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里,有這樣一個人,他曾經(jīng)這樣的存在過——
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出身豪門的他,祖父邵友濂為清末名臣,官至臺灣巡撫;嗣母的伯父為大名鼎鼎的李鴻章;生母的父親為盛宣懷;其妻盛佩玉,乃盛宣懷之孫女。不過此人前半生錦衣玉食,但后半生卻窮困潦倒。甚至變賣自己最后一件家當,最終在貧困交加中含恨辭世。
他還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文學家,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曾與徐志摩等人同是留學劍橋大學,先后成為中國譯介英美唯美主義文學的先驅(qū)之一,他一生中出版詩歌、小說與譯著數(shù)百篇,是“五四”之后海派文學巨匠之一。他所主辦的《獅吼》、《金屋月刊》、《萬象》、《時代畫報》與《論語》等知名刊物,先后發(fā)表了郭沫若、郁達夫、林語堂等文壇大師的早期作品,并扶持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文學家,他變賣家當,傾心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與扶持青年作者,他將他的一生,全部投入到了中國新文學的建設事業(yè)當中,晚年卻在清貧與牢獄中艱難度過。
他更是一個立場堅定的愛國者,早年曾冒著生命危險創(chuàng)辦宣傳抗日的《自由譚》月刊和英文的姐妹版《直言評論》,成為“孤島”抗日宣傳的主要陣地之一,他在《自由譚》雜志中提出“抵抗是唯一的出路,和平是出賣國家與民族”的口號,激勵了無數(shù)愛國者的抗日熱情,并贏得外國友人對中國人民抗日事業(yè)的同情。他不但連載了英譯的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并秘密出版了《論持久戰(zhàn)》的英文版,毛澤東欣然為之作序《抗戰(zhàn)與外援的關系》。他還深夜將數(shù)百本《論持久戰(zhàn)》投遞到上海租界的僑民信箱里,當時引起洋人社會的軒然大波,時贊其為“孤島抗戰(zhàn)的點火者”。解放后,他又將自己的印刷設備出讓給《人民畫報》社,自己卻靠翻譯外國名著維持生計。
他這樣定義自己——
是個浪子,是個財迷,是個書生?
是個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
你錯了,你全錯了,我是個天生的詩人。
“天生的詩人”叫邵洵美,我們可以忘記他,但不能忽視他的存在。
一
這個名字確實太久遠,太生疏了,甚至連專門的文學史專家,都不一定知道他。
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是在高一的時候,魯迅《拿來主義》里有一句話,下面多了一個無端的注釋——我至今都不明白,這條注釋的意義究竟何在?不過,我相信很多語文成績不錯的人都記得,魯迅的原文是:“某些人因為祖上的陰功,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然后下面赫然注釋:這里諷刺的是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于人的邵洵美之流。
說實話,那時“盡信書”的我,是不怎么看得起邵洵美的,在幼年我的印象中,這位邵洵美先生,應該是一個不學無術,惹是生非的“花花太歲”,或許有點像《百變星君》里的周星馳,難怪魯迅先生要罵他。
直至讀高二的時候,在一家書店里,看到過一本發(fā)黃的文集,估計是放在書架上多年無人問津,里面多有現(xiàn)代文學家的一些作品,如朱湘、梁實秋等人,偶然一瞥,我看到了邵洵美三個字。當年的那條注釋又不自覺的浮上腦海,邵洵美,邵洵美,這不就是那個做了富家女婿的邵洵美嗎?他居然還有文學作品?
帶著這份吃驚,我問了我的初中語文老師,老師說了很多,現(xiàn)在的我只記得頭兩句,第一,這個問題很復雜,現(xiàn)在給你說,也說不清楚,第二,高中生就了解邵洵美這樣的作家,真不容易。
真不容易?
