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是遠(yuǎn)古先民在技術(shù)與認(rèn)識都極為低下的情況下，與惡劣的環(huán)境作斗爭的過程中，通過對自然現(xiàn)象、社會現(xiàn)象以及人類自身的幻想而創(chuàng)作的具有藝術(shù)意味的解釋和描述。神話既表現(xiàn)人對自然的順應(yīng)，又反映人對自然暴力的反抗和征服，它以藝術(shù)的方式展現(xiàn)了人間英雄的業(yè)績，同時也折射出社會內(nèi)部的矛盾和斗爭，以及人類自身的困惑和理想。所以，遠(yuǎn)古神話必然包含著遠(yuǎn)古先民對人生的思考與探求，表達(dá)著遠(yuǎn)古先民對生命意義和價值的思考。在中國諸多遠(yuǎn)古神話中，《夸父逐日》就是這樣一篇富有人生隱喻意義的作品。

《夸父逐日》這則神話故事見于《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原文如下。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這則神話為我們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力大無比的神人叫夸父，他與太陽競走，太陽在天空中飛翔，晝伏夜出，夸父在大地上追趕，不舍晝夜，仿佛在進(jìn)行著一場實力懸殊的競走大賽，但夸父毫不氣餒，從未想過放棄。快要追上太陽了，夸父突然感到口渴，想要喝水，就爬到地上，幾口就喝干了黃河和渭河里的水，但這還沒有滿足他的要求，他又到北方的大湖里去喝水，北方大湖是一片縱橫幾千里的大澤，但他沒有到達(dá)大湖，半路上因渴而死。英雄就這樣死了，但一切并沒有完結(jié)，他丟在地上的手杖，化成了一片桃林，郁郁蔥蔥，蔭蔽著大地及大地上的人類。

這則神話內(nèi)容雖短，但對于它所要表達(dá)的主題，歷代文學(xué)家們是見仁見智。晉代陶潛在《讀山海經(jīng)》詩中說“夸父誕宏志，乃與日競走?！睏罟K先生認(rèn)為，它說明:“只有重視時間和太陽競走的人，才能走得快;越是走得快的人，才越感到腹中空虛，這樣才能需要并接收更多的水(不妨將水當(dāng)作知識的象征);也只有獲得更多的水，才能和時間競走，才能不致落后于時間?！笔挶壬谄洹侗I火英雄:夸父與普羅米修斯》一書中稱:夸父逐日是為了給人類采擷火種，使大地獲得光明與溫暖?？涓甘恰氨I火英雄”，是中國的普羅米修斯。

讀這則神話，我們最為困惑的是夸父何以要追趕太陽。這里我們就不能不探究太陽在神話中的意義了。就其自然狀態(tài)而言，太陽是宇宙空間的一顆星球，它與其他任何一個星球沒有多大的區(qū)別，但這顆星球卻對我們的地球太重要了。正是太陽的存在，我們生存的這顆冰冷的星球有了光明，有了溫暖，有了萬千生靈的存在?！稑犯姟分姓f:“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蔽覀兛梢韵胂?，遠(yuǎn)古先民，雖然對太陽的了解沒有我們這樣深刻，但太陽給我們光明，給我們溫暖，哺育萬物這一點，他們是清楚的。所以，遠(yuǎn)古先民對太陽就有著一種天然的崇拜。因崇拜而產(chǎn)生敬仰，產(chǎn)生追逐的夢想雖離奇但不荒唐。從另一層面講，我們生存在地球上的人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遵循太陽的指引而作息，終生好像和太陽進(jìn)行著一場追逐，直到生命的終點，但我們從不覺得自己的人生荒唐。

