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夏天,我結(jié)束了在法國的留學生活,在去丹麥旅行途中,結(jié)識了加拿大的青年醫(yī)生奧里弗,他是一名有5年行醫(yī)經(jīng)驗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
奧里弗得知我學的是法語專業(yè),高興地問我是否愿意跟他到非洲做志愿者。
我茫然地問:“哪方面的志愿者?”
他解釋說:“我參加了一個國際援非醫(yī)療隊,下個月就要去馬里工作了。馬里的官方語言是法語,我們?nèi)鄙僖幻g,你愿意去嗎?”
非洲是我想去旅游的地方,當一名援非志愿者也是我一直想體驗的生活。我堅定地說:“我愿意?!?/p>
經(jīng)過一個月的短期培訓后,我跟著奧里弗的醫(yī)療隊開始了援非歷程。
馬里共和國是西非面積第二大的國家,其北部邊界在撒哈拉沙漠的中心,大多數(shù)人集中在南部居住。馬里醫(yī)療條件十分落后,2001年平均每1?郾34萬人才擁有1名醫(yī)生,全國約1.1萬人死于艾滋病,1?郾7%的成年人受艾滋病感染。到達馬里后,我們被分配到一家叫錫卡索的地方醫(yī)院,那里靠近撒哈拉沙漠,年平均氣溫在40℃以上。雖然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當?shù)氐呢毟F落后還是讓我感到非常吃驚。我們住在山坡上一排簡陋的房子里,廁所和淋浴間都是露天的茅草棚,天氣十分炎熱,連洗澡水都供應不足,更別說空調(diào)了。
到達馬里的第二天,我們就投入了工作。我們所在的這家醫(yī)院只有4名馬里本地醫(yī)生,70多張病床,有一臺心電圖機和一部B超機,卻沒人會用。
醫(yī)療隊的幾位援非醫(yī)生都要靠我翻譯才能接診病人。當天下午,外科門診來了位患者,他嘰里咕嚕說了半天,我一句也沒聽懂。當?shù)刈o士告訴我:“他說的是當?shù)氐陌喟屠Z?!蔽业姆ㄕZ派不上用場,就進行“三國四方會議”?;颊哂梅窖园巡∏楦嬖V護士,護士用法語翻譯給我,我再用英語翻譯給醫(yī)療隊的醫(yī)生。
下午下班時,當?shù)匾晃恢蛋噌t(yī)生找到我,慢條斯理地說:“溫,有個病人在復蘇室需要搶救。”我和奧里弗馬上轉(zhuǎn)身向復蘇室跑去,很多人都用怪異的眼光看著我們,不明白我們?yōu)楹稳绱酥薄P枰獡尵鹊氖且幻袐D,已經(jīng)昏迷不醒。奧里弗通過我轉(zhuǎn)告值班醫(yī)生,病人需要做哪些急診化驗、采取哪些急救措施,值班醫(yī)生不斷地點頭,卻半天沒有動靜。
沒有任何化驗結(jié)果,奧里弗只能憑借臨床經(jīng)驗實施搶救。眼看病人沒有了自主呼吸,奧里弗瘋狂地朝我喊叫:“呼吸機,快!快!”我轉(zhuǎn)告站在旁邊的當?shù)蒯t(yī)生和護士,他們對望了半天,護士才攤開雙手,說:“沒有?!?/p>
奧里弗全力以赴地實施救治,不停地對身邊人喊:“只要病人還有一線希望,就不要放棄?!钡?,沒有人響應他,也沒有任何醫(yī)療設備來支持他的搶救。半個小時后,眼看病人無力回天,當?shù)蒯t(yī)生都走了。奧里弗輕輕合上逝者的眼睛,絕望而愧疚地說:“對不起,我應該把你救活的,對不起!”他的手在發(fā)抖,眼中噙滿了淚水。奧里弗對生命的尊重和愛護,讓我非常感動。
非洲的瘧疾與艾滋病齊名,被稱為“第一殺手”。這里的許多蚊子都感染上了瘧疾,人一旦被這樣的蚊子叮咬,就會染上瘧疾。
到馬里的第5天,我就感染了惡性瘧疾,頭痛、嘔吐、全身發(fā)燙。奧里弗給我打了一支氨基比林,又拿來酒精擦拭我的身體降溫。整整折騰了一天,我的燒才退下來。
隨后一個星期,我仍然狂吐狂瀉。奧里弗既焦急又心疼,不安地說:“溫,害你到這里來生病,我很抱歉?!蔽艺f:“奧里弗,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后悔?!苯?jīng)過奧里弗的悉心照料和救治,我的痢疾終于好轉(zhuǎn)。
一天剛吃過午飯,護士就來報告說有個產(chǎn)婦需要治療。我們走進分娩室,看見地上、產(chǎn)臺上全是鮮血,不由大吃一驚。產(chǎn)婦是因為在私人診所分娩后大出血才轉(zhuǎn)到這所醫(yī)院來的。
奧里弗讓我趕緊給病人測血壓,我一測量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休克血壓了。我和奧里弗立刻把產(chǎn)婦抬進簡陋手術室。奧里弗對旁邊呆立著的黑人護士命令道:“準備手術器械,馬上手術。”奧里弗洗完手、換上衣服,護士才說:“醫(yī)院沒有任何手術用的東西,按照慣例,全部手術用品都由病人家屬去西班牙人開的藥房買回來?!甭犕赀@些,我和奧里弗差點暈倒。
