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边@首李白的著名思鄉(xiāng)詩《靜夜思》,之所以千百年來被人們不斷傳唱,是因為其綿長的思緒,如泣如訴的語調(diào),不知勾起了多少靜夜思鄉(xiāng)游子的迫切歸情。也正因為如此,背井離鄉(xiāng)及其引發(fā)的思鄉(xiāng)之情,便成了亙古以來一個永恒的主題。
背井離鄉(xiāng)一般是指因為不得已而離開了故鄉(xiāng),無奈地在外地生活。但我的題目卻是“不出家門就背井離鄉(xiāng)”,聽著就有點失之毫厘,繆之千里之意,不出家門怎會背井離鄉(xiāng)呢?可在北京,我的感覺真的是不出家門便罷,只要一出家門就背井離鄉(xiāng)了——過去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如今變得全不認識了。
2001年我曾寫過一篇述說老北京拆遷的文章,記得那時還活著的母親對我說,現(xiàn)在我走道總是迷路。我知道母親說這話的意思,最近這些年,北京的許多胡同走著走著,不知何時已被拆去了一半,或整條胡同都沒了蹤影,更或者某些地方本來很熟悉,可過了些時日沒去,再去時一看,卻早已莫辨東西了。如崇文區(qū)的花市,過去我熟悉的大煙袋鍋百貨商店,羊市口大眾電影院,只一眨眼功夫就不見了。還有積水潭南那一站,1998年我還在路西的一個電器商店買了不少電料,裝修我的房子,前些時路過那里時一看,已然變成了一個現(xiàn)代化的超級大商場了。
作為生在北京長在北京的我,北京雖說不上有多熟悉,但大的地方還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以前是人家向我問道兒,現(xiàn)在是變成我經(jīng)常向別人問道兒了,因為如今的北京我看哪兒都是舉目茫然,只好向當(dāng)?shù)氐耐獾厝藛柕纼毫?,因為他們總在那塊地方工作生活,所以往往是一問一個準兒。
其實,北京已然消失的路,外地人可能同樣比你知曉。前些時偶過西四南大街西側(cè)的兵馬司胡同,看到胡同內(nèi)西北側(cè)有一片房子已經(jīng)拆完,我突然想起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原先住在這一帶的“能仁胡同”,可“能仁胡同”的具體位置在哪兒我卻不知,恰好旁邊有位搞環(huán)境衛(wèi)生的外地人,他帶我往前走了幾步指指地上的一條拐入那片空地的狹窄的瀝青路的痕跡對我說,“這就是能仁胡同過去的馬路,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拆了?!绷奶熘形抑浪呛幽先耍瑏砭┦畞砟暌恢弊龃驋咝l(wèi)生的工作。很顯然,對這塊地方,他比我要熟悉的多。
北京的四合院和胡同以前是沒有人把它當(dāng)回事的,所以幾十年里就沒有人為改造舊房投資,因此也就沒有任何變化。我家住西單,我1969年上山下鄉(xiāng)去黑龍江,等我1978年下鄉(xiāng)回來時一看,北京該什么樣還什么樣,比如西單劇場,首都劇場,西單菜市場等等,現(xiàn)在卻連回想它們過去的樣子都不太清晰了。北京這些年則更沒人把它當(dāng)回事了,誰想拆一塊就拆一塊,這些年的變化快得你就是飛奔著想把它們拍下來都來不及。
北京要么不變,要么就變得天翻地覆,這也未免太快太徹底了,我們生活了幾十年本已十分熟悉的四和院和胡同,以及出東家進西家的鄰里關(guān)系,轉(zhuǎn)瞬便被顛覆得無影無蹤。
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年?短的可能就二三十年,三四十年,長的可能七八十年,八九十年,已經(jīng)不只一次的聽到有人對改變了的生活環(huán)境頗有微詞了,試想那些中老年人,他們在以前的生活環(huán)境里也生活了幾十年了,北京,哪兒的道路有起有伏,哪兒的房屋是幾磚幾瓦,自己的爺爺奶奶、父母和自己以及親朋好友們在哪個地方曾留下了令自己難以忘懷的印跡和故事,這些,都在他們的心中,只要那些老地方還在,他們就可以看見、想起及回味和流傳,可那些老地方一旦沒有了,過去的一切就都變成了一些模糊的遙遠的記憶了,那一顆顆本來就蒼老衰弱的心靈也因為從此將無著無落變得更加虛空了,那種看不到任何痕跡的思念的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p>
北京的巨變,可能年輕人比較容易接受,因為年輕人求快求變求新,而中老年人則希望留住歷史,留住歲月(這雖有些奢望,但其情可憫),但萬物不管怎樣變,大可不必只有一個變化的統(tǒng)一模式,我們應(yīng)該允許事物的漸變,而不是不許追尋,不許回憶,不管別人愿意不愿意、習(xí)慣不習(xí)慣就毫無鋪墊的憑空來個質(zhì)的突變。那對許多有正常思維的中老年人來說顯然是不公平的。
我比較欣賞北京市區(qū)這兩年進行的舊城改造,雖然是把老四合院拆掉后重蓋,老四合院隨著那無情的一拆,其身上所蘊含和承載著的百十年的歷史文化信息已隨之灰飛煙滅,但它最起碼還遵循一個在原地按原樣重新蓋起來的原則,基本上保留了胡同原來的行走基理和走向,相對于那些一切痕跡都未剩下的拆遷,它們還總算有點蹤跡可尋,總算讓那些奔波了一生的疲憊的心靈有了一個棲息之所,總不至于讓那許多中老年人看著北京日新月異的巨變,卻因為無法追尋那些生命的記憶而圖嘆“背井離鄉(xiāng)”了。
其實,我們每一個北京人,都應(yīng)該明白,北京,連同北京遺留下來的傳統(tǒng)文化,不是屬于任何一個個人的,北京,是全北京人的,全中國人的,甚至是全世界的,誰也無權(quán)隨心所欲地去改變它,破壞它。在日益發(fā)展的現(xiàn)在,北京肯定是要變的,不然,那些沒有上下水,不通煤氣的老住房就會制約北京現(xiàn)代化步伐的進一步向前邁進,從而影響人們的正常生活。但也應(yīng)該注意,今后北京如需再進行拆遷改造時,應(yīng)該像其他公共事業(yè)一樣,首先舉行聽證會,多角度聽聽老百姓的有益建議,北京的命運應(yīng)該讓全體北京人來參與和決定,而不是只由少數(shù)人決定后,通知老百姓一聲就完事了。那顯然對許多人,尤其是那些為建設(shè)北京辛苦了大半生的中老年人來說,是不公平的?,F(xiàn)在不是講求“以人為本”嗎,我們做什么當(dāng)然不可能使每個人都滿意,但我們應(yīng)該做得盡量使更多的人滿意。
北京,不僅是每一個國人肉體的歸處,它更是每一個靈魂的向往棲息之所。正所謂一句俗語所說:“心之歸處,即吾故鄉(xiāng)”。但我們首先得盡全力給人們一個安靜的“心之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