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前,一個叫陸士諤的青年創(chuàng)作了幻想小說《新中國》,他不僅預言了“萬國博覽會”在上海浦東舉行,文中諸多細節(jié)竟與一百年之后的現(xiàn)實精準吻合,絲絲入扣
100年前的奇夢
第七屆世博國際論壇開幕式上,溫家寶總理的發(fā)言中有這樣一段話:“1910年,一位叫陸士諤的青年創(chuàng)作了幻想小說《新中國》,虛構(gòu)了100年后在上海浦東舉辦萬國博覽會的情景。”
在隨后再版的《新中國》里,人們發(fā)現(xiàn),這位叫陸士諤的青年,以夢境為載體,不僅預言了“萬國博覽會”在上海浦東舉行,而且生動描繪了上海為此建成了過江隧道和地鐵,他預見到浦東將成為銀行入駐的金融盛地,其繁榮程度不輸浦西。諸多細節(jié)竟與100年之后的現(xiàn)實精準吻合,絲絲入扣,令人稱奇。
書中寫道:
話說宣統(tǒng)二年正月初一日,在下一覺醒來,見紅日滿窗,牌聲聒耳,曉得時光不早,忙著披衣下床。開出門來,見客堂中雙燭輝煌,香煙繚繞。
……
走出車站一瞧,不覺大驚。見一座很大的鐵橋,跨著黃浦,直筑到對岸浦東。忙問女士:“這大鐵橋幾時建造的?”
女士道:“足有二十年光景了,宣統(tǒng)二十年,開辦萬國博覽會,為了上海沒處可以建筑會場,特在浦東辟地造屋。那時,上海人因往來不便,才提議建造這橋的,現(xiàn)在浦東地方已興旺得與上海差不多了。中國國家銀行分行,就開在浦東呢!浦東到上海,電車也通的?!?/p>
我道:“怎么橋面上不見有電車軌道?”
女士道:“云翔,你總是四十年前的老知識。方才我同你不是坐過電車么?那電車不是在隧道中行走么?”
我道:“不錯,方才電車果在隧道中行走的。但是上海到浦東,隔著這么大一個黃浦,難道黃浦底下也好筑造隧道么?”
女士道:“怎么不能?你沒有聽見過,歐洲各國在海底開筑市場么?筑條把電車路,希什么罕?!蔽衣犃?,不勝奇詫。
……
被門限兒一絆,“拍塌”一交,就此跌醒。見身子依舊睡在榻上,一個女人站在榻前,卻正是好友李友琴君。才知方才的,乃是一場春夢。今年依舊是宣統(tǒng)二年正月初一,國會依舊沒有開……
女士笑道:“這是你癡心夢想久了,所以,才做這奇夢?!蔽业?“休說是夢,到那時,真有這景象,也未可知……把這夢記載出來,以為異日之憑證。”女士就瞧著我,一句句地寫,寫至上燈時候,方才完畢。
外省青年進上海
這位名叫陸士諤的青年,1879年出生于青浦(今屬上海)朱家角。當時的青浦,歸江蘇省管轄,偏僻落后。直到1895年4月,該縣才第一次擁有機動航船,載運客貨通往外埠。
原是書香門第、三國陸遜后人的陸家,由于“洪楊亂起”而家道中落——“亂事定而故居半成瓦礫,于是艱苦經(jīng)營,省衣節(jié)食,以維持家業(yè),及今已逾二代,猶未復歸”。
陸家子孫屢屢提及的例子是:當時家貧,吃飯沒有小菜,梁上掛著一條咸魚,孩子們看一眼咸魚,吃一口飯。如果孩子眼饞,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大人就會叫:“咸死了,咸死了!”提醒他們不要多看。
在這樣家庭中成長的陸士諤,喜讀“稗官野史”,幼年時還曾跟著朱家角名醫(yī)唐純齋學過幾年中醫(yī),但作為家中長子,他最大任務(wù)是養(yǎng)家——14歲那年,陸士諤離開青浦,獨身一人闖蕩上海。以今天的視角來看,100年前的小陸就是一名懷揣夢想赴上海的“打工者”。