這四個字我一直都記得,我卻不明白,這個“不容易”究竟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是作品的難度?還是語言的深度?或是思想的高度?我都不知道,但我唯一知道的是,邵洵美的文章并不難懂,甚至說很好懂——至少比魯迅的好懂,而且,青少年的逆反心理,倒是讓我一鼓作氣把那本發(fā)黃的冊子買了回來,一口氣讀完了邵洵美的散文。
再到后來,在現(xiàn)代文學課堂上,教授又再次提到了邵洵美這個名字,教授說,邵洵美是一流的作家,是一流的翻譯家,還是一流的出版家,這三個一流,讓我尤其記憶深刻,教授還說,魯迅先生對邵洵美的攻擊,是不符合史實的。
年少如我,印象中,這個詩人應該是一個浪漫、富貴、瘦弱的相貌,有著大眾情人般的浪漫,總而言之,印象恍恍惚惚,不甚了然。
于是邵洵美這個名字,也逐漸在腦海里一會兒浮現(xiàn),一會兒被淡忘,像一個模糊不定的影子。
二
再次走進邵洵美,竟然是在二零一零年元旦的深夜。
意外偶得的《獅吼》雜志,為我窺探現(xiàn)代文學的種種,打開了一扇不知何處的窗子。透過這扇窗子,我看到的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中一系列被遺忘、被冷卻掉的塑像——邵洵美、滕固、章克標、劉吶鷗,眼前的舊刊物,仿佛是一個堆滿蠟像但塵封許久的地下室,雖然蛛網(wǎng)密布、塵垢累積,但這并不能減弱群像們近似犀利的視線。在這份穿透時空的《獅吼》雜志中,我重新又看到了這個熟悉的名字,邵洵美。
關于“獅吼社”,在現(xiàn)代文學界幾乎從不被提及,而我卻意外地闖入到這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在這些泛黃的刊物里,我讀到了邵洵美的文筆與譯筆,依然如我童年時看到的那篇文章一樣,清麗灑脫,率性自然,有著孩子般的任性與詩人般的坦蕩。
我一眼就喜歡上了這樣的字句,這樣的美,并不是任何人可以模仿出來的,我不知道,人生中要經(jīng)歷什么樣的歷練,才能寫出這樣翩然的辭章?
我沒敢深究,因為它只屬于邵洵美。
這位出身富家的公子,成就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美的篇章。他追逐美,感受美,體會美;他對于生活的熱愛,對于文學的熱愛,對于一切美好事物的熱愛,勝過對自己生命的熱愛,甚至他對夫人盛佩玉的摯愛,對情人項美麗的熱愛,也是一種對于世間美好事物的向往而產(chǎn)生的。其實從本質(zhì)上看,這些都是妄言,他親自引入的唯美主義思潮,便足以說明這一切了。
邵洵美對美的追求,不是表面上的虛榮與虛無縹緲的理想化,于邵洵美來說,所謂美,是生活方式,是對于現(xiàn)實的熱愛,更是他精神的寄托。在那個戰(zhàn)爭頻繁、筆桿子不如槍桿子的年代,他的選擇,既是對于文化的傳承,也是對于自我選擇的認可。
傾其所有辦的刊物,不遺余力扶持青年作家。與其說出版是邵洵美人生中最大的追求,不如說是他的事業(yè)。他揮金如土,但卻未曾浪費在聲色犬馬上,這是一種境界。作為真正意義上的有閑有錢而且還有學問的貴族階層,邵洵美辦刊物、辦印刷廠,全是身體力行,直至現(xiàn)在,那些曾經(jīng)供職于“時代印刷廠”的老工人們,早已是年逾耄耋的老人,但一旦聽到邵洵美這個名字,他們的眼睛里仍然會閃爍著激動的光芒。
邵洵美仗義疏財,慨然幫助有困難的朋友,這也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燦爛的亮點之一,這是他有別于其他知識分子的一個重要方面。宴請蕭伯納,是他買單結(jié)賬,但他卻只在臨終前告訴了獄友賈植芳一人,結(jié)果成了一樁懸而未決的歷史公案。此外,入股徐志摩的新月書店以助其擺脫困境;接辦張光宇等畫人面臨難以為繼的《時代畫報》;章克標曾經(jīng)受過他的救濟,徐悲鴻在法國曾接過邵洵美遞來的鈔票,夏衍、丁玲、季小波、方光燾等都被他資助過。受惠的友人不勝枚舉。甚而在他自己因戰(zhàn)禍幾乎破產(chǎn)的時際,他還拿出家私接濟《大英夜報》度過難關。
他只顧奉獻,不知索取甚至回報的精神,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絕跡了。
三
記得有一位老作家寫回憶錄,他說,邵洵美最大的貢獻有兩個,一個在于唯美主義的介紹,另一個在于對英美文學的翻譯。他說錯了,邵洵美最大的貢獻還有一個,是在孤島時的抗戰(zhàn)貢獻,只是說,因為魯迅先生的一句注釋,邵洵美的這些貢獻,已經(jīng)刻意地被人遺忘掉,但是歷史是不會說謊的,一切煙消云散之后,真相總會浮出水面。
邵洵美外形瘦弱,甚至臉色蒼白要涂脂抹粉才能勉強出門,生活精致如他,被當作“頹廢文學”的代表作家,甚至連大洋彼岸的李歐梵都謔稱其“因為他最不符合有社會良知的‘五四’作家之典型”,這類作家,在現(xiàn)代文學尤其是海派作家中,不勝枚舉——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章克標、、葉靈鳳、林微音……隨便一數(shù),就是一大堆,無一例外,這些人所獲得的評價,都不高。
與他們同時代,還有一批作家——魯迅、郭沫若、周揚、歐陽予倩、夏衍、陽翰笙、田漢、成仿吾……前者有多少,后者也有多少,前者與后者有些是朋友,有些也是論敵,但是在一九四九年以后,前者為何默默無聞,而后者則以居廟堂之高?這個矛盾,究竟來自于什么地方?
