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光倒轉二十年,主宰家鄉(xiāng)風景的是河邊那片婀娜多姿的垂柳。修長的柳枝、紛飛的柳絮繞著環(huán)村的小河整整轉了一圈,把我們那個貧窮落后的村莊包裹成一個自得其樂的世外桃源。
那是一片古老的柳樹,古老得甚至連村里那個年過百歲的老爺爺也說不清它生存的年代,只有那彎彎的樹干和暴突的樹皮在默默訴說歷經(jīng)的滄桑巨變。據(jù)說,我們的村子是從遙遠的西邊搬遷而來。當初我的祖先攜家?guī)Э?、跋山涉水遷徙了若干地方,也沒找準合適的安家之處。忽然有一天,仙人托夢給祖先說繼續(xù)往東走,一直走到小沽河西岸,那片柳林中間就是他們的最終歸宿。祖先依仙人指點,果然輾轉到了這里。清清的河水、茂密的柳林、肥沃的土地,真是安居樂業(yè)的風水寶地。特別是那片柳林,把空曠的原野點綴得分外秀麗,充滿生機和活力。祖先興奮不已,率一家老小對天拜了又拜,從此在此居住下來。當然這只是個美麗的傳說,真假無從考究。但可以肯定地說,有了柳林才有了我們的村子,柳林的存在已有幾百年了。
柳林如一部史書記錄著村人的繁衍生息和他們的喜怒哀樂,如一道堅實的屏障免去村人許多天地之禍。彎彎的小河和河邊的柳林留下了我童年的歡聲笑語,柳林時刻保存在我的記憶深處。
春天,陽光和暖,萬物復蘇,沉睡了一冬的柳樹悄悄地睜開了蒙眬的雙眼,暗灰色的枝條不知哪一天冷不丁變成了綠色?!翱蜕崆嗲嗔隆?,柳條隨風輕歌曼舞,繽紛的柳絮飄到行人的臉上。小的村莊頓時被那一片濃濃的綠色掩映得越發(fā)恬淡秀麗,村人春意的感覺愈發(fā)清晰、強烈。于是,田野里不時傳來牛的“哞哞”聲,勤勞的人們開始了一年的勞作。最高興的莫過于那些頑皮的孩子,他們全然不顧大人的勸導甚至是呵斥,輕車熟路地爬上柳樹、折下柳條,擰成柳哨,“嘟嘟”地吹著,吹著歡樂、吹著童年。偶爾有好事的大人接過孩子手中的柳哨,竟能吹出不太合拍的曲調,引來孩子們滿是羨慕的目光;夏天的柳林是個好去處。婆娑的綠葉,擋住了灼人的驕陽,原本細長的柳條有的已垂到了地上。田間勞作的人們在樹陰下打個盹、抽袋煙,伸伸懶腰提提神,悠然自得,疲憊全無。河東趕集的人兒路過柳林,總會不自覺地停下歇歇腳,捧兩把河水洗洗臉、趕趕暑氣,連嘆柳林是個好地方。晚飯過后,村人不用招呼就三三兩兩地提著馬扎、抱著涼席向柳林聚集,家長里短、年景收成是他們永遠也談論不完的話題。年輕的母親搖著扇子為孩子驅逐“嗡嗡”亂飛的蚊子、哼著催眠曲拍打著孩子入睡,更多的人則是圍在“老隊長”跟前聽他講《三國》、《水滸》。直至哈欠連天、困得要命,柳林才算歸入寂靜。夏日的柳林是孩子們的樂園,戴著柳枝編的帽子,和著此起彼伏的蟬鳴,你追我趕地玩著“戰(zhàn)斗”游戲。更有膽大者爬上枝頭,“一猛子”扎到小河的水深處,憋幾分鐘氣露出水面做個鬼臉,招來陣陣喝彩,驚得正在戲水的鵝鴨撲棱著翅膀逃到別處。晚上的柳林最熱鬧,三個兩個地打著電棒在柳樹下揀“知了猴”。“看,那里有一個?!薄案?,我又揀到兩個?!膘`活的身子在林叢中轉來轉去,這撥跟那撥不留意就走碰了頭。轉到?jīng)]有大人乘涼的地方,點起提前準備好的火堆,狠勁地蹬幾下樹干,眾多的“知了”便飛蛾撲火地沖向火堆,沒了翅膀的“知了”成了小伙伴們的“戰(zhàn)利品”。
“飛絮蒙蒙,垂柳闌干盡日風”;“春未老,風細柳斜斜”,是文人墨客對柳樹的描述和贊美。故鄉(xiāng)的柳林是不是有這番意境和神韻,我說不清楚,但厚道的家鄉(xiāng)人對柳樹懷有割舍不斷的情緣是不容置疑的。聽爺爺說,有一年來了一場大風,直刮得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鄰近的村莊房屋倒塌、哭聲一片,唯我們的村子安然無恙。望著東倒西歪的柳樹和地上的殘枝敗葉,村人唏噓不已:“老天有眼,是柳樹保住了我們的村子?!弊阅菚r起柳樹被村人視為“神樹”,備受呵護。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番合計,一個類似“土地廟”似的小屋便出現(xiàn)在那棵摟腰粗的大柳樹前。有小腳老太太常來此燒香磕頭,以自己樸素的方式祈求感謝柳樹的“保佑”。村人達成了不言而喻的默契,柳林不得破壞、牛羊不準入內。當然,也有不守規(guī)矩的小人。乾坤顛倒的年代,大煉鋼鐵的熱浪吹蕩著幾顆不安分的心。他們揚言柳林是資產(chǎn)階級毒草,那棵大柳樹就是“四舊”,要徹底伐掉。他們摩拳擦掌,準備采取“革命行動”。一場沒有硝煙的柳林保衛(wèi)戰(zhàn)在小河邊展開,已被“打倒在地”又被“踏上一只腳”的老支書就是總指揮?!案锩摺泵鎸ε暤哪抗猓曀涣叩貙?,挨了一頓臭揍不說,還落了落荒而逃的結局。柳林躲過了劫難,長得更加枝葉繁茂。
日月滄桑,小河依舊,柳林卻變得支零破碎,失去了往日的風采。人們好似忘記了它的“恩典”,不再把它放在心上?!傲鴺涫裁磿r候也長不成材料”、“這棵做個菜墩不錯”。于是,偌大的柳林一點點縮小,代之的是白晃晃的沙灘和上面那些參差不齊的莊稼。后來,連那棵被奉若神樹的大柳樹也化作股股炊煙。當年那種流水潺潺、柳絮飄逸的田園風情,只能出現(xiàn)在人們的夢里,或者出現(xiàn)在老人的嘴里。
重返故鄉(xiāng),我再次來到昔日的柳樹林。這就是那片令我魂牽夢繞的柳林嗎?撫摸著那幾棵僅存的柳樹,陣陣傷感涌上心頭。柳樹,你還記得當年那個愛在河邊嬉水、吹柳哨的小姑娘嗎?柳林,我還能再見到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