彼時的上海,洋行遍地、富商云集,但這不是窮小子陸士諤的天下——沒有錢,沒有親戚和門路,帶著一口青浦朱家角鄉(xiāng)下口音的他,只能在“典當行當學徒,街上敲鑼、賣唱、作韻書”。
3年后,看著兒子闖蕩上海并不成功,干的都是“低等營生”,秀才出身的陸父讓士諤回青浦,繼續(xù)研習中醫(yī)。
學醫(yī)之余,素喜劍俠小說的陸士諤,“所讀既多,未免技癢,遂于診病之余,搖筆舒紙,作劍俠小說。在當時不過偶爾動興,聊以自遣,不意出版之后,竟爾風行,實出余意料之外?!?/p>
據(jù)《陸士諤年譜》,1900年前后,陸士諤再次闖蕩上海,此行,已經(jīng)21歲的他結(jié)識了世界書局的經(jīng)理沈知方,以及孫玉聲。
孫玉聲這時在福州路麥家圈(今上海山東中路、廣東路一帶)開設(shè)上海圖書館,知道陸士諤學過醫(yī),就勸他一面寫小說,一面行醫(yī),且允許他在上海圖書館設(shè)一診所。
作為醫(yī)生的陸士諤,寂寂無名,難以糊口,不得已,只得一邊創(chuàng)作小說,拿給各出版社賺些稿費;一邊利用診所門面,出租小說書籍供人閱讀,聊補家用。
撰寫于1910年的《新中國》提及,面對房東大年初一“恭喜發(fā)財”的客套,31歲租房居住的陸士諤還禮不迭:“我是半生潦倒,一世清貧,這發(fā)財,只好瞧著閣下發(fā)了?!?/p>
因為撰寫小說的緣故,陸士諤結(jié)識了浙江鎮(zhèn)海茶商之女李友琴,后結(jié)為夫婦。李友琴是陸士諤小說的“粉絲”,是一個文藝女青年,愛慕陸的才華,所以不嫌其寒素,愿意下嫁,并多次為士諤小說寫序、跋及總評。在《新中國》一書中,李友琴還以書中人物出場。
滬上發(fā)跡
陸士諤在上海灘的發(fā)跡頗有些偶然。
1915年,妻子李友琴病故,身為醫(yī)生卻無力挽救妻子的生命,眼睜睜看著她英年早逝,陸士諤悲痛不已,“常以醫(yī)術(shù)不精未能挽愛妻為憾,遂更發(fā)奮鉆研醫(yī)學”,出醫(yī)學專著多部。
結(jié)果,遠避松江的陸士諤,“自《醫(yī)學南針》出版而后,遠客搭車來松者,旬必有數(shù)起,均系久年雜病。”
1925年,直系軍閥孫傳芳與奉系軍隊在松江等地展開戰(zhàn)爭,陸士諤關(guān)閉位于松江的診所,“避難來滬,聊假書局應(yīng)診,無意久居”。
不想,在福州路魚龍混雜、煙花遍地的貧民窟中,陸士諤被一富商相中——有一廣東富商路過上海圖書館,看到士諤正為病家診脈開方,就上去攀談。一交談,覺得陸士諤精通醫(yī)學,請其出診,為妻治病。
此時,富商之妻已經(jīng)骨瘦如柴,氣若游絲,臥床月余,遍請名家診治,病情卻日見沉重,飲食不思,氣息奄奄。富商請陸士諤來看病,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yī)”。診脈后,士諤開好藥方,說:“先吃一帖?!钡诙?,富商又到診所相邀,說病人服藥后就安然熟睡,醒來要吃粥了。也是醫(yī)緣,如此這般,經(jīng)過半個月的診治,病人竟霍然而愈。富商感激不盡,不但重金相酬,還出錢登報鳴謝了整整一個月,陸士諤由此醫(yī)名大振。
陸士諤嫡孫陸貞雄介紹,出名后的陸士諤,用12根金條向天蟾舞臺老板顧竹軒(當時滬上人稱“江北大亨”)購下汕頭路82號三上三下的石庫門房子,正式有了自己的宅所,青浦窮小子變成了“滬上十大名醫(yī)之一”。
正在孕育之中的巨變
其時上海各路人等繁雜,風云暗涌,之后中國社會的許多重大變化,仿佛一個秘密,正靜靜孕育在黃浦江畔的繁榮與雜亂之中。
