所接受。沈約《宋書#8226;謝靈運傳論》寫道:“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秀，垂范后昆?！盵13]劉勰在《情采》篇中強調(diào)指出:“衣錦襞衣，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反本?！薄吨芤?8226;序卦》云:“致飾然后亨則盡矣，故受之以剝”。這就是講，物以文飾，要恰如其分，恰到好處，《賁》卦講文飾就是要“素白無華”。 《文心雕龍#8226;情采》:“使文不滅質(zhì)，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問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就是講要物以文飾，要恰如其分，達到和諧的狀態(tài)。后人也講平淡美，例如宋周紫芝《竹坡詩話》云:“東坡嘗有書與其侄云:太凡為文，當使氣象崢蠑，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盵14p343]南宋葛立方《韻語陽秋》第一卷亦云:“大抵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落其華然后可造平淡之境?！盵15p6]這便是“飾終反素”，乃造平淡。清人劉熙載在《藝概#8226;文概》中說:“白賁占于上爻，乃知品居極上之文，只是本色?！盵16p45] “本色”者如陶明濬《詩說雜記》巷七所釋:“本色者，所以保全天趣者也。故夷光之姿，必不肯污以脂粉;藍田之玉，又何須飾以丹漆?此本色之所以可貴也。”[17p111]可見，本色之美的就是將保存事物本來面貌，天然成趣。不管是“芙蓉出水”的美，還是平淡之美，亦或是本色之美，都是《賁》卦上九之“白賁”之意，尚樸素自然之美的境界。

《折中》引邱富國曰:“陰陽二物，有應者以應而相賁，無應者以比而相賁?！鼻『弥赋隽恕顿S》卦剛爻柔爻之間的交飾的特點。從《賁》卦的卦名、爻辭以及文藝理論的發(fā)展脈絡(luò)來看，我國古代的文藝思潮，并不反對文飾，恰恰相反，物要以文飾以顯示其美的一面，但是并非無條件的過度的文飾，要恰如其分的賁飾，要達到的是樸素自然的至美境界。這就是《賁》卦上九爻所講的“白賁”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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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芳:女，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2008級古代文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