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九十歲了,已經(jīng)癱瘓。長期坐在堂屋西邊墻邊,保持不動。吃飯要靠媽媽喂。怕飯掉下來,就在她面前弄了一塊小孩用的圍嘴擋著。我每次看見她沒有牙齒的嘴巴,來回蠕動,把食物蠕碎,再咽下去。媽媽喂她的時候表情僵硬,已經(jīng)二十多年這樣過來了。奶奶既不生病又不死去。坐在那里從早上開始看著太陽慢慢變得火熱,然后又退燒一樣冷淡下去。大家都知道她死不了,也就習(xí)慣她坐在那里。有人來看見她就像看見家里的一個擺設(shè)。只是冬天的時候,她的腳下多一個焐腳的銅爐子,上面有很多小眼,里面燒著木炭,熱氣不斷冒出來溫暖著那雙在舊社會裹成的小腳。
她坐在那里能看見什么呢?門前是一條大河。經(jīng)常有船隊經(jīng)過,船行得很慢,只有最前面的一條船開足了馬力,后面的船都被連接起來,由它拖著,最后它也只好慢下來,行走在這條人工挖掘的大河上。奶奶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情景,她表情木然。我有時甚至希望那些船能把奶奶運走。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我一直不知道奶奶什么時間會離我們而去。誰也不知道。
有一次,夏天特別的熱。奶奶熱得不行,媽媽就想辦法把她移到與鄰居家兩道墻壁形成的巷子里去,那里有風(fēng)竄過來,涼爽一些。我和媽媽攙扶著她,她夏天還穿著藏青色大褂子,我們拉著她干枯的胳膊,把她拖到了巷子口。妹妹拎著藤椅,放好了,一個勁地說:“好了好了坐這!”我看見奶奶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因為她看見了屋后種植的草蘆穗子,在風(fēng)頭里晃動呢,她感到高興。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植物了。她也看到屋前,媽媽種植的紅色的龍爪花開得正盛,爪心對著天空。然后她安靜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門前的大河。
有一天她突然很含糊地對我說話,我聽見了大概的意思是:“去后莊上把我的妹妹喊過來,我妹妹姓趙?!蔽移婀值乜戳怂谎郏瑢λc了點頭。
那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像帶著什么使命一樣地來到了后莊。我有個同學(xué)李亞琴在后莊,小學(xué)的時候曾經(jīng)做過同桌。于是我先去了她家。
在經(jīng)過她家門口堆著的那兩堆紅色磚頭的時候,我一再囑咐自己別忘了喊奶奶妹妹的事情。我根本不認識她的妹妹。我想玩一會,然后順便打聽一下姓趙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奶奶。
李亞琴看到我很高興,我們一起玩,跳了一會皮筋,說了一個多小時以前班上的同學(xué),又吃了她家的煮蠶豆,時間很快就到黃昏了。我突然想起來還沒找到人呢。
我就問:“你還知道有個姓趙的老奶奶啊,我奶奶說她是她妹妹,叫我把她喊到我家去呢?!?/p>
“姓趙啊,又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怎么辦啊,沒人知道。我去問我家老太?!?/p>
過一會兒,她從廚房里喊來一個個頭很小,很瘦的老女人。皮膚都皺在一起了。
“老太,你還知道有姓趙的老太啊?有人找她,那個人家住在前面高堆上。找她有事情呢?!?/p>
老太想了一會,從里屋拿了一件衣服出來,說:“是我,我姓趙,我去了。你等會跟家里人說一聲,說去堆上姐姐家了?!?/p>
我?guī)е顏喦俚睦咸チ宋壹摇_@么一想,我比李亞琴還高一輩分。我有些自大了。
到家一看,嚇壞了,我的奶奶中午還好好地在巷子口吹風(fēng)呢,晚上就被搭到地上來了。一家人都圍著她。一堆十幾年前就準(zhǔn)備好的老衣服放在奶奶的旁邊,一些鄰居也來看了。就等她咽氣了。
老太長嘆了一口氣:“虧你還記得我這個妹妹呀,我就曉得你要走了?!?/p>
地上點著的兩根大蠟燭很有氣氛,昏黃的光在門外野風(fēng)的作用下,劇烈地抖動著。老太陪了奶奶一夜,那些看熱鬧的人看了一兩個小時之后也就陸續(xù)地回家睡覺去了。我們家里人大概到凌晨兩三點的時候都熬不住了,紛紛去睡覺了,說等天亮再看吧。老太坐在奶奶身邊,就著蠟燭自言自語。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個醒來的時候,蠟燭早已燒沒了。但奶奶的呼吸還在。我就去學(xué)校上學(xué)去了。連早飯都沒吃。
下午爸爸竟然帶著妹妹來接我了。我看到爸爸手牽著妹妹,站在教室的門口。老師讓我出去下。
我奇怪地問:“奶奶怎么樣了?”
爸爸:“奶奶沒死。姨奶奶回去了。這個老不死的,亂折騰人,死了就算了呀。還不死。我和妹妹順便過來接你放學(xué)的,先走吧。”
我回頭看了一眼老師,他點了點頭,我就跟著他們回家了。
跨過家門門檻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朝地上看了看,已經(jīng)收拾好了。奶奶又像往常一樣坐在西墻邊了,表情木然。
(選自作者博客)
【編者點評】
這個小說不長,有點類似于川端康成的掌小說?!澳棠碳炔簧∮植凰廊?。”有一天,奶奶終于有了死的希望,但在一番折騰之后,確切地說是奶奶找到自己的妹妹之后,說一夜話之后,她奇跡般地復(fù)活了——一如往常。作者深諳舉重若輕之道,死亡也許是一件大事,但在小說中,敘述者是如此的漫不經(jīng)心,幾讓人憤怒,同時也不曾涉及與主題無關(guān)的任何信息。這種手法成就了小說精簡的格局,卻又在“冰山”之下隱藏著不大不小的道德觀,并且不作判斷,這也是作者的高明之處。
特約編輯 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