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上海的狐步舞》 穆時英 新感覺派 都市特征
摘 要:穆時英發(fā)表在《現(xiàn)代》二卷一期的小說《上海的狐步舞》,是一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的片斷,一篇新感覺主義的作品,也是典型的都市小說?!渡虾5暮轿琛肥悄聲r英對小說技巧的一種試驗。
穆時英是“新感覺派的圣手”,17歲開始寫小說,出手不凡,第一個小說集《南北極》出版,便震撼了文壇,并獲得左翼文壇一致好評。錢杏邨都贊譽它:“不僅從舊的小說中探求了新的比較大眾化的簡潔、明快、有力的形式,也熟習了無產(chǎn)者大眾的獨特的為一般智識分子所不熟習的語匯”,“我們僅以一個比較進步的作家期許穆君,這篇《南北極》,不論是在內(nèi)容上或形式上,都是相當成功的?!逼鋵嵞聲r英并非左翼作家,而是一個新感覺派小說家,司馬長風在《中國新文學史》中談到:“‘普羅文學’和‘大眾文學’全不是穆時英的真志趣,他所響慕的是爛熟的都市文明,是《白金女體的塑像》,是《圣處女的感情》,是‘籠罩著薄霧的秋巷’,是爵士樂和狐步舞,是用彩色和旋律交織成的美。在文學上他追求‘意識流’的迷幻手法,‘新感覺派’的陸離意境。因此,在文學史上,他和他的作品值得記載,以及不可省略的價值,端在他是新感覺派的代表;并且是都市文學的先驅(qū)作家,在這一點上他可與保羅·毛蘭、路易士以及日本作家橫光利一、崛口大學相比?!彼抉R長風給他的評價是準確的。
穆時英欣賞的中國作家是從日本歸來的新感覺派作家劉吶鷗,但穆時英青出于藍勝于藍,他的小說不論是內(nèi)容還是藝術(shù)技巧,甚至他的新感覺主義特征和都市特征,都遠遠勝于劉吶鷗。正如杜衡說的:“中國是有都市而沒有描寫都市的文學,或是描寫了都市而沒有采取了適合這種描寫的手法。在這方面,劉吶鷗算是開了一個端,但是他沒有好好地繼續(xù)下去,而且他的作品還有著‘非中國’即‘非現(xiàn)實’的缺點。能夠避免這缺點而繼續(xù)努力的,這是時英?!眥1}穆時英的新感覺派小說既是中國的,也是現(xiàn)實的。
穆時英發(fā)表在《現(xiàn)代》二卷一期的小說《上海的狐步舞》,是一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的片斷,一篇新感覺主義的作品,也是典型的都市小說。
小說的開頭和結(jié)尾都呼應著一句話:“上海,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這是穆時英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呼聲,上海是地獄與天堂共存的地方。他父親曾是銀行家,16歲時,他的父親病死,家道中落,穆時英真正是從天堂跌入地獄的都市人,知道上海的天堂其實也是地獄。
《上海的狐步舞》以強盜搶劫始,以一個男子企圖自殺終,寫出了大都市形形色色人物的生活處境:資本家、姨太太、少爺、舞女、工人、水手、強盜綁匪、電影明星、娼妓掮客、印度巡捕,幾乎無所不包。小說寫了十個畫面,將天堂與地獄形成鮮明的對照,一面是有產(chǎn)階級的荒淫無度,腐敗墮落,一面是無產(chǎn)者因為四天沒有吃東西,婆婆帶著媳婦賣淫;一面是有產(chǎn)者在華東飯店摸牌賭博、花天酒地,一面是無產(chǎn)者慘死在大柱下無聲無息。短短五千多字的小說,充分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喧囂和無序。“在這兒,道德給踐在腳下,罪惡給高高地捧在腦袋上面。”穆時英雖然不是左翼作家,但是他卻能表現(xiàn)上海都市貧富兩極分化的現(xiàn)實,天堂里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是罪惡、腐朽、墮落;地獄里是死亡線上的掙扎,是沉重、饑餓、黑暗。他不是以哪一個人的命運為主體表現(xiàn)大上海的淫亂,他是以都市的整體變異表現(xiàn)社會的墮落,而個體的人則被生活壓扁,成為無足輕重的碎片,被踐踏著。
