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著運河的水長大,運河對我是有恩的?,F(xiàn)在的我見到這條河,卻不想多說一句話,頭一扭就走開了。說什么呢?說什么話都覺得難受。
我家就住在運河邊上。夏天,我和弟弟趴在小矮桌上,三口兩口就吃完了午飯,碗一推,嘴一抹,脫了鞋子就往河邊跑。河上有座橋,叫西門橋。上了橋,看看自己的光腳丫,還是白白的,你說近不近?橋上已有許多人,伏在橋欄上看跳水,我也擠了進去。跳水的人,身子曬得發(fā)亮,他們爬到橋欄上,站穩(wěn),在大家的喝彩聲中,腳一蹬,頭一埋,就從橋上“飛”下了河。這時橋上的人不再吶喊,屏住氣找那個跳水人。有人氣短,剛下水就像西瓜冒出頭;有人氣長,悶在水里半天不露面,橋上的人開始不安了,互相問“人呢?”就有眼尖的突然指著遠(yuǎn)處說:“看!”那個好水性正在向橋上招手呢。跳得好的入水無聲,也有蹩腳的,入水就像一塊門板拍打水面,隨著這個聲音,橋上的人也一齊哈哈大笑。見識廣的說,這小子,肚子一定打紅了。我膽小,沒有勇氣往下跳,每次,我都是踩著碼頭上的臺階,一級一級走進河里的。
少年時代的運河很寬,船也多。我一直鬧不清是因為河寬所以船就多,還是因為船多了,河才那么寬。那時的船還沒有用上機器,都是大帆船,快過橋了,就把帆放倒,剛過橋洞,立刻又把帆扯起來。船的兩邊,都有赤膊漢子撐著篙,那根篙長得驚人,漢子把篙從水里拔出來,靈巧地一轉(zhuǎn),篙尖的鐵件幾乎就要碰到碼頭上洗衣洗菜的女人。碼頭上的女人便夸張地驚叫,有的順手就把一根爛黃瓜情意綿綿地砸過去。我就在這個熱鬧的當(dāng)口,從這些女人身邊鉆進了水里。偶爾,我會從她們的菜籃里拿走一個番茄,等游到河中央才狠狠地咬一口。
河岸上種著向日葵。上小學(xué)時出黑板報,就愛畫向日葵,因為簡單,畫個圓圈,再畫一圈波紋,添幾片大葉子,涂上老黃色,就成功了。夏天的正午,向日葵都把頭對著運河,我在向日葵的注視下從河的一邊游向另一邊。
和我共享運河的還有鴨子,鴨背上涂著不同顏色,表明那是誰家的私人財產(chǎn)。它們在我的身邊穿梭,突然會把頭插進水里,大約是逮到什么小魚小蝦了,然后就伸長脖子,滿足地晃上幾晃,一些水珠甩到我的臉上,我假裝生氣,大吼一聲,鴨子就知趣地游開了。
在水里看來來往往的船只,是又高又大。船幫上刷著厚厚的桐油,就像橋頭跳水人的健康膚色。運河里跑著大帆船,撐船的男人,胸脯開闊,肌肉發(fā)達(dá),十分神氣,離我們老遠(yuǎn)就喊開了:“讓嘍——讓——”還有意拿篙在船邊敲出嘭嘭聲。我們不喜歡這些外地口音,他們侵入我們的領(lǐng)地還這樣傲慢。我們報復(fù)的辦法是一個猛子游到他們的船尾巴里,抱住船舵不放。掌舵的人急啦,罵,我們不睬;求,我們不理,他們手中帶鐵頭的船篙怎么努力也碰不到我們,最后只好罷休,任由我們這幾只螺螄吸在大舵上做免費旅行。大船穿過西門橋洞,筆直地向前漂一陣,再向左一拐,就到了京口閘,這一路都是頂水。越過京口閘,就是長江了,我們不想在長江里劈風(fēng)斬浪,我們選擇這座水閘作為此次免費游的終點。在一聲唿哨中,我們優(yōu)美地把手一松,身子就順流而下,天上的云彩像魚從我們肩胛窩游過,岸邊的向日葵飄成一條條黃絲帶,頃刻間我們就重返西門橋。那時運河真是我們的夏日天堂。
記不清是從哪個夏天開始的,運河的水黑乎乎的,發(fā)出難聞的臭味,再也不能游泳了。我們兄弟倆吃飯的速度明顯變慢,在無聊的細(xì)嚼緩咽中,午飯宣告結(jié)束。我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來度過一個無限漫長的熱烘烘的夏天,失去生活目標(biāo)的痛苦讓我們垂頭喪氣。在我下水游泳的碼頭對岸,一排房屋成了染坊生產(chǎn)合作社,并很快發(fā)展為一家叫“益群”的地方國營染織廠,這件事在本城地方志中可以查到。別的廠,比如那些螺絲廠、刀剪廠與沖壓件廠,都有幾臺不聽使喚的機器,它們沉重的身體不斷撞擊地面,發(fā)出可怖的噪音與震動。我們經(jīng)過這些工廠都會加快腳步。但“益群”這個染織廠有點怪,它既沒有亂蹦亂跳的機器,也沒有亂喊亂叫的機器,它的生產(chǎn)過程是安靜的,甚至可以說是彬彬有禮的,廠子里只有一些染布的大缸、曬布的木架和一桶桶的藍(lán)色染料。周圍老百姓都以為來了一個不擾民的好鄰居,只是慢慢地,大家才發(fā)現(xiàn)有點不妙。起先是廠門口的那片河水,忽然間就變藍(lán)了,藍(lán)汪汪的,陽光一照,十分艷麗。仔細(xì)一看,這家廠的污水口就嵌在河岸那些向日葵中間,藍(lán)汪汪的污水就是從這兒嘩嘩排進運河的。“益群”也不是天天排污,而是隔一陣排一次,河水也就隔一陣艷麗一次,大概是排量小而且不頻繁,河水慢慢會重新變清。再后來,污水口整天都淌著藍(lán)藍(lán)黑黑的臟水,現(xiàn)在回想,這肯定標(biāo)志著“益群”的印染能力擴大了,從此,河水一天天渾濁骯臟。女人不來漂衣洗菜了,男孩不來游水打鬧了,各家的鴨子成天關(guān)在窄小的院子里,變得憤世嫉俗,成天到晚喋喋不休,要不就是打群架,仿佛它們是最大的受害者。那些跑運輸?shù)拇蠓髦堑剡x擇了別的水路,再也不在這條腐臭的運河里出現(xiàn)了?!耙嫒骸钡某砷L壯大史,竟然成了這條河流的報廢史。它依然從人口密集的市區(qū)流過,但人們并不和它打招呼,你走你的水路,我走我的旱路,陌生人一樣。
我喝著運河的水長大,運河對我是有恩的?,F(xiàn)在的我見到這條河,卻不想多說一句話,頭一扭就走開了。說什么呢?說什么話都覺得難受。這是屬于我個人的比較灰暗的一頁,我想撕毀,撕掉這一頁,但總是不成功。運河還存在,但那條少年時代的運河卻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