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一場小小的地震掩埋了我的妻子。當時,被救出來后,妻子已經不行了。在醫(yī)院里,我坐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感到那種溫暖在一寸寸遠去,如潮汐的水退向天邊,留下一片潔凈的沙灘。
妻子的眼角掛著一滴淚,一直漫沿到鬢邊,她說:“我走了,你怎么辦啊?誰給你做飯,給你洗衣啊?到時,你再找個老伴吧!”
我坐在病房里,拉著她的手,一動不動。太陽透過玻璃窗,照在我身上,冷得透心。以前,午睡醒來,我都會躺在床上,聽著屋外輕輕的腳步聲,和她叫雞或者狗的聲音,心里平靜而幸福。這一切,都在一剎那間失去了。
醫(yī)生和兒子喊我,我才醒悟過來,望望他們,又望望她。我知道,一切都不是夢,確確實實發(fā)生過。我望著她,她不笑了,臉上的眼淚已經干了。我的心中,卻淚水長流。一直看著她被推走,推到過道的盡頭,我的心涼得如一杯白水。
我的另一半,在我62歲那年,在和我生活了36年之后,舍我而去。
如今,她的話仿佛還在我耳邊呢喃。我聽到她的腳步聲,在我的心里漸漸走遠,一直走到外面,走下臺階,走向遠處的天邊。我甚至能感覺到她回過頭,向我留戀地張望。
一個星期后,兒子和兒媳要回到他們那個遙遠的城市,請我一起去。兒子說:“過去媽陪著你,你們有伴?,F(xiàn)在,媽走了,誰照應你呢?”
我沒有理由推托,也不能推托,離開妻子,我連飯也不會做。在一個早晨,我到妻子墓前燒了一沓紙,然后跟著兒子走了,一步一步遠離山村,遠離妻子,遠離了我們30多年相濡以沫的生活。對于那個熟悉的山村,老來的我成了游子。
來到城里后,我始終固執(zhí)地認為,這里是兒子的家,不是我的。在兒子家里,我感到陌生,感到孤獨,最難接受的是城市人的生活方式。這里節(jié)奏很快,吃早餐都帶著一種競賽的形式,幾根油條,一杯豆?jié){,或者是牛奶,咕嘟咕嘟灌下。然后,兒子、兒媳帶著孫子出去了,留下我對著空空的屋子,沒有一點食欲。
在老家,我每天都是9時吃早飯,妻子煮粥或者糊湯給我吃。我們一邊吃著,一邊談著村里的事情。妻子知道我喜歡喝粥,就變著花樣做。現(xiàn)在,這些油膩東西我一點也不想吃。我恨自己的胃,幾十年已經讓妻子嬌慣得太厲害了。
尤其到了夜晚,我更加孤獨。一次,客廳里的電視開著,我也準備去看一下。我進了客廳,馬上退了回來:兒媳靠在兒子的懷里,卿卿我我的。城市的單元房,隔代居住,實在不方便。一次,我早上醒來去衛(wèi)生間,打開門,立刻退回房中:兒媳在里面正在整理衣服。
雖然我60多歲了,可由于保養(yǎng)得法,所以身體中的荷爾蒙激素仍在奔涌。夜深人靜時,我就會采用自慰的方法??墒牵恳淮问潞笪矣窒萑肷钌畹淖载熤?。
2
半年后一個百無聊賴的上午,我在街上散步,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喝完后,我身后傳來聲音:“把瓶子給我吧!”我回身一看,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站在我身后,手里提著一個蛇皮袋。
我把礦泉水瓶遞過去,她說聲“謝謝”,把瓶子裝進蛇皮袋,走了。
后來,在街上溜達的時間長了,我們熟悉起來,我才知道她叫明華,是一個孤老太太。她60多歲,以撿拾廢品養(yǎng)活自己。雖說撿拾廢品,可她渾身收拾得干干凈凈,頭發(fā)也一絲不亂地向后梳著,連蛇皮袋也洗得干干凈凈的。她的干凈、勤勞,有點像我的妻子。