陸士諤的汕頭路診所旁,有一戶大名鼎鼎的鄰居,那就是中共六大前后中央政治局的秘密辦事處,它的后門就在汕頭路44號,從1927年9月起,鄧小平、周恩來、秦邦憲(博古)等中共高層干部在此工作,歷時3年。
據(jù)陸貞雄介紹,文學巨匠巴金,當時也是汕頭路82號的???。原來,巴金的弟弟李濟生要開一家出版社,而巴金與陸士諤三子陸清源是文友,于是就租借陸士諤的西廂房開辦了平明出版社。
發(fā)達之后的陸士諤沒有丟掉自己寫小說的愛好,診治病人之余,依然搖筆舒紙,沉浸在自己的小說世界。
據(jù)陸士諤研究專家、華東師范大學博士田若虹教授考證,活到66歲的陸士諤,一生寫過上百部小說,涉及各個類別。
如《血滴子》,此書以逸聞壓過正史,使得世人多以為雍正之傳位和喪命,出自血滴子之手;又比如《新上?!罚蔀樽l責小說的代表,199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十大古典社會譴責小說”,《新上?!放c李伯元的《官場現(xiàn)形記》等并列;以抗擊八國聯(lián)軍為題材的小說《馮婉貞》的部分內(nèi)容被編入《清稗類鈔》,后又被編進歷史課本……
可是,在中國近代小說史中,陸士諤地位并不高,阿英的《晚清小說史》多處提及陸士諤,稱其作品“不足觀”或是“粗制濫造之講史”。
然而,陸士諤小說中大量對于中國未來社會的想象,卻在今天變成現(xiàn)實。
如:“馬路中站崗的英(國巡)捕、印(度巡)捕,一個都不見,就是華捕,也都換了服式,都穿著中國警察號衣”;“跑馬廳”(今人民廣場)里建起“新上海舞臺”(今此處確實建起“上海大劇院”);“現(xiàn)在治外法權(quán)已經(jīng)收回”,“洋人變得謙和”;“漢文漢語成為世界公文公語”;“中國制造了‘醒獅’號飛艦,居然能將國人送上月球”;“且已實行社會主義”……
一個家族的堅守
也許人們很難理解,在100多年前,一個郁郁不得志的窮醫(yī)生,為何熱衷于在小說中構(gòu)想未來、談?wù)撝袊?。比如,辛亥革命后僅一個月,陸士諤就創(chuàng)作了小說《血淚黃花》,熱情地歌頌辛亥革命推翻帝制、走向共和。
翻看陸士諤的家族史,一切都會明晰起來:
陸士諤兄妹4人,大弟陸守經(jīng),1911年清華大學畢業(yè)后,考取庚子賠款第二批留學名額,和竺可楨、胡適、李平等人一起赴美,后獲威斯康辛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貒螅武翜o軍使秘書長、滬軍都督陳英士(陳其美)的秘書、上海審判廳廳長等職。
二弟陸守堅,早年畢業(yè)于南洋公學鐵路???,后赴美國舊金山大學留學,專攻土木工程,回國后,一度擔任少帥張學良的秘書,后又從事中國的交通工程建設(shè)工作。曾任滬杭鐵路滬嘉段段長等職。
妹妹陸靈素,南社杰出女詩人,被南社社長柳亞子先生譽為“頗嫻文采,嗜南北曲”的佼佼者。1906年,陸靈素赴安徽蕪湖皖江女校,與陳獨秀、蘇曼殊(孫中山的秘書、南社著名詩人)同執(zhí)教鞭。
陸靈素的丈夫劉季平,人稱“江南劉三”, 因參與謀刺兩江總督端方而聞名,后被黃炎培救出。撰寫《革命軍》的鄒容冤死獄中后,劉三冒著株連殺頭的危險,在萬人冢里尋得好友鄒容的遺骨,將其埋葬,一度傳為革命佳話。
促成劉季平和陸靈素婚姻的,就有長兄陸士諤。陸貞雄說,陸士諤處方箋上的紅印章,即出自劉季平之手。
在這樣家庭氛圍的影響下,陸士諤次子陸清廉(又名陸鳳翔)在蘇州中學讀書時,逢“九#8226;一八”事變,他參加了赴南京的學生請愿團,要求國民政府抗日。后受胡繩等人影響,一起創(chuàng)辦社會科學研究會,宣傳馬克思主義。
