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死了。——小玉怎么會死呢？

幾天來為著小玉的失蹤鬧得滿街不寧。亦軍雖然已經(jīng)感覺到了不妙，但確切地知道她的死訊，仍不免驚栗欲倒。

亦軍是在報上的“認(rèn)尸啟事”一欄里，通過直覺認(rèn)出那具女尸就是小玉的。車禍。車禍發(fā)生在城南最偏遠(yuǎn)的一個小鎮(zhèn)上。悲慟之余，亦軍覺得蹊蹺，她不辭而別，去那么遠(yuǎn)的一個小鎮(zhèn)上干啥？

亦軍去認(rèn)尸了。這一段挺瘆人的，亦軍想起來便不思飲食。略去不談。

接下來是對交通肇事的責(zé)任分析。白胖的司機(jī)像是長了一百張嘴，說得頭頭是道；精瘦的交警不住地點(diǎn)頭，表示首肯，那動作，差不多都成了舊時土匪窩里師爺?shù)姆?。分析的結(jié)果，責(zé)任全在小玉，似乎她有自殺之嫌。當(dāng)然，“師爺”是不提“自殺”二字的，那太傷人心了！亦軍有點(diǎn)麻木，腦子里一陣陣地出現(xiàn)思維短路，仿佛對責(zé)任分析提不起興趣。其實(shí)他都聽出來了，并且考慮到了后果。就想，夫妻倆一向恩愛，小玉和周圍鄰居關(guān)系處得也好，孩子又小，她怎么會想到要自殺呢？

麻木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著。到了去殯儀館火化的時候，亦軍站在殯儀館門口，手指上夾著香煙，呆若木雞，唯一的動作，是偶爾仰頭望一眼冒黑煙的大煙囪，然后低下頭去，一口接一口拼命地抽煙。后來有人把他兒子抱過來了，他看看兒子，忍不住想：年輕的喪妻，年幼的喪母，這個家還算是個家嗎？兒子才兩歲半，以后，這日子還怎么過？

或許不能完全排除自殺的可能。亦軍是個粗心大意的人，不然的話，半個多月前發(fā)生的那件事，他會有預(yù)感，并且一定會放在心上的。

那天亦軍上班，忘了帶辦公室的鑰匙，九點(diǎn)鐘的時候折回家來拿鑰匙。通常這個時間，小保姆收拾好碗筷，已經(jīng)抱著孩子去街上或公園溜達(dá)了。那天的情況卻特殊，房門關(guān)著，但沒鎖。開門進(jìn)去，家里竟沒有動靜。亦軍甚覺怪異，就輕手輕腳地去臥室。門是虛掩的，推開一看，小玉正仰身躺在床上，穿著短袖衫和白筒裙，腳上套一雙涼鞋，像要出門的樣子，卻是躺在床上，腳搭在床邊上的。她兩眼緊閉，左手搭在床頭柜上，手上攥著一只藥瓶，瓶口敞開著。終于聽到聲響了，她一陣驚慌，眼睛未睜，忙不迭地收回手去，把藥瓶往枕頭下面藏，以至白色的藥片從瓶口滾出來，滾得床頭上到處都是。

亦軍也不吱聲，拿起藥片，看了看，沒看出什么名堂。趕緊去拿她手里的藥瓶，她卻緊攥著，并恐懼地睜開眼睛。亦軍不由分說，掰開她的手，拿過藥瓶，眼睛一瞥，頓時緊張了，急忙看她那張驚懼的臉。

“你、你要干什么？……”

“我沒……沒怎么?！?/p>

亦軍把藥瓶拿給她看：“你、你吃安眠藥！”

“安眠藥？”她也慌張起來，“我……我還以為，是果味素片呢?！仪疤烊メt(yī)院，開了果味素片。”

“怎么吃果味素片？……”

“我去開維生素C，醫(yī)生開了果味素片?！覄偛?、剛才怎么拿錯藥了？”

“走！趕快！去醫(yī)院！”亦軍急迫地說。

“去醫(yī)院……干嗎？”

“灌腸！你告訴我，你吃了多少？”

“我吃了兩顆。……我想先嘗一嘗。”

“藥有什么好嘗的，又不是吃糖！……神經(jīng)兮兮！”亦軍咕噥著，想了想說，“你怎么不去上班？”