穆時英之所以能夠在《上海的狐步舞》中讓我們看到天堂的墮落,地獄的沉沒,并從鮮明對比中強化了批判力量,是因為穆時英是一個忠實的作家,正如他在《〈公墓〉自序》中說的:“我可以站在世界的頂上,大聲地喊:‘我是忠于自己,也忠于人家的人’,忠實是隨便什么社會都需要的!”穆時英就是用他的“忠實”,憑著自我的感性認識,自我的直覺敏感去觀察表現(xiàn)生活的。
《上海的狐步舞》是穆時英對小說技巧的一種試驗。他說:“《上海的狐步舞》是作長篇《中國一九三一》時的一個片斷,只是一種技巧上的試驗和鍛煉,在《現(xiàn)代》發(fā)表時,寫在后面的一些聲明叫編輯者給截去了,也許是為了雜志的尊嚴,可是我還得這兒提一句,這只是《中國一九三一》的技巧的試驗?!薄渡虾5暮轿琛反_實是一篇大膽的技巧試驗。題目本身就是一個象征,小說不停頓地以一個又一個、一組又一組的鏡頭飛速出現(xiàn),使讀者充分地感受到現(xiàn)代化都市的風馳電掣與五光十色。
穆時英進行了怎樣的技巧試驗呢?我以為:
一、視角的轉(zhuǎn)換 中國傳統(tǒng)小說大多數(shù)采用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書中任何人物在任何時間里的任何心理活動,作者全都知道,有一種不近人情理的感覺。穆時英小說區(qū)別于傳統(tǒng)小說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敘事視角的改變,及大量運用人物視角來敘述。人物視角敘述可以采用第一人稱,也可以采用第三人稱。運用人物視角敘述帶有明顯的主觀色彩,將人物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直接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上海的狐步舞》從十個不同的視角寫了場景、事件、人物不同的十幅畫面,每一個畫面都是各個視角主體的主觀意識的存在,從而形成結(jié)構(gòu)的縱橫交錯。每一個畫面的描寫都具有新感覺式的審美特征,突出主觀感覺,突出直覺,甚至運用通感,達到傳統(tǒng)描寫方式無法達到的效果:
1.主觀感覺心理化 即用主觀推測去感覺人物心理。如寫建筑工地抬木頭的工人由摔倒受傷直至死亡的過程。寫受傷工人的心理感受,其實是作者的主觀感受,是作者主觀地賦予人物的感受,因為離開了主觀賦予,誰也無法知道人臨死時的感覺。作品是這樣寫的:
在前面的腳一滑,摔倒了,木樁壓到脊梁上,脊梁斷了,嘴里哇的一口血……弧燈……碰!木樁順著木架又溜了上去……光著身子在煤屑路滾銅子的孩子……大木架頂上的弧燈在夜空里像月亮……撿煤渣的媳婦……月亮有兩個……月亮叫天狗吞了——月亮沒有了。
從“月亮有兩個”到“月亮沒有了”,可以看到受傷工人死亡前一剎那間的感覺和幻覺,“月亮有兩個”說明眼睛模糊了,“月亮沒有了”說明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
2.直覺感受
上了白漆的街樹的腿,電桿木的腿,一切靜物的腿……Revue似地,把擦滿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來的姑娘們……白漆的腿的行列。
客觀現(xiàn)實在穆時英的小說中完全按照主人公的主觀意識排列,當作品的主人公只注意腿時,這街市就成為“腿”的世界。
飄動的裙子,飄動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頭發(fā)和男子的臉。男子襯衫的白領(lǐng)和女子的笑臉。伸著的胳膊,翡翠墜子拖到肩上。整齊的圓桌子的隊伍,椅子卻是零亂的。暗角上站著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氣味,煙味……獨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著自家兒的神經(jīng)。
一切描寫都是作者的直覺感受,一切都是旋轉(zhuǎn)的,快節(jié)奏的,人們在這快速的旋轉(zhuǎn)中已失去了自我。
3.通感
穆時英對客觀現(xiàn)實的體驗不僅僅靠視覺,有時是視、聽、嗅、味、觸五官并行,使感覺立體化。因為是將五官復合起來運用,就出現(xiàn)了所謂的“通感”,即五官不分?,F(xiàn)代派詩人托麥斯有這樣的詩句:“我聽到光的聲響,我看到聲音的光”,“我的舌頭大叫,我的鼻子看到”。穆時英的“白漆的房間,古銅色的鴉片煙香味”,就是五官不分的例子。
