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看你的兒子

從來沒有人，像孤獨的先知耶利米這樣咒詛自己的生日。

他說，“愿我生的那日受咒詛!愿我母親產(chǎn)我的那日不蒙福?！币资且粋€報喪的先知，他預(yù)言以色列的毀滅，呼喚族人的悔改。他因傳遞的信息在國中受盡羞辱。所以他咒詛那些報喜的人。“給我父親報信說‘你得了兒子’，使我父親甚歡喜的，愿那人受咒詛!”

按民間說法，耶利米就是不折不扣的“猶奸”。他甚至在耶路撒冷被圍攻時，呼吁國人放棄抵抗，接受上帝的審判。按官方說法，耶利米的口舌，顯然也犯下了煽動顛覆國家罪。國家主義的悲劇，是因為缺乏高于國家的神圣價值，永遠(yuǎn)分不清秦檜和屈原的差別。但耶利米又和屈原不同，他們代表兩類知識分子，一種指控他人，一種咒詛自己。屈原是舉目問天，不是低頭悔改。屈原咒詛的是廟堂而不是自己。而耶利米勸誡、警告自己的國家后，不斷發(fā)出人類歷史上最揪心的哀歌。他說，“為什么沒有使我死于母腹，好使我的母親成為我的墳?zāi)?”

如果我們所指控的事、所看見的罪、所遭遇的虛空，沒有確定的、被扭轉(zhuǎn)的盼望;先知就是一種生不如死的職分。十幾年前，我讀《胡河清文存》，這位才情聳動的文學(xué)批評家，當(dāng)年跳樓自殺。兩年前，又一位批評家余虹自殺。我不明白，不是人言可畏嗎，為什么從來不是被批評的作家跳樓，反而是他們跳樓?后來我讀《耶利米哀歌》，才曉得先知是高風(fēng)險職業(yè)。在一個彎曲悖謬的時代，公共知識分子，要么是一個民族率先批評就率先悔改、率先痛苦就率先得安慰的群體;要么就應(yīng)該是自殺率最高的人群。

面對哀家，我們常常勸他，不要哭了。因為我們連放聲大哭都承受不了。人們想快點找一個不用哭的理由，快點回到惟物主義的勢力范圍。反而是耶利米這樣的信仰者才不怕錐心刺骨的苦楚動搖了靈魂的不動產(chǎn)。他像瘋子一樣哀號，“我為什么要出母胎，經(jīng)歷勞苦和憂傷，并且我的年日都消逝在羞辱之中呢?”

當(dāng)有智障的泰宇被關(guān)進(jìn)看守所，母親叫他盡力回憶案發(fā)現(xiàn)場。泰宇忽然想起幼年的事，說，“我5歲的時候，你想殺死我。”那一刻我想起了耶利米的咒詛。前半段動人的慈母形象，經(jīng)歷第一次崩潰。母親哭喊，說生活太難了，我是準(zhǔn)備和你一起死。天真的泰宇，眼睛如鹿一樣清澈，又說，“但你是讓我先喝的?”

這是一部無法歸類的、超越商業(yè)電影類型的杰作。韓國導(dǎo)演奉俊昊，用了懸疑犯罪片的外觀，觸及許多社會、人生的苦難，卻像耶利米一樣，沒有把主要矛頭，指向社會批判，反而深入到母性之中去刺痛罪性。

連許多基督徒都不喜歡耶利米的信心。因為真實的信心先把人拖回現(xiàn)場。在死亡的廢墟上盼望，才是真盼望。

所謂人性，就是在罪性中無法自持的愛。母性也一樣。導(dǎo)演用冰冷陰暗的鏡頭，刻畫愛兒子愛得盡心盡力，卻依然無法擺脫罪惡權(quán)勢的母親。后來，泰宇的母親從一個收破爛老人那里獲知真相，兒子的確誤殺了人。這是母親無法承受的第二次崩潰，她激憤之下，殺死老頭，毀尸滅跡。警方找到替罪羊，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母親在同樣青春的面龐前，失聲哀號。但她的懊悔，只是叫人死的懊悔，因為她無力說出真相，回歸良善。這第3次的崩潰，使母親心如死灰。

最后一次是泰宇出獄后，對案發(fā)現(xiàn)場的記憶逐漸逼近了真相。母親決定帶他離開家鄉(xiāng)，在車站泰宇忽然拿出母親遺落在殺人現(xiàn)場的針灸盒，說，怎么不小心掉在老頭的屋里呢?

母親徹底崩潰了。她如躲避瘟疫一樣，從兒子身邊逃離。如果救贖不存在，母愛已不能持續(xù)，也不配持續(xù)。到此為止，母愛也是一種精神疾病。

導(dǎo)演一直埋伏著一個情節(jié):母親神奇的針灸術(shù)。只要在大腿一個穴位扎針，就能忘記一切。泰宇5歲時，母親給他們喝農(nóng)藥失敗。她無法面對兒子，用這方法讓泰宇失憶。在看守所，兒子記起往事時，她哀求警察，讓自己給兒子再扎一針。她實在相信這是惟一的解脫之法。所以在大巴上，眾人翩翩起舞。母親獨自坐著，緩緩拿出銀針，向著大腿扎下，然后起身，加入了他們。

電影開頭和末尾，是全片最美的鏡頭，拍攝母親如惡之花盛開的舞蹈。結(jié)尾母親加入眾人的隊列，導(dǎo)演強烈地暗示這不過是眾人中的一個故事。這世界都被扎了一針，這世上才充滿莫名其妙的快樂。

耶穌曾在十字架上，望著一個門徒，對自己的母親說，“看你的兒子?！庇滞赣H，對自己的門徒說，“看你的母親?！彼囊馑际?，流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血，勝過了流在我們體內(nèi)的亞當(dāng)?shù)难?。因為基督的血，是拿來贖罪的。所以真正的盼望就是靈魂的血緣勝過肉身的血緣。

靈魂的父母，也勝過肉身的父母。所以耶利米因他的國家離棄真理而哀哭。他說，沒有恩典的人生多么悲慘，“我們是無父的孤兒，我們的母親好像寡婦?！?/p>

泰宇的母親是真正的寡婦，不是因為她失去丈夫，是因為她失去上帝。我們想活下去，只有兩個辦法，一是相信慈愛的上帝為我們死了;二是時刻準(zhǔn)備著讓別人去死。

當(dāng)耶利米這樣受苦極深的人說出“我以永遠(yuǎn)的愛愛你，我以慈愛吸引你”時，誰能輕看這話語呢?為此，我愿像耶利米一樣痛苦，免得我像泰宇的母親一樣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