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被羊咬過經(jīng)歷的人我看少有吧?
我常常不把草一下子倒進(jìn)羊圈,而是一把一把地抓著喂它們,我視這種行為可以加深我們的感情。有次羊吃草時舌頭一卷把我右手的食指帶進(jìn)嘴巴,我下意識地縮回來時已被它的牙齒咬到了。我含住流血的指頭,心里有點發(fā)恨,我瞪著它,死死地瞪住它,它不懂我的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像一個孩子看著另一個孩子。我撲哧一下就笑了,繼續(xù)喂它草。羊吃的是草,它的牙齒不像貓啊狗的,藏滿了大量可怕的病菌,羊的牙齒上沾滿的是青色乳汁,即便被咬了也如同一個母親的乳頭被嬰兒剛透出牙根的乳牙咬了一般,母親想恨都恨不出來,甚至疼里蕩漾著幸福的波紋。
我這樣打比方請別懷疑我的虛偽,沒有多少人能理解我對羊的感情。你知道我從羊的眼睛里看見了哪種永恒不變的珍貴品質(zhì)嗎——天真。天真這個詞語有時候無從解釋,詞典中解釋為“單純”、“純真”,那么解釋的解釋又是什么呢?到最后,“天真”又變成了另一些解釋它的詞語的解釋,仿佛是一個永遠(yuǎn)繞不完的圈子。我突然想起了寫過的一句詩,可以為這個詞語解釋——滿眼嬰兒般清澈的萬里無云!羊真有嬰兒般天真的心,即便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脖子上系了草繩,一個農(nóng)婦牽著走向不遠(yuǎn)的集市,它依然不緊不慢地隨身而行,像個跟著媽媽出遠(yuǎn)門的孩子。
為什么要寫羊的牙齒呢?我丟了大半顆牙齒,尖牙。這顆牙齒1998年補(bǔ)過,原是蛀了個洞,那個洞我在鏡子里見過,黑黝黝的,竟也像萬丈深淵。小鎮(zhèn)上一個年輕的女牙醫(yī)替我補(bǔ)的,好像往里面塞了一個大小合適的金屬塊,再用石膏封住口,那顆令我疼得幾乎失去男性尊嚴(yán)的蛀牙神奇般好了,我也幾乎愛上了那個漂亮的女牙醫(yī)(十年來我時常想起她,每路過那個診所我會向里面探下頭,一顆牙齒讓我惦記了一個女人十年的容顏)。昨晚,這顆掙扎了十年的病牙終于離開了我的身體,緣起一串脆骨燒烤,我嚼得“咯嘣咯嘣”響時是那么痛快,也正是這痛快的響聲把一聲“咯嘣”給淹沒了。
半顆蛀牙躺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它難看得我無以描述,我盯著它發(fā)了老長一陣子呆,心里突然特別難過,我每一天都在忘記女牙醫(yī)的叮囑:盡量少用這顆牙齒嚼堅硬的食物。我的老伙計,陪著我游走于骨頭間的老伙計將永遠(yuǎn)離開我。我對于我無盡的饞欲而強(qiáng)加于它的百般蹂躪表示深深的歉意,我是一個可恥的人。
基于對油膩食物的厭倦,有段時間我猶豫著是不是由此開始自己的素食生涯。我的一個詩人朋友楊鍵,比我大一輪屬相的羊,我多次看見他在滿桌佳肴中找尋素食的尷尬,舉著筷子無從下手,偶爾夾到一棵青菜,偶爾一片木耳,我不明白這些少得可憐的素菜怎樣支起他魁梧的骨架的。素食主義最難的問題是對素食的界定:有一種認(rèn)為素食指不吃禽獸的肉,但可以吃魚和蛋;第二種認(rèn)為即指不吃一切動物的肉,但仍可以吃雞蛋、喝牛奶;第三種是最徹底的素食主義,它禁食一切動物的肉及包括蛋奶在內(nèi)的其所有副產(chǎn)品。當(dāng)然,第一種界定把魚仍納入素食的行列是絕對可笑的,有點以素食主義為標(biāo)榜仍為自己留有“余地”的嫌疑;第三種界定是否過于極端取決于第二種界定的爭論。我和楊鍵探討過素食包不包括雞蛋的問題,他認(rèn)為雞蛋有腥味,不屬素食。我以為雞蛋可分有生命和無生命兩種,無生命的雞蛋屬于素食范圍。記得在南京讀書時有次去買茶葉蛋,買了五個,回家剝好第一個咬下一口,惡心得想吐,因為雞蛋已有小雞的雛形;剝第二個時我留了心眼,先把雞蛋扮成兩半,瞧一下,和第一只一般。我心里想這小販真缺德,竟賣壞雞蛋,于是拎著去和他理論。后來才曉得這是南京的特有風(fēng)味,叫“毛雞蛋”,營養(yǎng)特別好,然而我是再沒膽量買過。這種雞蛋想必楊鍵更不敢碰上一碰了。
想起兩三歲時就做了排長的美好時光,我有二十個士兵。記不清是哪年哪月哪日,我在嚼某個東西的時候,突然感覺嘴里一股咸咸的味道,我用舌頭沿著上下頜舔了一遍,發(fā)現(xiàn)牙床上有了個缺口。我把它取出來,被糖消蝕過的牙齒面目全非。奶奶讓我把它扔到屋頂上,我問為什么?奶奶說上邊的牙齒掉了要扔床底下,下邊的牙齒掉了要扔屋頂上,它們很快就會長出來。我很聽話地跑到屋外,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使勁向屋頂拋出了身體上丟失的第一個部分。大概五六年間吧,我的第一批士兵為我兇猛的發(fā)育獻(xiàn)出了寶貴的生命。祖屋早就拆了,如果沒拆的話,我想從床底下和瓦片中找回它們,它們也是我的親人。但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一個排長,我有二十六個士兵,他們說我還會有士兵的加入。我一直在等待著,我的同學(xué)在初中的時候就擁有了它們,比我年齡大的同事最近也在接受它們的報到。它們是第三磨牙,也叫“智牙”,共四顆,位于上下左右牙弓的最后方,但也有終生不萌生的可能,盡管長“智牙”時疼痛難忍(我看見那些腫脹的腮幫和一個階段對食物的厭倦),還是希望它們的出現(xiàn)。
我同情每一個牙齒不好的人,在某種層面上來說這是一種不健康的心理:同病相憐。只有到了牙齒蛀的蛀、脫落的脫落時,我才開始緊張余生的日子,我才羨慕我的屬相在現(xiàn)實生活里悠閑的樣子:它沒有貪欲,一生以青草為伴,“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里的羊是幸福的。
我是不是一只幸福的羊呢?這是一生的答案,需要跟隨的每一寸光陰來給予。“當(dāng)我七十歲的時候,她會親自擺弄好/我最愛吃的水果蛋糕/她會撒嬌地要求我閉上眼睛許愿/她會羞澀地吻一下我爬滿皺紋的右臉頰/這樣一個周末,孩子們圍了整整一大圓桌/她戴著老花眼鏡幫我撿起樂掉了的假牙”,有時候讀讀自己的詩歌我會偷偷地笑,我還想起朱文一篇挺有意思的小說《我們的牙齒,我們的愛情》。
責(zé)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