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長溜排開貼在書房墻上,做好待價而沽的架勢。沒有出版社來,他就先在頁面下方標上:“革命出版社”。
老兵永遠不死,他們只會慢慢地消失,同時帶走屬于自己的榮譽和戰(zhàn)爭的真相。
7月27日早晨,孫敬生的兒子給方軍打來電話:“今早8點,我父親已去世。享年97歲。”
孫敬生曾是國民革命軍29軍軍官。他1935年入伍,參加過長城抗戰(zhàn)、盧溝橋作戰(zhàn)、徐州會戰(zhàn)、武漢會戰(zhàn)、長沙會戰(zhàn),身上有3處貫穿槍傷。
2005年,一直做抗戰(zhàn)口述史的方軍曾在博客上號召,全國學生在明信片上手繪紀念章寄給這位老軍人。
一個月內(nèi),孫敬生接到了37枚手繪獎章。97歲的老人將它們擺在枕頭邊,在風燭之年獲得了獨一無二的榮耀。
其實,每隔三五天方軍就能接到各地打來的電話,告訴他曾經(jīng)采訪過的某位抗戰(zhàn)老軍人已經(jīng)過世,或者陷入病危。“心情特別沉重,覺得很愧疚。很多老人的故事我還沒來得及寫出來,有些寫了還沒發(fā)表,辜負了他們的盼望。”
他時時刻刻地計算著:今年是2010年,1945年20歲的年輕小伙子,今天也已85歲。多少人能活到85歲呢?他知道,這代戰(zhàn)爭親歷者越來越少了。
他們是否留下了他們的經(jīng)歷和思考?后來人是否對這場戰(zhàn)爭有了足夠的認識和分析?這些想法對于國家的未來是否有所貢獻?
方軍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他只是知道,自己的工作好像做不了幾年了。
“如果說抗戰(zhàn)史是一頓大餐,我做的就是最后一盤菜。我的工作做完,這頓飯似乎也結(jié)束了。再沒有其他原料可以用?!狈杰娬f,“可是,為什么輪到我這么一個小學都沒畢業(yè)的人來做這個事兒呢?”
賠本兒賺吆喝
方軍對這個行當一肚子不情愿,“我覺得我做的事情特別無聊,是最乏味的工作,也特別得不償失,用北京話說,就是賠本兒賺吆喝?!?/p>
他指著自己堆滿書信、文獻、老照片的舊屋子說:“別人做的事兒不賺錢也就算了,我這還得往里面搭錢。”打到全國各地的長途電話費就是一筆大開支。他要找的是八九十歲的老人,平時無人問津,一旦有人愿意聽聽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自然激動萬分。即便知道方軍要親自去面談,他們也忍不住先在電話里把一生故事講個大概。有時對方想起往事難以自抑,在電話里抽泣起來,方軍更不忍打斷。
方軍2002年已從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內(nèi)退,僅靠退休金難以支撐。他將在北京方莊買的房子出租,自己住在潘家園一棟老樓房里,小兩居被故紙堆擠得滿滿當當。房租還是前妻拿的。
為了節(jié)省開支,他對采訪對象的選擇慎之又慎。他一般會先勸對方去找當?shù)氐膱蠹?、電視臺,如果沒人理睬,他自己再前往。只是,通??傔€會輪回到他這里。
他說,自己的叔父曾是鄉(xiāng)村保長,日本兵掃蕩時被殺,父親則是八路軍。
1953年出生的方軍,在小學五年級就遭遇“文革”停課,后來進工廠當鉚工,18歲又參軍。后來去日本留學期間,他的文化水平才有所提高。他自嘲:只要有人肯做這類事情,都能比他強,“可是自1945年以來,全國有幾個人做這樣的工作呢?”
在方軍撰寫的《最后一批人》一書中,他曾列舉國內(nèi)與一樣做抗戰(zhàn)口述史的人們:哈爾濱的王曉兵,上海的蘇智良、王選、楊克林,四川的樊建川,云南的陳祖梁、沙必璐,北京的李珉等。最后,他寫道:“日本國的右翼學者有強勁的大財團資助,中國人全靠個人自己?!?/p>
他特別羨慕同樣靠“抗戰(zhàn)飯”成名的作家都梁,《亮劍》、《狼煙北平》全國暢銷,“大賺其錢啊,光書就一百多萬,還有影視版權(quán)。”他們是熟友,都梁每次來方軍家都是開一個大吉普,“美國車,牛得不行”。
他自己呢,只有一堆待出版的文稿,內(nèi)容全部理好的就有七八冊,只是沒有出版社愿意給他出。他給每一本書都已起好名字:《最后一次集結(jié)》、《一個和四百個》、《占領(lǐng)十五年》、《重溫勝利時光》等等,甚至設計好每本書的封面、封底,彩色打印出來,一長溜排開貼在書房墻上,做好待價而沽的架勢。沒有出版社來,他就先在頁面下方標上:“革命出版社”。
如果我沒有來呢?