我覺得從哲學(xué)意義上講，我們更應(yīng)該把“夸父逐日”當(dāng)做人生的隱喻，神話中的夸父不是某種超人的英雄或神靈，他直接對應(yīng)的就是我們每一個曾經(jīng)生存過和正生存在這片大地上的人?？涓傅拿\是我們每個人命運的最直接、最淺顯的寫照。夸父終生在追逐太陽，說得更現(xiàn)代一點就是在追逐著自己的理想。他生來好像沒有其他任何使命，就是為追逐太陽而生活著。那溫暖而有光明的太陽高懸在自己頭頂?shù)奶炜?，也高懸在自己心靈的高空，他為此不舍晝夜、鍥而不舍、九死不悔地去完成自己的生命之旅。這與我們?nèi)祟愖非罄硐氲倪^程何其相似!人與其他動物很大的區(qū)別就是在于人會產(chǎn)生理想，是理想驅(qū)使著我們?nèi)祟惽斑M(jìn)的步伐，也是理想照耀著、溫暖著我們不斷地追逐自己的人生。季米里亞捷夫說:“人類唯有在實現(xiàn)自己美好的理想的過程中才能前進(jìn)。”艾特瑪托夫說:“正因為有了理想，生活才變得這樣甜蜜，正因為有了理想，生活才變得這樣寶貴;因為并不是所有理想都會如愿以償，我將帶著對生活的熱愛對生活的憧憬一直走下去，永遠(yuǎn)走下去……”可以說，我們從出生，到有了思維能力，再到離開，始終是一個追求理想的過程，我們追求飽暖，追求親情，追求愛情，追求和睦，追求幸福，追求尊嚴(yán)……這一個個追求不正是高懸在我們頭頂?shù)奶枂?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勢必要經(jīng)歷夸父式的精力，體力的耗盡，產(chǎn)生夸父式的幻滅感，但這一切并不能阻止我們追求的步伐。古人在評價孔子時說過一句話:“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這是在講孔子思想對于我們民族巨大的引領(lǐng)作用。我們是否可以仿照這句話說“人不生理想，終生如長夜”呢?可以想象，如果沒有理想這顆太陽照耀著我們的精神空間，我們的人生不也就成了漫漫長夜中的孤苦無依的存在嗎?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夸父是一個追求理想的英雄，但同時也是我們普通的人生的寫照。

但我們的人生也必定和夸父追日一樣有其悲壯性。這同樣和太陽與理想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稟賦有關(guān)。在神話中，太陽是吸引與支撐著夸父追趕的精神動力，但我們可以想象，夸父是永遠(yuǎn)不會趕上太陽的，太陽只能在似遠(yuǎn)非遠(yuǎn)的地方吸引著夸父。同樣，對于我們?nèi)祟悂碚f，理想也是吸引我們?nèi)プ非蟮膭恿?，但我們的一生都只能在追逐理想的過程中度過，我們終其一生，也不可能追到自己的理想。當(dāng)夸父倒地而亡的時候，太陽還在遙遠(yuǎn)的天空;當(dāng)我們停止了自己生命的律動的時候，理想還在我們夢境的上空。

古人就是要用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他們對于人生的思考:人生就是這樣一個過程，因理想而不斷追求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盡管也會有痛苦與折磨，但我們享受到了理想帶給我們的光明和溫暖，我們因追求理想而活得充實，活得美好，但我們終其一生也不可能追到理想。

這樣理解可能有點兒過于灰暗。這只能說是這個神話最基本的人生隱喻意義，古人對于人生的理解并不止于此。在神話的結(jié)尾，古人并沒有我們這樣的悲觀。夸父并沒有因倒地而死就沒有了一切，他丟棄在地上的手杖，化成了一片鄧林。那片鄧林昭示了人們?nèi)松慕K極意義:我們追求的理想也許終生都不能實現(xiàn)，但我們的人生并不會因此而沒有任何價值，我們遺留在世間的東西，也許會像那片鄧林一樣，蔭蔽我們的大地，為后來的人留下一片清涼的天地，一些豐碩的果實。

(責(zé)任編輯 劉宇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