經(jīng)歷了很長時間的反思,我終于大致明白了,前者多半是“英美派”作家,而后者則多半是“日俄派”作家,在一九四九年之前的中國,其現(xiàn)代化是走的“英美”的路子,但在一九四九年之后,“日俄”尤其是蘇聯(lián)又成了中國現(xiàn)代化效法的對象。而邵洵美,恰恰是從“日俄”轉(zhuǎn)向“英美”的代表人物,他這一轉(zhuǎn)身不打緊,讓他在后半生一直過著貧苦交加的日子。
比如說他辦的《獅吼》雜志,就是一個典型。
這份雜志以前是二十年代由滕固、方光燾等留日學生興辦,結(jié)果或因為辦刊方式有誤——說白了就是借鑒日俄等國同人文學刊物的形式,當時的中國竟然找不到了出路,不得不辦辦停停,但是邵洵美接手后,按照英美文學刊物辦刊的路子,一下子就打開了市場,還辦起了《金屋月刊》,正是因為他當時的“華麗轉(zhuǎn)身”,導致了他晚年的“抬不起頭”——但這,也是中國文化產(chǎn)業(yè)化的第一次重要嘗試,若是沒有邵洵美的“轉(zhuǎn)型”,哪里會有如此絢麗多彩的海派文學?
鑒于此,在看邵洵美在抗戰(zhàn)中的堅定立場,也就不足為奇了。
他五弟邵式軍賣國求榮,成了汪偽政權里炙手可熱的人物,并派人攜帶五千大洋來拉攏邵洵美,邵洵美不但不為之所動,在上海以“郭明”為筆名,發(fā)表了十幾篇號召抗日的時評,而且還翻譯出版了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惱羞成怒的日偽,一再企圖籠絡邵洵美,邵洵美一邊與敵人周旋,一邊還寫出了反映敵后抗戰(zhàn)的《游擊歌》——這是第一首真正意義上的抗日長詩。
現(xiàn)在的讀者很難想象,孤島對敵斗爭的殘酷性。在當時的上海,敵特遍布全市,“七十六號”特務機構槍聲不絕于耳,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出不去,邵洵美憑借其過人的膽識與勇氣,做出了同時代唯美主義文人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這份俠肝義膽,乃是源自于他對美的理想,這種美,是大美,更是遼闊史詩般的雄奇壯美。
一位評論家說,我想不明白,沉淪頹廢的郁達夫,怎么會成為寧死不屈的烈士?我也想不明白,瘦弱斯文的瞿秋白,如何敢于面對敵人黑洞洞的槍口而高唱國際歌?
當然,和李歐梵一樣,這位評論家必然也不理解邵洵美。
也許,生性如是的邵洵美并不需要別人去了解。
四
邵洵美的晚年在牢獄里度過,入獄原因不詳。
不過探求那個年代入獄的原因,也是荒誕不經(jīng)的。文壇耆宿如聶紺弩、張光年、賈植芳都有過坐牢的經(jīng)驗,聶紺弩以現(xiàn)行反革命入獄,以歷史反革命出獄,成為了中國現(xiàn)代知識界的大笑話,在那個浩劫的年代里,沒有道理可講,我想說的是,邵洵美面對自己的入獄,是一種坦然。對于魯迅在《準風月談·后記》中對自己的批評,他仍未遷怒于魯迅,他仍對獄友賈植芳直言相告——“魯迅先生是值得尊敬的!”
這是一種胸襟,也是一種如海般的肚量。
終其一生,邵洵美追求美,追求一種至高的境界,洵美——“彼美孟姜,洵美且都”,這是他名字的來源,但是,更多的人卻愿意用“殉美”來形容他,畢生追求美至生命最后一息,為美而殉,死得其所。
而我卻認為,邵洵美是一個質(zhì)樸的人,他名中帶美,但本質(zhì)卻樸實無華,只是在目前社會里,更多的人所看到的,是他那希臘式的鼻子,而這些對于當年的邵洵美來說,恐怕只是不值一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