這是一個特別矛盾的人?;蛘呓栌昧硪痪浔本┰?,特別擰巴。
一方面,方軍有35年黨齡,崇尚老革命黨人的做派,因為看不慣以前的領(lǐng)導貪污腐敗的作風而頻頻給北京市紀檢部門寫信,并揣測這是自己“被內(nèi)退”的原因。同時,他曾在日本留學6年,自稱深入接觸“資本主義社會”,羨慕各種凡俗享受。
他的書房里既有大量散發(fā)著“左”色彩的圖文資料。但是,他也為做客央視“新聞會客廳”時,主持人海霞一直挽著自己的胳膊而覺得“倍兒有面子”。
方軍說,自己不知多少次都已決心放棄,“可是一有這個念頭,馬上就有新的電話、信件來了,還得繼續(xù)干?!彼麌@口氣,“上船容易下船難。”
他不愿當面吐露的,是每每看到那些老淚縱橫的老軍人時,心里說不出的難過勁兒。
國民革命軍30軍少將師長仵厚德,臺兒莊戰(zhàn)役最后的指揮官。他1937年8月在北平作戰(zhàn),全營官兵621人,撤出戰(zhàn)斗時還剩112個;第二天又被包圍,最后剩下17個;臺兒莊時他帶頭組成40人的敢死隊,最后他們3個人幸存……
“仵老漢這樣的人物在法國、在美國、在日本國、在英國還了得嗎?”方軍曾寫文章感慨道。方軍去時,孤獨的老人終于敞開心扉,詳細地向他敘述了當時戰(zhàn)場的情形。
老人的記性極好,幾十年過去,依然記得許多細節(jié),并對各種武器裝備的型號和優(yōu)缺點如數(shù)家珍。方軍一邊采訪,一邊忍不住在心里喊:“研究抗戰(zhàn)史的專家學者們,你們都在哪兒呢?”
陜北的稻田里,仵老漢講述了當年在戰(zhàn)場上拼死抵抗并獲得日軍敬畏的慘烈場面,方軍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忍不住問:“這些你對家人、鄉(xiāng)親說過沒有?”
“從來沒有?!?/p>
“那如果我沒有來呢?”
老人沉默了,半晌沒有說話,只有黃土高原上的北風嗚嗚作響。
方軍在仵老漢家里住了一個月,吃爬滿蒼蠅的餅子,住漏風的床頭。臨走時,老人再三感激:“從來沒有作家、記者采訪我。你來了,是對我國難當頭挺身而出的人生經(jīng)歷的肯定。我忘不了你的恩情!”
一本書的最后一頁
方軍的“口述緣”是在日本留學時結(jié)下的。那時為了賺學費,他每日給飯館打工送外賣,因此得以進入成百上千的日本普通家庭。時間長了,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曾經(jīng)是侵華日軍的“老鬼子”。
他跟這些日本人攀談起來。有的愿意承認侵華戰(zhàn)爭是不可篡改的史實,并向他講述了許多當年戰(zhàn)場上不為人熟知的細節(jié);有的則至今否認“南京大屠殺”的存在。在一個講不通道理的“老鬼子”家里,方軍忍不住拍了桌子,“恨不能早生幾十年,掄起大片刀,和他在戰(zhàn)場上血肉相拼?!?/p>
方軍曾將在日本的經(jīng)歷結(jié)集出版了《我認識的鬼子兵》一書,一舉成為“1997年度中國十大暢銷書”,并獲得當年的“中國圖書獎”。
但無論哪一類,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悄悄地、神秘地向方軍提出一個問題:“他們生活得怎么樣?”“他們”,就是曾與這些日本人作戰(zhàn)的中國軍人:國民政府軍、八路軍、新四軍……
帶著日本老兵的問題,方軍在1997年回國之后,開始了對國內(nèi)戰(zhàn)爭親歷者的回訪。他慢慢總結(jié)出十類他想要采訪的人,并用毛筆一項項寫出來,貼在墻上抬頭可見的位置,時時提醒自己:
老八路、老新四軍;國民黨抗戰(zhàn)將士;侵華抗戰(zhàn)老鬼子;勞工;愛國華僑;性奴隸(慰安婦);日軍子女、國軍子女;戰(zhàn)爭受害者;美國飛虎隊;東北抗聯(lián)。
如今,紙已泛黃。他指著其中幾項嘆氣:“東北抗聯(lián),幾乎沒什么人存在了;慰安婦,現(xiàn)在能講的也幾乎沒有了;飛虎隊,也很難找到……”
他已采訪521人,但是在抗戰(zhàn)結(jié)束前夕戰(zhàn)場上國民黨、共產(chǎn)黨軍隊便有近800萬人。他說,一個人的力量如何完成?“我覺得如果抗戰(zhàn)歷史是一本大書,我寫的就是這本書的最后一頁。等所有人都走了,這本書也就該合上,插進書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