“今天任務(wù)少，……再說，我也不想去了?！彼现嘬娚煜蛩母觳玻d軟無力地將它枕在頭下，笑了。亦軍感覺到她笑得有點(diǎn)吃力，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果然，她在笑里流出了眼淚，淚水順著臉頰毫不遮掩地滑下去，滴灑在亦軍的襯衣袖子上。

“哭了？……”亦軍覺出了她的可憐。

“嗯。我要是吃錯藥……真的死了，你和兒子……”

她的動情使亦軍感動，她的美在淚水里也使亦軍心旌搖動；那是一朵披上露珠的艷麗的花，楚楚動人。作為報答，亦軍抽回胳膊，起身出臥室，將房門鎖上，再回到臥室，將臥室的門插上，來到床邊。接下來，他開始解除小玉身上的羈絆，再解除自己身上的羈絆。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他擁著她倒在了床上，開始與她做愛。

他還記得，那個白天，小玉的動作很不利落，拖泥帶水；她那一副竭盡全力徹底奉獻(xiàn)的姿態(tài)，讓亦軍覺出了從未有過的幼稚。

但亦軍畢竟是粗心大意的，竟沒有把這件事往心里放。

小玉的父親已去世多年，母親特別愛打麻將，而亦軍的家又在外地，所以，上一輩人不能幫他們帶孩子，只好找保姆。兩年半前，小玉生孩子，請了三個月的產(chǎn)假。三個月后再去單位，已沒了崗位，領(lǐng)導(dǎo)說，那就再回去休三個月吧。小玉便又休了三個月。可再去單位，仍舊沒有她的崗位。小玉上班的時候也就拿八百多元錢，這下沒了崗位，在家等通知，每月只拿三百元，相當(dāng)于生活費(fèi)。亦軍勸她，說我的收入還行，每月三千出頭，有這錢也夠了。小玉說，我們現(xiàn)在是創(chuàng)業(yè)階段，缺的就是錢，離夠還早呢！

兒子兩歲的時候，有一天小玉的老同學(xué)丁霞上門，小玉聊到自己工作的窘?jīng)r，丁霞說：“你要是確實(shí)想找工作，不如到侃明那邊干去，我聽他說，他那邊缺人?！?/p>

小玉說：“我去舞廳？我對跳舞一點(diǎn)興趣都沒有！”

“現(xiàn)在是工作找人，不是人找工作。什么叫感興趣？”丁霞及時糾正她的觀點(diǎn)，“侃明那邊工資高一些，你是知道的；其實(shí)現(xiàn)在要找人，到處都不缺。……不過我有言在先，那個家伙你是知道的，遲早有一天我要跟他離婚?！?/p>

小玉找工作心切，就去了“江左娛樂城”，去找總經(jīng)理顧侃明了。

侃明說：“你是丁霞的同學(xué)，你來了，這是看得起我，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就是把其他人統(tǒng)統(tǒng)辭掉，我也要收你呀！”

小玉出師告捷，回來就把這話學(xué)給亦軍聽了。當(dāng)時她興致高漲，因激動而臉紅，而羞澀。她說侃明給她定的工資是一千八百元。亦軍說，你找保姆，把這錢扔給保姆，不是一個樣嗎？小玉說，怎么一個樣呢？我掙多少？給保姆多少？還凈落下一千呢！

亦軍說：“不知道這個姓顧的怎么樣。反正丁霞我對她印象不好。”

“你憑什么對她印象不好？”

“她太浮了，我不喜歡浮躁的人?！?/p>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人？”

“這你還用問??？”亦軍笑了，“就像你這樣，老老實(shí)實(shí)，本本分分，長相又好。小家碧玉式的?！?/p>

“我是沒有本事，不像丁霞，她能撒得開?！?/p>

“我不要撒得開，我要過日子。你要是想去，那你就去吧，試試?！币嘬娚平馊艘獾卣f，“干不好就回來，不要硬撐。”

小玉就去了。因為工資比在單位上班高得多，小玉反而不再留戀自己的單位了。

火葬那天，丁霞也去殯儀館了。

亦軍問丁霞：“他們懷疑是……自殺，你說可能嗎？”

“嗯——我沒想過這個問題，讓我想想。”丁霞以為這個問題提得突然，“……這很難回答，不過……”

“說嘛?！币嘬姴幌矚g對方講話拿腔拿調(diào)。

丁霞回憶著說：“前陣子我要離婚，找你寫訴狀的那一次，你還記得嗎？”