1925年9月,陸清廉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歷任中共石家莊市委書記、武鄉(xiāng)、清豐縣委書記等職,1949年隨劉鄧大軍南下。
陸士諤長子陸清潔,繼承陸士諤行醫(yī)、著文的衣缽,17歲到杭州行醫(yī),創(chuàng)辦了《清潔報》,歷任中央國醫(yī)館名譽理事、浙江省中醫(yī)醫(yī)院院長、神州國醫(yī)學會上海分會會長等職;三子陸清源,和施蟄存相熟,以行醫(yī)所得創(chuàng)辦了
《十日談》出版社,解放后,他與施蟄存合作編選《外國獨幕劇選》。
半世紀的流變
這樣一個看似鼎盛一時的家族,在解放后的若干年內(nèi),遭遇“重創(chuàng)”。
先是陸靈素1957年中風去世;接著陸清源及陸士諤幾個外孫,共5人被打成“右派”;1958年,陸清潔因“肅反擴大化”被捕,不久在獄中去世;同年,已經(jīng)升任冶金工業(yè)部華東礦山管理局局長的弟弟陸清廉,在北京開會返回南京途中,因飛機失事不幸遇難。
也是在1958年,陸士諤祖居的江蘇青浦縣,被劃歸上海,被一同劃入的還有江蘇省的嘉定、寶山、松江等縣,一夜之間,上海的面積從1949年的636平方公里擴大到5910平方公里,成為全中國屈指可數(shù)的超大城市。
可惜,夢境中設(shè)想著“新中國”的陸士諤早已看不到這一切——1944年,66歲的他因中風,卒于汕頭路82號寓所。
陸貞雄在那段特殊時期,也受累不少。
“‘文革’期間,我們家很慘,大哥陸貞元先是被莫名其妙地辭退,后來又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被批斗致死……”“以前家里留下來很多書,后來被抄家,紅衛(wèi)兵來了一撥又一撥,書都燒完了,燒了三天三夜?!?/p>
“還有好多東西被賣了,父親死了,家里沒什么維持生計,只好賣東西,如果那些東西留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能值不少錢……”
陸貞雄本人早年在上海國棉31廠當維修工,因出身不好,想加入團組織都不讓。改革開放后入黨,讓他“有種很強的翻身感”。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后,他辭職下海,開了家照相館。
一晃,18年過去,照相館還是那個照相館,但是,陸士諤當年的舊居——汕頭路82號早已不復存在,“都拆了”,陸貞雄也一路5次搬遷?!皼]辦法,那個地段太好,要拆遷?!?/p>
隨著上海世博會的到來,陸士諤研究漸熱,陸貞雄和陸星這對以拍照為業(yè)的父子,從2000年左右,就開始有意識地搜集陸士諤及其家族的資料。有一段時間,陸星還特地跑去找尋健在的長輩們,詢問陸士諤當年的生活軌跡。
2010年5月1日這一天,上海世博會開幕,滬上游人如織,他們乘坐陸士諤預言過的地鐵,穿越過江隧道,來到浦東,排起長隊,期待著一場令人目眩的嘉年華。而陸貞雄父子二人,在青島路57號那間不足十平米的攝影室內(nèi)忙活個不停,第二天,他們一家3口準備去浙江安吉,因為“這幾天外地人都到上海,那我們就去外地,平衡一下”。
“我和老伴、兒子,一家三口,現(xiàn)在都是世博會的志愿者?!标懾懶壅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