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那里住過。
那是一個怎樣的地方?一幢灰白色的六層樓,非常狹小。那是我最初的家,我家在一樓。名副其實(shí)的筒子樓。
我不知道是什么時(shí)候住進(jìn)來的,似乎我一出生就在這兒。
記得有這么一位鄰居,是一個老奶奶,60多歲的樣子,頭發(fā)花白,她總喜歡用梳子沾著水將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然后戴上一個棕色的漆器發(fā)卡,她總是拿一個小凳。坐在樓下有陽光的地方擇菜。
小時(shí)候,我總是會出去玩的,有時(shí)我一個,有時(shí)是幾個,每回都能遇見她。她總是一刻不停地?fù)癫?。有時(shí)也與別人聊上兩句,無非是什么菜價(jià)漲了,退休金總不漲一類的話題,這些。當(dāng)時(shí)我聽不懂也不愿聽。
有時(shí)她會慈愛地望著我,或是把剛買的包子分我一個,她看著我笑,我只覺得陽光也融化了。金色的陽光無比炫眼,我努力睜開眼睛,記下的只有她慈愛的、包容的目光。陽光也充滿著包子的香味。
日子流水一樣嘩啦啦過,不久,我大了些,能同她聊幾句了,她問我,你幾歲了?我豎起四個手指搖了搖,反問,奶奶,你呢?此時(shí),她總是會望著我說,那可大啦……于是我猜她有60多歲,她只是望著我,目光慈祥、深沉、專注,似乎在回憶什么,60多年,有太多太多的記憶吧。
我不想她總望著我,她似乎知道我怎樣想,便問我,你聽故事嗎?我給你說說吧。
我一邊吃包子,一邊聽她講故事。
一般都是說些過去的老事,有關(guān)于她的,也有別人的。每每講到她小的時(shí)候在田地里玩兒,捉蟲兒的事時(shí),她的目光總變得明亮起來,很天真,像一個小孩一樣,但每當(dāng)她講到文革一類的故事時(shí),臉上的皺紋就變得更深了,眼睛里也充滿了苦難,似乎還在過去一樣。
一個老人,一幢老樓,一個小孩,一個故事,這是每個下午的一切,陽光印在斑駁的石墻上,于是石頭的紋路更清晰了。她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有時(shí),她也會盯著墻邊的草發(fā)一會兒呆,目光溫和而愉快,她一定在回憶吧。
其實(shí),我對她的了解很少很少,她姓什么名什么,哪里人甚至住在幾樓我都不知道,現(xiàn)在想來,也是萬分后悔。我的記憶也許只有她的故事和梳得一絲不亂的頭發(fā),噢,還有那目光。
她日復(fù)一日地?fù)癫?,我一天天地長大,生活再平淡不過了,就像那石墻根下的草。日日一樣。
有一天,那草枯了,被拔了,我也搬家了。我們一家搬出了這里,到了另一個更大、更高的樓了。
搬家那天,她依舊是擇菜,她溫和地望著我,喃喃自語道,哦呦,都這么大啦,第一次見的時(shí)候還是個小娃娃呢!那天傍晚時(shí)分,所有的家當(dāng)都已搬走,我也隨著大人離開了。走時(shí),我對她說,奶奶再見!她只是說:好!好!再見!陽光的暈圈下。我似乎看到她低下了頭,擇菜的手微微顫抖了。
后來,我回到過那里,只是這樓變成了單身宿舍,也就沒有見到她,陽光還是日復(fù)一日地照在青石墻上,刺眼的光束中,我恍惚看到了她依舊熟悉的目光,溫和、深沉、慈愛……
好似永遠(yuǎn)無法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