亦軍想起了前段時間有一天晚上的情形。

那天丁霞拿著訴狀紙去小玉家，要亦軍為她寫訴狀。當(dāng)時亦軍還拿了架子，說我又沒考慮過要離婚，哪會寫訴狀？丁霞說，你是大秘書，企業(yè)的大紅人，誰不知道你文章寫得好！亦軍說，文章寫得好不代表會寫離婚訴狀，況且這種事情代人捉刀，傳出去了，人家會罵我缺德。丁霞就向小玉求援，說小玉你在他手下工作，你說那家伙怎么樣吧。

小玉那幾天一直都有點(diǎn)恍惚，六神無主的樣子。那一刻她正站在旁邊，不經(jīng)意地聽他們講話，見兩個人都扭頭看她，就突兀地漲紅了臉，說你剛才問我什么，我沒聽到。兩個人頓感詫異。丁霞說：“問你顧侃明呢，你說那家伙是壞人還是好人？”小玉的頭動了動，像是點(diǎn)頭，又像是搖頭，神經(jīng)質(zhì)的樣子，終于唐突地說：“丁霞你坐坐，我……我先去解個手?！本突呕艔垙埖嘏ど磉M(jìn)了旁邊的衛(wèi)生間。

衛(wèi)生間里即刻傳來小玉寬衣解帶的聲音。問題是，衛(wèi)生間的門根本就沒關(guān)，從亦軍和丁霞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小玉的半個身子；而一串急促的液體和瓷器撞擊的聲音，已經(jīng)準(zhǔn)確無誤地傳過來了。

亦軍極其尷尬，在丁霞面前都不知道怎么講話了。丁霞也作出了相同的反應(yīng)。在那串聲音消失之后，有一陣子，小玉仍沒有起身。亦軍終于朝丁霞攤開雙手，說：“你看看，不曉得怎么回事，她現(xiàn)在這么窩囊，都變成這個樣子了！”

丁霞向亦軍談起了自己的婚姻。她說她的錯誤是不該在那樣的地方認(rèn)識侃明，那是舞廳。丁霞舞跳得好，亦軍是知道的；侃明“下?！苯?jīng)營舞廳，好像也與丁霞跳舞有關(guān)。當(dāng)然侃明的舞本身就跳得很出色，他瘦高的個子，在舞廳里一轉(zhuǎn)圈，錢和風(fēng)度便全都賺足了。亦軍曾聽小玉說過，這對夫妻是“活寶”，戀愛過程很浪漫，經(jīng)歷了由相互利用到相互吸引，再到相互愛戀，然后感情雙雙墜落，一直墜入深淵這么一個奇險的歷程。

“有件事情我瞞了小玉，你也別跟她講?！倍∠級旱吐曇?，同時望一眼開著門的衛(wèi)生間，“我在跟他談對象前，他就和好幾個女孩子發(fā)生過關(guān)系了，都是去跳舞的女孩；最厲害的，是把一個女孩的肚子都搞大了?！惆堰@個也寫進(jìn)去?！?/p>

在他們講話的時候，小玉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了。

亦軍第一個感覺，就是小玉的后續(xù)工作沒有做好?！澳阍趺从滞浟耍磕阕罱鲜菚?！”亦軍已不再顧及身邊的丁霞。

“噢——對了，我沒、沒沖馬桶?！毙∮衲樕弦黄壹t，眼望著亦軍，眼珠都轉(zhuǎn)不動了。

想到這些，亦軍便自心里生出一種怪異的疼痛感。這一刻，亦軍瞧瞧丁霞，再抬頭看一眼火葬場的大煙囪，又拼命地抽了一陣煙。

小玉是個“過時”的女性，永遠(yuǎn)趕不上潮流的發(fā)展，升不到風(fēng)口浪尖上去。亦軍當(dāng)初就懷疑，說你怎么能和丁霞交上朋友的，完全是不同的兩類人嘛！