二、立體的結(jié)構(gòu) 從古到今的小說創(chuàng)作都會遇到一個難題,一種困惑,這就是寫小說必須“從頭說起,接上去說”,不論遇到什么事情,都得有個先后,不像戲劇、電影可以將一個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同時表現(xiàn)出來,小說卻將同時發(fā)生的事情,一個一個排隊說,小說必須將立體的生活進行平面的介紹。穆時英企圖運用立體的結(jié)構(gòu)形式,把以攝影機和蒙太奇為主體的造型藝術(shù)引進到小說中去,從而構(gòu)成一種并列的,重疊的,多層次的,立體的空間結(jié)構(gòu)。
首先是并列式的結(jié)構(gòu)方式。將一些互不相干的事件和人物,并列起來描寫,他們不論在內(nèi)容上還是在時間上都是并列的,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中事件按時間順序排列的法則。《上海的狐步舞》寫的十件事,幾乎是同時發(fā)生的,小說在時間上從黃昏到天明,只是一種表面的承接關(guān)系;每個故事是互不相關(guān)的、獨立形成的、互不包容的并列關(guān)系。
其次是重疊式的結(jié)構(gòu)方式。描寫華東飯店的情形,是沒有先后而同時發(fā)生在華東飯店四層樓的事情。于是作者便采用相同的敘述來產(chǎn)生一種立體效果,二樓、三樓、四樓的描寫完全一樣:
二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婦》,古龍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
三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婦》,古龍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
四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婦》,古龍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
這是一種蒙太奇,創(chuàng)造一種時空內(nèi)容的疊合。
三、擬人的寫法 因為穆時英追求的是人的感覺,而且這感覺是夸張了的,所以一切自然與景物都帶著人的情緒和形態(tài):
管交通門的倒拿著紅綠旗,拉開了那白臉紅嘴唇,帶了紅寶石耳墜子的交通門。
一列“上海特別快”突著肚子,達達達,用著狐步舞的拍,含著顆夜明珠,龍似的跑了過去,繞著那條弧線。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卻不再是人了:
這許多人,全像沒了腦袋的蒼蠅似的!
電梯用十五秒鐘一次的速度,把人貨物似的拋到屋頂花園去。
電梯把他吐在四樓……
青光底下站著個化石似的印度巡捕。
《上海的狐步舞》是對城市情緒的感應、捕捉和表現(xiàn),整個小說就像一個個電影片段,李歐梵說:“穆時英在精神和氣質(zhì)上都是一個道地的都市作家。他和劉吶鷗一起,試圖在小說中實驗一種電影似的散文體來表達他們所感受到的都市瘋狂的節(jié)奏。”{2}電影空間藝術(shù)和蒙太奇手段的運用,造成敘事的不完整性。片斷性、零散性畫面和場景跳躍變幻的頻接,顯示出一種城市節(jié)奏。生活與戀愛的快節(jié)奏,使城市文本在表現(xiàn)了人們精神上的虛無和頹廢的碎片之后,也獲得文本立體化的整體感。
在這喧囂和無序的都市里,穆時英的心情正如作品的主人公一樣:
擺在他前面的是十二月的江風,一個冷月,一條大建筑物中間的深巷。
作者簡介:楊迎平,南京曉莊學院人文學院教授。
{1} 杜 衡:《關(guān)于穆時英的創(chuàng)作》,《現(xiàn)代出版界》,第9期。
{2} 李歐梵:《上海摩登—— 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責任編輯:呂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