從這以后,每天我都有意到這條街道散步,找她談天,也幫她撿拾廢品。時間長了,我們沒有了隔閡,有說有笑起來。
一次,我們一邊談著一邊走著,突然,她停下,笑道:“我準備到廢品收購站去,你該回去了?!蔽疫@才恍然大悟,自己早已走過了兒子的住處,干脆說:“我也去收購站看看?!闭f完,我伸出手接她的蛇皮袋,幫她扛著。她不讓,紅了臉,那一刻,竟如一個小姑娘一樣。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拿起蛇皮袋就走。
賣完廢品后,她說:“請你到我那個破爛的家去吃飯?!蔽艺f:“算了,兒子和兒媳帶著孫子旅游去了。他們給我買的東西還沒吃,都快壞了,你還是到我家吃得了?!本瓦@樣,她跟著我去了我兒子家。
她做的一手好飯菜,也很像我妻子做的。晚上,我高興地吃了幾碗米飯,這是妻子死后,我吃得最多的一次;也是妻子死后,我心情最愉快的一次。
3
一天,我又帶明華回家做飯,結果兒子和兒媳回來了,看見明華,很不高興。明華很知趣,拿起蛇皮袋,打了聲招呼就走了。兒媳皺著眉,兒子更是低著頭,好像我做了丟人現(xiàn)眼的事似的,說:“爸,你已經60多歲的人了,怎么能那樣?”
我說:“我怎么了?60多歲也是人啊?!?/p>
“你那樣做,對得起我媽嗎?”兒子拿出撒手锏。
我激動地說:“我愛你媽,始終不渝!我這樣做,也是你媽臨終的意思。她地下有知,看到我這么凄惶,也一定難受的?!闭f完,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可是,兒子和兒媳就是不同意讓明華過來,他們說家里絕對不能收留一個陌生人。
我笑笑,搖搖頭,進了房間。我知道,有些事情爭也是白爭,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多少能理解我們老年人的心呢?總以為給我們吃好穿好,就是孝順。他們就沒有想想,當小夫妻卿卿我我的時候,老人形單影只,是多么凄涼啊。
第二天,兒子、兒媳帶著孫子出去時,我的眼淚溢了出來。我仔細地擦洗了地板后,把心里話寫成一封信,放在桌上,拿上自己的包,關上門走了。
在信里,我告訴他們:孩子,我走了,回到和你媽居住的那個山村。她在山里,很寂寞,一定會舍不得我離開。不用擔心我的生活,有你明華嬸陪著,我會幸福的。我在這里很孤獨,這些,真的不是晚輩的孝心所能填補的。我希望你們原諒我,也理解我。
我和明華提前商定了,如果兒子不答應我們的婚事,我們就回到那個遙遠的鄉(xiāng)村。那里有我的根,我愛情的根,我們將互相取暖,從而讓漂泊的心都有一個巢。我想,妻子地下有知,也一定會欣慰的。
我和明華回到家,那是一個下午。第二天,我就帶著她到了妻子的墓前,我和明華默默地燒著紙錢。然后,我告訴明華我心里的悲傷、孤獨,還有對妻子的懷念。明華默默地拉著我的手,對著妻子的墓碑,真誠地說:“大姐,我會像你一樣關心他的。大姐,你就放心吧?!?/p>
我感到無限溫馨。我相信,妻子聽了,一定會瞑目的。她最不放心的,不就是我嗎?
當天下午,兒子打來電話,他哽咽著說:“爸,你的信我們都看了。我——你不會怪我吧?!蹦且豢蹋液芗?,感到淚水打濕了眼眶,連連說:“傻兒子,爸爸什么時候會怪罪你?爸永遠都不會的?!?/p>
“過幾天,我們就回來,幫忙把你們的喜事辦了,行嗎?”兒子在那頭問。
我望著明華,笑了。那一刻,我又一次品嘗到了生活的美好……
(編輯/木非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