論長相，丁霞不及小玉，只不過丁霞喜歡打扮，又洋派，就掩蓋了許多不足。亦軍心知肚明，并暗自以此為豪。兒子都兩歲多了，小玉還像個姑娘，一點(diǎn)都不像生過孩子的女人。在小玉去侃明的舞廳之后，她的收入一下子高起來，心情也特別地好。事實(shí)上，即便心情不好，小玉也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掛在臉上；她很有自我調(diào)劑的功夫，卻又不是刻意為之，也就是說，她是一個放不下臉來的女人。丁霞總是說小玉古板，說要把自己的氣質(zhì)勻一點(diǎn)給小玉。所以她只要一登門，小玉家的音響就閑不住，連孩子睡覺她都不管不顧。有時候小玉閑下來，她還過來拽小玉，要教她跳舞?？蛷d小，挪不開身子，兩個人就跌跌沖沖，總像要跌倒。亦軍回來看到這一幕，覺得很怪，但他同時又覺得，小玉確實(shí)應(yīng)該從丁霞身上移植一點(diǎn)活潑過來。

小玉提出要到“江左娛樂城”去上班，亦軍先是有點(diǎn)驚訝，但很快就理解了她的想法。錢多一點(diǎn)總不至于燙手，有什么不好？但亦軍還是有點(diǎn)不放心，是莫名的不安。等小玉正式工作以后，亦軍問她情況怎樣，她說顧經(jīng)理那人蠻熱情的，并不像丁霞講得那么壞。亦軍又問那兒環(huán)境怎樣，小玉說，環(huán)境其實(shí)不太好，燈開得很暗，一些女孩子，穿著吊帶衫，鬼鬼祟祟地亂竄，一看就不是正經(jīng)人。亦軍說，要是感覺環(huán)境不行，干不下去，也不要硬撐，干脆就辭掉。小玉說，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我干活掙錢，能有什么事？

侃明開始為小玉安排的工作是會計助理，小玉一聽，立刻被唬住了，忙說自己干不了。這也是實(shí)話，她一天會計也沒干過，憑什么就能干“助理”呢？侃明說，那你想干什么？小玉說，我別的不會，只會端端盤子，送送水。侃明說，你一個大美人，又是丁霞的朋友，這不委屈你啦？小玉說，可我……只會這個。侃明就盯著她看，然后善解人意地笑笑，由她去了。

娛樂城的作息時間比較特別，下午三點(diǎn)上班，通常到夜里一點(diǎn)鐘才能下班。小玉堅持要上班，亦軍也沒辦法，又不放心，只好在小玉下班的時候去娛樂城接她。好在離家只有八站路，騎個自行車，不一會兒就到了。有時候小玉知道亦軍來得早，就把他叫進(jìn)去，讓他看人家跳舞，也學(xué)一學(xué)。亦軍其實(shí)是去過這種場所的，對這種地方的感覺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不算太糟，是因為這地方生機(jī)勃勃充滿活力；不算太好，則是覺得這地方滿含曖昧和氤氳，時刻充斥著“亂性”的危險。所以亦軍幾乎不進(jìn)去，把自己撂在馬路邊，在孤獨(dú)中消磨時間。那一陣子，他白天上班常常是哈欠連連，仿佛在上班之余，又謀到了另一份工作。

過了一段時間，小玉的工作時間不正常了，不能保證準(zhǔn)點(diǎn)下班。

“孩子才兩歲，你把他全部撂給保姆，也不是個辦法?！币嘬娗鷱酵ㄓ?，委婉地說。

“我也是沒辦法。拿人家的錢，總要為人家干事。那邊在營業(yè)，總不能說離開就離開吧?！毙∮裾f。

“你主要都干些什么工作呢？”亦軍終于禁不住問，“人家都袒胸露乳，只有你一個人穿戴得整整齊齊，穿梭其間，一絲不露？”

“這你放心，我還能做什么？”小玉說，顯得很無辜。

但過了兩個月，小玉的工作便有了變化。

“他還是把我調(diào)到樓上去了。”小玉低了頭，仿佛做錯了事。

“樓上？樓上是什么意思？”

“他還是叫我去干會計助理?！瓨巧媳鹊紫螺p松，錢也拿得多一點(diǎn)?！?/p>

調(diào)到樓上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起碼，小玉不用加夜班了，早上和亦軍一同出門，晚上比亦軍晚三個小時到家，亦軍也不用再去接她。

