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1977年夏天,幾個河南人到我們生產大隊耍猴戲。年幼的我還沒上學,第一次看到稀奇可愛的猴子,樂顛顛地跟著他們又喊又跳。幾天后,一戶人家丟了孩子,有人就說,孩子肯定是被“梅花黨”特務殺害了。還有人說,特務偽裝成河南人,專門到四川來摘取人膽。更有甚者還說我們喝的井水,也被他們下了慢性毒藥。
“梅花黨”的故事在當時既神秘又恐怖,沒有誰會料到我家里竟也出了一名“梅花黨員”——我的大哥張友仁。那年他21歲,正式身份是四川內江(現(xiàn)在的內江市東興區(qū))安仁公社某生產隊社員。
大哥有個鐵哥們兒,叫雷孝富,本社社員,比大哥年長五六歲,兩人經常在一起擺龍門陣、喝酒,暢談人生。
1978年初,雷孝富來約大哥到離家18里之外的楊家供銷社賣竹子。第二天清早,兩人各扛了一捆竹子上路。鄉(xiāng)間小路冬霧彌漫,寒氣襲人。雷孝富突然發(fā)問:“張友仁,你算算,你扛一捆竹子能賣多少錢呢?”大哥想了一下,說:“兩分錢1斤,這捆竹子可以換10多斤鹽呢?!崩仔⒏恍α?,說:“算了吧,想發(fā)跡的話,就跟我一起去參加‘梅花黨’。”
“當特務是要掉腦袋的?!贝蟾鐕樍艘惶?,搖頭不同意。雷孝富熱臉貼了個冷屁股,不高興地說:“造反有理,有什么好怕的!你自己看著辦吧,以后可別說哥們兒沒有想著你。”雷孝富一邊走,一邊做大哥的思想工作。到了楊家場,和雷孝富接頭的“上級”來了,他是雷孝富的遠房同宗,楊家公社的人。他先給兩人各發(fā)了一支“經濟牌”香煙,又對我大哥說:“張兄弟,我們是‘梅花黨’支部小組,發(fā)展形勢一片大好,正設法和王光美聯(lián)系(‘文化大革命’中,有的手抄本小說上稱,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是‘梅花黨’的黨魁)。以后‘革命’成功了,我們都是開國功臣,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呢?!?/p>
大哥本來就不安分,人年輕,心態(tài)浮躁,總想出人頭地。如此幾番言語,大哥顧慮全消,激動之余,竹子也不賣了,直接扔在路邊。3人走進一間破舊的土坯房內。大哥一看,幾個同伙正襟危坐,盯著一紙“梅花黨章程”看。大哥湊過去粗略瀏覽了一下,上面有鼓吹建立新政府之類的內容。大哥沒想太多,就和雷孝富一起宣布入伙,雙雙成為“梅花黨員”。
入“黨”歸來,大哥照常在家里吃飯,在生產隊勞動,壓根兒沒有說起參加“梅花黨”的事,嚴格保守“黨”的機密。他只為“黨”做了一件事,就是到安岳縣去聯(lián)絡一位“上級”。大哥找了老半天,走得又饑又渴,爬到半山腰,才在山崖邊找到“上級”的茅草屋。中午,“上級”留大哥吃了一頓泡菜下紅苕稀飯,還講了一些“革命道理”,并向大哥許諾,“革命”成功后,大哥可以做個副縣長。
過了半個月,大哥發(fā)現(xiàn)“革命”沒多少樂趣,“革命熱情”大大消退,加之經一個八卦“高人”的指點,說他的財運在南方,于是就偷偷溜到云南跑江湖去了。雷孝富的“革命熱情”依舊不減,三番五次來找大哥。如此頻繁地來家里找人,母親心生疑惑,就問他找我大哥干啥,他回答說:“沒啥事,想找他一起去賣竹子?!?/p>
大哥跑江湖失敗,兩個月后從云南回來。剛到家,雷孝富就帶大哥去楊家場賣了一回竹子。路上,他批評大哥:“找你幾回都沒有人影,也不給我講一下,就跑到云南去了,還有組織紀律性沒有?”大哥沒吱聲,把竹子賣給供銷社就回來了。
轉眼到了秋收季節(jié),大哥幾乎忘記自己是“梅花黨員”了。有一天,公社治安員來到我家,背后跟了個挎槍的民兵。我正在田邊和小伙伴撈蝦米,看到公社干部來了,心里狂喜。我想大哥曾經報名參軍,莫非他倆是來接新兵的?