我拿著奧里弗開的單子,親自跑到藥房買回手術用品。手術開始后,更嚴重的事情發(fā)生了。當奧里弗在手術臺上喊“血漿,準備血漿”時,黑人護士再次向我攤開手,說:“醫(yī)院里沒有血庫,手術如果需要輸血,要從病人親屬身上抽。”
當我把這些翻譯給奧里弗后,他簡直快崩潰了。奧里弗一邊叫護士備血,一邊為病人開通了兩路靜脈通道,開始刮宮止血。整個搶救過程中沒有氧氣、空氣消毒,也沒有任何化驗,更沒有心電監(jiān)護。半個小時后,產(chǎn)婦的血終于止住了,血壓也漸漸回升,我和奧里弗才松了一口氣。
晚上,我們回到住處,發(fā)現(xiàn)又停水了。我和奧里弗的手上、衣服上全是血污,在40℃氣溫下不僅不能洗澡,甚至連洗衣服、洗手的水都沒有。
生活條件艱苦、醫(yī)療設施簡陋還能想方設法克服,我們面臨的最大危險是無處不在的傳染源?;魜y爆發(fā)時,醫(yī)院里到處都是脫水的病人。病人留下的垃圾、嘔吐物隨地可見,根本沒有辦法隔離。當?shù)?/4成年人的HIV(人類免疫缺陷病毒)呈陽性,我和奧里弗所在的婦科門診,每天收治的病人中大概有兩三名是艾滋病患者。
一天,一個叫莫里的產(chǎn)婦被抬到奧里弗面前,她腿上有一塊潰爛的皮膚,散發(fā)出濃烈的異味。我們懷疑她是艾滋病晚期患者,但當?shù)蒯t(yī)院有規(guī)定,為尊重病人隱私(也受條件限制),不檢查收治病人的HIV。
奧里弗檢查后發(fā)現(xiàn),莫里是前置胎盤大出血,需要馬上進行剖宮手術。護士早已躲得遠遠的,我只好充當奧里弗的助產(chǎn)士。
手術前,我們采取了最嚴格的保護措施。奧里弗穿了兩件手術衣,戴了兩副橡膠手套,還有帽子和口罩。我穿了一條長長的橡皮圍裙,以防產(chǎn)婦的羊水濺到皮膚上。
手術開始了,奧里弗用一把做靜脈手術的小刀片,費力地切開病人的腹部。因手術剪刀又大又鈍很不好用,奧里弗只好脫了一層手套。
麻醉師示意我們,病人的血壓有異常波動。我一時慌亂,遞手術刀時將刀刃那端放在了奧里弗手掌上。奧里弗看也沒看,習慣性地握住,刀刃割破了他的手指。我知道艾滋病病毒會通過血液傳播,頓時嚇得尖叫起來。麻醉師讓奧里弗趕緊離開換另一名醫(yī)生,但此時嬰兒的頭部已被拉出了子宮,奧里弗手里握著一個小小的生命,無論如何也不愿離開。10多分鐘后,一個瘦弱的男嬰終于從母腹里取出來了。
莫里母子脫離了險境,奧里弗卻站在了鬼門關上。我們不確定莫里是否感染上了艾滋病,需要馬上對她進行HIV檢測。我苦口婆心地勸說莫里,她才答應同意檢測。
在等待莫里的檢測結(jié)果時,我和奧里弗一起經(jīng)歷了一次地獄般的煎熬。那天傍晚,我們坐在荒涼的山坡上,奧里弗傷感地說:“我是志愿者,但我不是圣人,我不想失去自己的生命?!边^了一會兒,他又堅定地說:“溫,我要是真的感染上了艾滋,就一輩子留在非洲不走了,這樣還可以救助更多的病人?!蔽冶е鴬W里弗哭了起來,說:“一切過錯都是我造成的,我一定會留下來陪你?!?/p>
莫里的檢測結(jié)果終于出來了,是陰性。這個意外讓我和奧里弗當場抱在一起跳了起來。
經(jīng)歷了這次生死劫難,我和奧里弗深深地相愛了。奧里弗是個非常有愛心的人,休息日也要帶上我去鄉(xiāng)村義診,或去國際志愿者協(xié)會建立的幼兒園看望艾滋病兒童。
那天,我們?nèi)ジ浇宓摹安菖镉變簣@”,那里的孩子全是感染了艾滋病的孤兒。在一個用木棍圍成的圈子里,一棵樹杈上掛著個小黑板,我和奧里弗就在這里教孩子們用樹枝在沙地上寫字。當一雙雙小黑手緊緊抓住我的手指時,我感覺到一個個小生命對我的信任,心靈被深深震撼。
馬里每年有一半時間是旱季,蔬菜十分緊缺,我們常常好幾個月都吃不上青菜。我讓媽媽從國內(nèi)寄來一些蔬菜種子,和奧里弗在山坡上開辟出一小塊菜地,播下種子。過了3個多月,我們只收獲了7根芹菜。我用芹菜包了些餃子,奧里弗吃后高興地說:“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味道最美的食物!”
我和奧里弗為期一年的援非生活很快就結(jié)束了,我們?yōu)樽约鹤罱K堅持下來而感到自豪。非洲簡單而艱苦的生活讓我們變得非常容易滿足,平時吃一盤青菜、洗一次澡、看一場電影都是奢侈的享受。這段援非經(jīng)歷讓我們學會了感恩,懂得了如何珍惜生命、熱愛生活。
[壓題圖:本文主人公(中)和非洲兒童在一起]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