“你也能干會計？我還真不相信呢！不過你數(shù)錢的速度還是蠻快的。”亦軍調(diào)侃道。

小玉沒接他的話。亦軍如果有心的話，他能看出小玉是有一點(diǎn)慌亂的；可他太粗心了，把可能發(fā)現(xiàn)的一點(diǎn)破綻也給漏掉了。

實(shí)際上，是丁霞最先把消息傳給亦軍的。

那次丁霞給小玉打電話，小玉還沒回來，是亦軍接的。亦軍說，小玉去上班了，還沒回來呢。丁霞說，不會又跟侃明學(xué)跳舞了吧？亦軍說，她跳什么舞，她是去掙錢。丁霞說，跟那家伙在一起，那家伙還能叫她閑著？亦軍問她這話是什么意思。丁霞說，那天也是巧了，我去娛樂城找侃明，他正在教兩個會計跳舞呢，他說小玉這身段，學(xué)跳舞最占便宜，生了孩子還這么苗條，真是不容易！

“我進(jìn)門的時候，他正在跟小玉跳舞，小玉動作死板，緊張得一塌糊涂。侃明摟著她的腰，給那個劉會計作示范?！倍∠颊f，顯得似乎有點(diǎn)嫉妒，“他一邊動著手腳一邊說：‘跳華爾茲的時候胸與胸不能離得太遠(yuǎn)，一個拳頭的距離是不對的，那樣跳起來就像駝背的老頭老太；最多兩個指頭，標(biāo)準(zhǔn)姿勢，是中間插進(jìn)一張紙也掉不下來。’”

亦軍有點(diǎn)震驚，覺得即便是教人跳舞，男女之間也不該講這樣的話。

丁霞說：“我當(dāng)時不動聲色，聽他這么說，就忍不住了，冒身站出來，把他們嚇了一跳。我說你干嗎要在中間夾一張紙呢，你最好連衣服都不要穿！劉會計還幫他講話，說我們跳跳舞，玩一玩，也沒干什么。我立馬就接了她的話，我說也沒干什么，你還想跟他干什么?! 小玉臉紅紅的，一副向我求助的樣子。我知道是侃明執(zhí)意要拖著兩個女人跳舞，她也沒辦法。趁我跟劉會計講話的空隙，小玉就溜了。”

亦軍因小玉的正確選擇而無話可說。他能跟丁霞說什么呢？丁霞本人就是個舞迷，見到舞場就走不動路；與她相比，小玉不知要好上多少倍！由丁霞說到小玉的臉紅，很自然地，亦軍就想起了當(dāng)初他們度蜜月時他對小玉的感受。蜜月期間，小玉的臉上總是紅撲撲的，到了夜晚更是手忙腳亂，都不知道該怎么過了。后來亦軍問過她新婚的感受，她居然脫口說：跟死刑犯上刑場差不多！亦軍驚訝不已，心道一個人怎么會產(chǎn)生這種奇怪的感受？真叫人不能理解！

亦軍想勸她別再去娛樂城上班了?？蛇@時候，小玉的收入似乎又多了一點(diǎn)，而她因為收入的提高，興致正濃，亦軍也就開不了口。

后來小玉的上班時間又不正常了，亦軍總是難以把握。沒有時間保障的家庭，生活是潦草的。所以亦軍終于再次向她發(fā)難了。

“那……不去就不去吧?！毙∮裾f，一副非常掃興的樣子。

亦軍覺得打擊了她的積極性，反過來拍拍她的屁股，說：“去吧，你去?！?/p>

不僅粗心，而且是個矛盾的男人。小玉于是一如既往地去了。

小玉突然變窩囊了，而且還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最大的表現(xiàn)是眼神常常發(fā)直，盯著人看，等你看她的時候，她才猛地發(fā)覺，然后便是眼神帶動著身子，一齊逃竄。

有一件事情，亦軍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了，因為小玉的橫死，又忽然恢復(fù)了記憶。

那天晚上亦軍在家里等小玉，一直等到半夜，也不見動靜。亦軍平時沒有給小玉打電話的習(xí)慣，因為小玉的手機(jī)總是放在包里，打十次電話，起碼有九次她聽不到。亦軍為此還責(zé)怪過她，可她聽歸聽，做歸做，還是不知道接，亦軍只有泄氣。到了這一刻，亦軍不得不拿起床頭柜上的電話，要給她打了；可就在這時，小玉卻來了電話。小玉似有氣無力，在電話那頭說，今天晚上不大舒服，沒下班就先回去了，去了我媽這兒。亦軍咕噥著，去了也不講一聲，叫人等這么長時間，真是有毛?。≈缓勉鬲?dú)自睡覺。

