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今村昌平早期的影片, 就像看卡夫卡的小說,要有很好的精神準備和體力支撐,確保自己有力量和大師一起去面對人性的黑暗和殘酷。重看《紅色殺機》,我準備好了才把電腦打開,可是看到一半的時候,還是停頓了一會兒,狠狠深呼吸窗外的寒冷空氣。
今村的電影從來就不具備任何娛樂性,尤其是他的女主角,也從來和時尚、漂亮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他喜歡找有點壯實的女性,到了《紅色殺機》,甚至找來一個胖墩墩的、有點傻氣的女人,讓人聯(lián)想到高更畫上的那些部落女人,感覺到這些女人和土地的關(guān)系,以及她們體內(nèi)那種原始的生命力。在關(guān)鍵的時刻,就是這些不屈不撓的生命力,把你打動了。
《紅色殺機》講述了一個普通的日本家庭的故事。男主角吏一是典型的自私、有點猥褻的家長,他和單位里的女人勾搭,卻不想承擔任何責任;回家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就對妻子貞子拳打腳踢。可是生病的時候,又把貞子當作母親依靠。在這樣壓抑的生活環(huán)境里,有一天,平岡摸進貞子家行竊后,還強奸了她。貞子默默地忍下了這一切。更可惡的是,幾天以后,平岡竟然又來找貞子,這時今村真正把人性中最深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他們倆互相仇恨,但平岡似乎又真的開始喜歡上了貞子;貞子憤怒的同時,又有點同情平岡。在第二次強奸的時候,平岡為了制止貞子的呼救,竟然拿起了邊上燒得滾燙的熨斗,他把熨斗貼到貞子的面前,威脅道:你敢叫喊就在你臉上留下印記。熨斗的平底上映照出貞子完全扭曲、變形和驚恐的臉,你似乎都能感受到那份灼熱和恐懼。今村的鏡頭一直非常極端,他讓你有一種窺視的感覺,在觀看中,你體驗到窒息、人性中的卑劣和丑陋。
貞子一直默默地忍受著一切。冬天來臨時,她懷孕了,不敢確定這是丈夫的孩子還是平岡的。平岡逼迫她和他一起逃到東京。貞子出發(fā)前把自己打扮得非常漂亮,帶上了一個暖水壺,并在壺里放進了農(nóng)藥。她的表情依然是木訥的,但你能感受到她強烈的愿望:殺死平岡。于是,穿上漂亮的衣服,幾乎是一種儀式,她要去做一件大事。一直到山洞里,貞子仍遲遲沒有下手。她知道,再不下手就沒機會了。就在這時,平岡心臟病發(fā)作,她從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給平岡。我們以為貞子終于要報仇除惡。但平岡接過杯子后,貞子突然失態(tài)地叫喊著:不要喝!同時使勁將杯子打翻在地。暖水壺倒在地上,水全流光了。平岡醒悟過來,死死地掐住貞子說:你要害我!貞子在那里掙扎。平岡沒有帶藥,最后他還是因為心臟病而死了。臨死前,平岡掙扎著對貞子說:我喜歡你。看著他那張絕望的臉和努力找回生命的欲望,你不知道應(yīng)該同情他,還是繼續(xù)恨他。
人,在今村的敘述中,變得那么復(fù)雜,就像影片開始的時候,有兩只小白鼠在籠子里嬉戲,后來大白鼠把小白鼠吃掉了,貞子的兒子阿勝,舉著那只剩下空殼子的白鼠給母親看。今村讓孩子天真無邪的臉和那只死老鼠同時出現(xiàn)在醒目的畫面中。為了直面人性和動物性的殘酷,他一點都不會手軟。在他早期的電影里,每一個角落都有著今村的痕跡——他的那份狠勁!
但是,今村越狠,他的鏡頭語言就會越漂亮。在處理跟蹤貞子和平岡出逃時,今村在黑乎乎的火車過道里,將機位設(shè)定在非常微妙的角度,我們只看見車廂縱深中擁擠的人頭和身影,卻有一抹光亮照進來,那束光點亮了貞子的側(cè)面,卻看不清貞子的臉,而貼著鏡頭前方的是吏一的情人義子手上的照相機。今村用這么漂亮的構(gòu)圖,表達了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晃動的火車,將整場戲的氛圍一點一點推向高潮。
今村的電影語言是非常暴力的,有時甚至是血腥的,但他就是能把握好一種氛圍,然后把你直接逼進畫面,讓你看見殘酷的現(xiàn)實,在擁擠的日式小房間,你會徹底覺得無處可逃。貞子的生存狀態(tài)就這樣展現(xiàn)在你眼前,為之窒息,不知道作為一個渺小的個體,在這個日本傳統(tǒng)家族,如何從自己的命運里掙扎出來。導(dǎo)演把義子處理成一個不漂亮的、深度近視的女人,由此,你也會對她在男權(quán)環(huán)境里的生存狀態(tài),寄予深深的同情。
今村昌平雖然曾經(jīng)師從小津安二郎,但與小津把攝影機放在最低的角度、平穩(wěn)的移動、溫馨的光影處理截然不同,今村在《紅色殺機》里喜歡把鏡頭放在高處。當那些裝著小燈泡的吊燈在黑夜中的鏡頭前晃動時,你會覺得瘆得慌。所有的一切——在榻榻米上生活的人,和他們的掙扎與存在,都在今村的把握中暴露無遺。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