跑進家門,我看到的場面十分尷尬。民兵穿了一套洗得發(fā)白的軍裝,很神氣,槍是蘇式沖鋒槍。大哥被這個民兵控制住了,低著頭一聲不吭。母親坐在門檻上,不停地抹眼淚,哽咽著對來人說:“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咋曉得他會參加反革命組織嘛,他爹管得那么嚴……”治安員是我母親的遠房兄弟,勸道:“姐,張友仁的問題不大,你不要太擔心?!眱鹤映隽诉@么大的事,哪有不擔心的?反革命罪呀!母親請治安員舅舅一定多多關照,看在咱家是貧下中農的分上,千萬別給槍斃了。
我后來才知道,大哥是在窖坑底被抓住的。他剛跳下去撿紅苕,來人往窖坑邊一站,他就束手就擒了。接下來就去抓雷孝富。治安員、民兵和大哥3人一道趕往雷孝富家,發(fā)現(xiàn)他正趕牛犁水田。背槍的民兵跑過去,他見事不妙,爬上田埂就跑。背后的民兵把槍栓一拉,“嘩啦”一聲,雷孝富兩腿一軟,癱倒在田埂上。
大哥幾步趕上去,小聲地對雷孝富抱怨道:“看嘛!都怪你!”雷孝富哭喪著臉,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鄉(xiāng)親們第一回看到拿著沖鋒槍抓人的驚險場面,都嚇呆了,議論不休。有個和我家有點小矛盾的鄰居更是高興得手舞足蹈,他挑起一副空桶,假裝出門擔水,站在空曠的田野上,高聲大唱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消滅座山雕,人民得解放……嘚,哐!”這聲音,半個生產隊都能聽見,我家的丑算是丟大了。
當時,我父親正在大隊醫(yī)療站當赤腳醫(yī)生。有熱心鄰居見我家出了大事,趕緊到大隊醫(yī)療站通知了我父親,等他驚慌失措地趕回來,大哥已經被押往公社了。
那天晚上,我們家完全籠罩在恐懼和不安之中。父親對我說:“你大哥的事,肯定很嚴重,否則,犯得著用槍嗎?”母親欲哭無淚,心痛地說:“唉,不曉得現(xiàn)在被打成啥樣了……”我的腦海里立即浮現(xiàn)出以前看過的電影里的場面:大哥正在遭受嚴刑拷打,長長的皮鞭、通紅的烙鐵,大哥渾身是血,好恐怖呀。家貓在屋頂上凄慘地叫著,一陣緊過一陣,我的背心似有涼風勁吹。
第二天,天還沒亮,母親就帶了兩件單衣,去給大哥送飯。她透過治安室的窗戶一看,大哥正埋頭寫交代材料,沒有戴腳鐐和手銬,衣著整潔,看樣子根本沒有受過折磨。
偏偏那幾天有人給大哥做媒,選定了日子見面,可大哥被抓走了,前途未卜,見面的事只好往后推了。
大哥的交代材料很快寫完了。因為他參加“革命”的時間不長,“事跡”也乏善可陳,所以對他的懲處并不嚴重,只是問題還沒有完全搞清楚,還需要在公社治安室里關一段時間,偶爾也要被治安員訓斥幾句。公社離我家有15里路,母親每天都去送飯,回家后還要給生產隊曬稻谷,忙得不亦樂乎。但母親的心情逐漸好起來,因為當治安員的遠房舅舅告訴她,大哥連拘留都算不上,僅僅是參加學習班而已。
大哥被抓的第7天,母親送飯回來,滿臉洋溢著笑容,很肯定地通知媒人,第二天就可以帶姑娘到我家見面。
果然,第二天清晨,大哥渾身沾滿露水,提著盛過飯的大瓷碗回來了。父親面無表情地“哼”了一聲,瞪了他幾眼。不過,午飯時允許他喝了一點酒。一是相親酒,二呢,就是壓驚酒。
相親一結束,父親就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用木棒狠狠地教訓大哥。不巧打中鼻梁,鮮血直流。大哥一邊擦鼻血,一邊含淚講述參加“梅花黨”的經過。他佝僂著身子,可憐極了,一點也不像我想象中的特務。父親是個極要面子的人,氣得大聲訓斥:“你把老子的臉都丟盡了,我在前面走,有人就在后面戳脊梁骨,‘你看,那就是反革命家屬?!碑斎唬蟾缒嵌巍案锩贰?,未來的大嫂很久才從別人口中知道。
雷孝富關了半個月“學習班”才回來繼續(xù)犁田掙工分。后來,兩個“革命同志”老實了許多,楊家場也不再去了。
當時我雖然還是個小孩,但家里出了“反革命分子”,也覺得臉上很不光彩。有一天,不知何故,大哥要動手打我,我氣得大叫:“反革命分子打人啦!反革命分子打人啦!”大哥當場就蔫了,悄悄拿起鋤頭干活去了。
后來我們才知道,“梅花黨”完全是一些人憑空虛構出來的!可笑的是,至今仍有人相信真的有“梅花黨”。2002年在廣西抓獲的“李大仙”,自稱“三A梅花黨”成員,以解凍海外民族資產為幌子,許多人被騙,總共詐騙金額達40余萬元。
大哥出事時,“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極左政策也逐步改變。經調查,出現(xiàn)在四川內江和安岳兩縣交界點的這個“梅花黨”組織,其參加人員多數(shù)都是無知農民,政府對其作了寬大處理。有一個姓周的首要分子,也只判了5年徒刑。他出獄后還專程來看過大哥,并慶幸地說:“那件事如果發(fā)生在‘文革’中,我肯定就沒命了!”大哥搖了搖頭,直說當年實在是太無知,太可笑,怎么竟懵懵懂懂入了“梅花黨”!
(責編 馮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