第二天中午小玉就回來了。到了晚上，亦軍見到她，果然是一副昏沉的樣子，說上午在那邊睡了一大覺。亦軍問她哪兒不舒服，她說就是有點(diǎn)頭昏。講話的時候，她像是躲著亦軍。然后就躺到床上去，裹上被子，又睡了。亦軍果然粗枝大葉，讓保姆給她做了吃的，竟是沒有在意。

但從那天起，小玉就失去了上班的興致，仿佛對工作諱莫如深。此后許多怪現(xiàn)象便接踵而至。大熱天的，她將電扇的風(fēng)速開到最高檔，卻關(guān)緊了房門和窗戶。白天保姆已經(jīng)把家里收拾干凈了，到了晚上，她卻拿起拖把，煞有介事地拖起地來。而禮拜天，她會把碗櫥里的盤碟碗筷統(tǒng)統(tǒng)拾掇出來，一件一件放進(jìn)盆里，仔細(xì)地洗。

“那是洗腳盆，你怎么拿洗腳盆洗碗啦？”亦軍被她多余的勤快所感動。

“噢——洗腳盆……是洗腳盆?！彼B忙換盆。

“你先放著?！艺f，天怪熱的?！?/p>

“天是熱。我是覺著……”

亦軍便是從那會兒開始感覺到她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的。他想探出個究竟，就去了岳母家。那時候，岳母正在麻將桌上專注地打麻將。

“媽，小玉上個禮拜二去上班，晚上沒回家，來你這兒住了？”

“她哪天也沒回來住過呀！”說了這話，岳母頓住手里的麻將，若有所思，然后突兀地說，“對……對，她是回來了，是回來住了?！?/p>

“我說，沒出什么事吧？”

“會出什么事？……你懷疑小玉？”

“我不是懷疑。我是說……”

“那我告訴你，小玉老實(shí)慣了，不會出什么事的！”

岳母的刁滑是出了名的。亦軍想對她說說小玉的近況，見她全沒心思顧及麻將以外的事，想想無聊，也就不提了。

丁霞去法院起訴的第二天，就帶著一臉瘀傷，氣呼呼地跑到小玉家來，要亦軍找兩個人去揍侃明。亦軍說：“你真是急瘋了，我跟他無怨無仇的，連面都沒見過，我干嗎要去揍他？”丁霞自覺難堪，氣急敗壞地說：“他動手打我，看把我打的！”

見亦軍興致不高，她便咕噥起來：“這種人，像瘟疫似的，他怎么不去上吊、不被汽車軋死呀！這種人，我是把他看得透透的！”

那天正好是小玉把電扇的風(fēng)速開到最高一檔，卻關(guān)緊房門和窗戶的日子。丁霞覺察了客廳里的悶熱，就去開門開窗戶。小玉先是站在客廳里發(fā)愣，忽然像是醒了一樣，急慌慌地跟過去，拽住丁霞的衣袖，絕望似地央求她：“丁霞你別……別開窗子，你別……”

丁霞感覺到，小玉的一雙手正抖得厲害，完全不能控制的樣子。小玉的不安，連站在一邊的亦軍都發(fā)現(xiàn)了。

“客廳也該裝空調(diào)了。小玉老是怕花錢。”亦軍顯得難堪，說。

丁霞摸著臉上被打后留下的瘀傷，自我解嘲地說：“也許我真是急瘋了，亦軍你是文人，這種忙，我不該找你幫的。……可這家伙，太不是玩意了。唉，偏叫我攤上了！”

丁霞還想再講下去，見亦軍有點(diǎn)走神，只好作罷。

果然，那天晚上，在床上，小玉跟亦軍談到了一個重大的話題。

“你說，……死，很讓人傷心嗎？”

“好好的，說這個！”亦軍覺得掃興。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現(xiàn)在天天夜里做夢，夢見老鼠，……而且，我自己也變成了一只老鼠，很小的老鼠。我就想……”

“小玉，你讓我擔(dān)心了?！币嘬娗浦且粡埓餍⑺频哪?，坦然道，“我們生活中好像出麻煩了？要不是出現(xiàn)麻煩的話，你怎么會對我這樣呢？”

見對方不言語，亦軍又突兀地說：“或者，是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愛我了？”

“你說什么？你說我……不愛你？我會……不愛你？”

