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間也有所謂文學(xué)革命,但恰如農(nóng)夫夢見自己當(dāng)了皇帝,無拘無束,想吃什么便吃什么,然而吃什么呢?想了半天,只想出個炸醬面
古代文人,如果寫得好一些,現(xiàn)代人就叫他文學(xué)家——這也無所謂了,反正“文學(xué)”里早已什么東西都有,猶如文聯(lián)里什么人都有。是的,文學(xué)早已被普遍理解為帶有“文學(xué)性”的文字,而“文學(xué)性”,聽起來不知所云,但據(jù)說實有其物,可以在“只盼墳前有屏幕”這樣的詩歌里或小說里找到,也可以在說明書或廣告詞里找到,正如行家可以在鄉(xiāng)下的藍門簾子或上古的瓦罐上找到“藝術(shù)性”一樣。
麻煩的是,如果我們討論古代的文章,不知道是拿文學(xué)的尺子,還是修辭的尺子去衡量。比如今天要說的韓愈。是一位修辭大家,但頂著文學(xué)家的帽子。如果去摘這帽子,好多人要不高興,若在帽子下說事,又將對韓愈不恭,該怎么辦?
韓愈的詩,前人也不都覺得好,如王夫之說他的詩“以險韻、奇句、古句、方言,矜其錳輳之巧,巧誠巧矣,而于心情興會,一無所涉,適可為酒令而已”。不過,韓愈的散體文章,極少有人說不好的。
后世文人讀古文,寫古文,是高雅的事,其所謂古文者,不是典謨訓(xùn)誥,甚至也不是左國史漢,其根源,尤其是心法,倒在韓、歐那里。我們看一部《古文觀止》,韓愈一個人的文章,收了二十多篇,再看今天大家用的成語,來自韓愈的,有一百多條,比來自《詩經(jīng)》的還多,便知他的影響之大了。
當(dāng)年韓愈力倡古文,心中的對手,往近里說,是當(dāng)時浮華的文風(fēng),往遠里說,是六朝文字。韓愈不唯不喜六朝人的駢體,更不喜歡的,是六朝人士,在他看來,言不及大義,駁雜無方,用今天的話說,思想太不統(tǒng)一。
韓愈寫了不少端正人心的文字,但深思窮理,并非他的所長,在道統(tǒng)中,他只是個打手,比之孟子,猶遠不如,講起道理來,捉襟見肘;但在另一方面,他竟真做到了整肅文風(fēng),一于正道,實有秦皇漢武之功。
六朝文字真的那么糟糕嗎?遠未見得。一部《文選》中,很有意思的文章,至少有幾十篇。那么,韓愈及以后的“古文”里,能寫到那么有意思的,有多少篇呢?照我看,一篇也沒有。
韓愈在文法修辭上下過苦功,深通拗折矯變之道,可以把一件家常道理,翻過來,掉過去,說得十分充分,不容辯駁,也可以把一件極無趣的事情,說得津津有味。那么,如果用來說有趣的事,豈不錦上添花?可惜的是,讀韓文訓(xùn)練出來的人,能保有什么好趣味嗎?我深表懷疑;韓愈使之臻于極致的是,無詩意也可以為詩,無趣味也可以為文,丁點兒道理也沒有的,照樣理直氣壯地講理。他的文體,簡單地說,是庸人的救星。
他自己也想寫得有趣一些,而且頗為用力,詩如《嘲鼾睡》、文如《送窮文》之類。我讀韓文,最怕讀到他老先生“幽他一默”的地方,實在是尷尬。
近古文人,不管有無想法,有無見識,有話可說或無話可說,隨隨便便都能作出一堆詩文來。或無病而呻吟,或病于甲而呻吟乙。這是訓(xùn)練來的功夫,應(yīng)予致敬。如果確有事要寫呢?——韓愈真正露出里子的地方,是他主撰的《順宗實錄》。這部書,在后世的評價不太高。甚如近人李慈銘者,痛罵《順宗實錄》,由罵文章而及于罵人,說韓愈“端人而急功名,俗儒而能文章者也”。
我的看法相反。我覺得韓愈的作品中,《順宗實錄》(里面的文字并不都出自他手,但一大部分當(dāng)是)是最好的。沒有那么多的身段,樸實許多。他的日常文章。陳言雖少,陳意太多,所以寫得大巧若拙,用力掩蓋這樣的事實——我其實沒有什么可說的。
古代文人,先是行為統(tǒng)一,然后是思想統(tǒng)一,最后連文鳳也幾乎統(tǒng)一了。文風(fēng)僅是余事,只是證明,文化階層完成其最后的墮落,必在文化。古文即時文,考場外的八股??紙隼锏陌斯墒遣坏靡讯鳎紙鐾獾陌斯?,不能不作。明清間也有所謂文學(xué)革命,但恰如農(nóng)夫夢見自己當(dāng)了皇帝,無拘無束,想吃什么便吃什么,然而吃什么呢?想了半天,只想出個炸醬面。
韓愈的文章寫得好不好?好。要不要看?不看。好文章為什么不看?日好文章不得其人而看,不一定是好事。他的修辭和文法,后人盡已繼承,上過中學(xué)的人,當(dāng)早熟悉了;沒理攪三分的手藝,連沒上過中學(xué)的人也早熟悉了,不用遠遠地跑到文公那里及門親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