“那我想聽你說，你干嗎要這樣？……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玉瞠目結(jié)舌。小玉忽然摟住亦軍，將亦軍的腰箍得緊緊的，生怕他飛了似的。亦軍握起她的手，一種莫名的保護(hù)欲驀然就占據(jù)了他的整個心胸。

……亦軍怎么也想不到，幾天以后小玉會突然失蹤，更想不到她會橫死于外，死得那樣令人費(fèi)解。

小玉火葬的次日，丁霞怕亦軍傷心過度，晚上拎了些水果去他家，陪他坐坐，說說話。末了，亦軍抱著孩子出門送丁霞。亦軍的思維那一刻相當(dāng)遲鈍，送丁霞走了很遠(yuǎn)，也不知道回頭。后來丁霞把孩子接過去，自己抱著。從背影上看，路燈下，他們的剪影倒很像是和諧的三口之家。

不料在路上他們遇到了開私家車迎面而來的侃明。

汽車開到跟前，侃明猛地剎了車，頓一頓，才摁下車窗玻璃的開關(guān)，探出半個腦袋，沖亦軍說：“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你姓謝，叫謝亦軍。”

“你怎么知道？”亦軍望著這個陌生人，滿臉驚奇。

“這么晚了，你們到哪兒去？”侃明答非所問。

“你什么意思？你還想干什么?!”丁霞怒氣沖沖地逼過去。

亦軍雖然反應(yīng)遲鈍，倒是聽明白了，知曉了他們的關(guān)系：“你是……顧侃明？”

但侃明已不再理睬亦軍，只拿一雙眼睛狡黠地盯著丁霞，帶著放任的口吻說：“好嘛，態(tài)度堅決，原來是跟這個白面書生有一腿！離就離嘛，你都不在乎，我還在乎什么?! 不過丁霞我要警告你，到了法院，你不能胡說八道！你說我騙你，說我是流氓。我們到底誰是流氓，誰騙誰呀?!——這么晚了，你們打算去哪兒？還抱著個孩子！我想搞清楚，你抱的是誰的孩子；不會是你背著我，在外面又生了一個吧！”

亦軍臉上的肌肉猛然抖了幾下。

他湊上前去，撥開丁霞，對侃明說：“我想揍你。我早就想揍你了?！?/p>

“你揍我？就憑你這個樣子，也揍我？”侃明輕藐地朝亦軍一笑，似乎并沒把對方的話放到心上。實(shí)際上他還是把這話放在心上了，因為轎車這時已突然啟動，在他收回腦袋的同時，汽車已經(jīng)義無反顧地向前駛?cè)チ恕?/p>

瞧著就要加速的車子，亦軍不再遲鈍，突然跟上前去，對著車門就是一腳；但由于車速加快，他只踢到了汽車的后備箱，且呈現(xiàn)出半實(shí)半空的效果，鬧得他自己險些跌跤。幸虧丁霞及時伸手，將他拽住了。站穩(wěn)了身的亦軍，將一雙手握成雙拳，挑釁地?fù)P在空中，不住地晃動，顯出一片虛無。

亦軍沒了對手，一時感到空虛。他回轉(zhuǎn)身，從丁霞手里接過孩子。兒子眼睛長得像他，嘴巴長得卻像小玉。亦軍望著孩子，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他發(fā)愣似的扭臉看著丁霞，之后說：“小玉的死，跟這個男的，你丈夫，會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也在想這個事情呢。……但我沒敢講出口。”

“……為什么？”

“我也是突然想到的?！晌覀儯瑳]有任何證據(jù)?，F(xiàn)在小玉也已經(jīng)不在了，更找不到證據(jù)了?！倍∠歼t疑片刻，接著說，“我在想，人和人的處世原則是不同的，差異很大。同樣的一件事，發(fā)生在侃明身上，可能他根本就不當(dāng)回事，不值得一提；可發(fā)生在小玉身上，那就是天大的事了?！?/p>

“他可能對她……下手嗎？”亦軍本能地問。

“這……我真的不敢講?！倍∠汲鲅灾?jǐn)慎，“只有一個理由——他，是個流氓?！蝗坏脑挘∮窀蓡嵋晦o而別，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也可能，她真的是想……自殺。”

孩子哭了。亦軍心不在焉地輕拍著孩子，說：“日子過得好好的，她干嗎要想不開，要以這樣的方式了結(jié)一生？”

看著眼前昏暗的路燈，亦軍心里一片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