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的喜劇
貓是很“妖”的吧?聽聽它的別名:貓婆,貓鬼,——好像魯迅在《狗·貓·鼠》這篇文章里,也是這么說的。不過,我認識的一匹貓,主要還是“媚態(tài)”,就是乖巧、可愛的意思,只會噌你的褲管,——你又怎么想得到,它其實是與獅虎同族。
我認識的那匹貓——名字叫做阿黃,通常是躺著不動的。它會選太陽照進門框的那片陽光地,躺著,打呼?!褪俏覂鹤诱f的“念佛”。它“念佛”常常是一整天的,當然,也就是一整天躺著的意思。這時候,我母親居然還有夸贊它的意思,說它的皮毛實在少見,油光閃亮,像一匹黃的綢子。是的,它的皮毛確實漂亮,阿黃這名字便是我母親給它取的。
我母親決意要養(yǎng)一匹貓,理由很簡單:家里有老鼠。那時我們還住在小鎮(zhèn)上,老鼠是隨處都能見到的。大街上,“過街老鼠”也不那么慌張,因為無人喊打的緣故。我們家屋后,就是大片的田野,即使大白天,老鼠也敢在你開門之際,從你眼皮底下沖進屋子,一進屋子,立馬消失。從此你不得不惦記著,家里又多了一個“成員”??墒羌毾胂耄俺蓡T”又何止你偶爾見到的這一個,或許早就有N個進來了。更可能的事實是,其中的兩個已經(jīng)產(chǎn)生愛情,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那么,“成員”就更多了——生一窩就是一大群啊!這么看來,我母親最早想養(yǎng)一只貓,倒是與養(yǎng)“寵物”無關(guān)的。
那時一到晚上,熄了燈,“吱——”有個“成員”發(fā)信息了,就像我們今天渴望交流的人上了QQ似的;“吱——吱——”馬上就有同伴呼應(yīng)它,看來它們建的也是QQ群。接下來,當然還是親切會面比較好一點,于是紛紛“出洞”,奔跑,覓食,談天,甚而至于做愛——誰知道呢!有天晚上,有個“成員”為了從梁上快速奔向同伴,走的是我母親床頭電燈拉線那條“索道”,啪的一聲,居然把電燈打開了?!鞍?,啊……”我母親坐起身,驚得半天說不出話,“索道”還在抖動,“成員”卻尋不見。她心里想,這還成什么話?這不是反了天了么?第二天說這件事時,就變得很有主張了,說:“看我怎么治它們吧!”我就知道,我們家又要添一位“成員”了,當然,這位“成員”是要消滅另一些“成員”的。
阿黃抱回來那天,我母親是歡喜的;在懷里捂了半天,把它放進早已準備好的貓窩,“妙——!”看來阿黃也是歡喜的。惟獨我兒子,從小學(xué)放學(xué)回來,瞪它一眼,“懶死貓!”跑上樓去了。我母親沖著樓梯喊:“不許打它啊,它是捕鼠能手!……它叫阿黃,今后要叫它阿黃!”兒子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哈哈,阿黃懶死貓!阿黃懶死貓!”也是很快樂的。
這只叫阿黃的貓,在我們家的“第一個階段”,是六個月;我說“第一個階段”,是因為在這六個月里,阿黃一直在“變化”,這“變化”實在耐人尋味——
先說阿黃的捕鼠,比我預(yù)想的早。到我們家的第三天,它就捕到老鼠了,一只血紅的、耳朵透明的幼鼠(果然!“愛情”有了結(jié)晶),由同樣是幼貓的阿黃咬著它,倒也顯得般配。令人嘆服的是,阿黃并不想吃它,光咬著它“嗚、嗚”地叫,滿屋子跑,仿佛是要我們?nèi)胰硕紒硪娮C它的“能力”。我母親佩服極了,連說:“不得了啊……看到了吧?不得了啊!……”繼而又說:“要慰勞它!我去買點小魚小蝦。”她真的直奔菜場而去。
魯迅說貓“妖”,看來是有道理的,至少我們家的阿黃是如此。叼了一只幼鼠,小魚小蝦有了著落了,它就理所當然地享受自己應(yīng)得的待遇了。反正,自從叼了那只幼鼠之后,我再也沒有見它叼過第二只。與此同時,它的身量迅速壯大,一身皮毛閃閃發(fā)光,只四、五個月,就壯實像一只成貓了。它還會選門框里那片陽光地躺著,打呼嚕,我兒子說它“念佛”,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家里的老鼠,則根本無視它的存在,照樣天天晚上喜氣洋洋。兒子說阿黃是“懶死貓”,不會捉老鼠,也似乎有了依據(jù)。我母親說:“誰說的?它是晚上捉,我們看不見罷了?!庇终f:“有貓總比沒有貓好。家里的老鼠太多,捉不完啊?!蔽覒岩?,我母親是把阿黃當寵物養(yǎng)了,或者說,原先是希望阿黃捕鼠的,但既然老鼠捕不完,也就把阿黃當寵物養(yǎng)了。
轉(zhuǎn)眼到了春天,我母親喜歡小雞,買回十幾只,用竹編的罩子罩著養(yǎng)??墒沁@些小雞,今天少一只,明天少兩只,眼看剩下的也要保不住了,讓她感到十分蹊蹺。我兒子說:“肯定是‘懶死貓’吃的!”他的依據(jù)是,他曾看見阿黃用舌頭舔嘴巴,像是剛吃完了什么。我母親說:“阿黃怎么會吃自家的小雞?小魚小蝦燒得香噴噴的,難道它還嫌不好吃?”她左思右想,認為是黃鼠狼吃了小雞,因為自從有了阿黃后,大門經(jīng)常是開著的,田野里黃鼠狼也很多,黃鼠狼最愛吃雞,而小雞自然還要鮮嫩一些。
可是有一天我回家,真真切切,看到阿黃正在屋后吃一只小雞,已吃下半只,見到我掉頭就跑,等我從大門進屋時,它已像平時那樣躺在那里了,只最后地舔了下嘴巴。這么看來,兒子的直覺完全正確,孩子的直覺天生是好的。我把這事告訴母親,這回她老人家不惟吃驚,簡直感到“冤屈”了:“我天天小魚小蝦喂它的啊!它怎么還不滿足,還要吃小雞呢?”她去屋后看那吃剩的半只小雞,心疼得要命;再看看阿黃,早已像個沒事似的,又在那里打呼嚕了?!澳?……”我母親跺一跺腳,看來她老人家也有些憎惡它了。
“原來!……居然!……”一連幾天,她老人家仿佛如夢初醒,只不斷重復(fù)著這幾個字。
小雞又少了幾只,只剩下可憐的五只了。奇怪的是,小雞雖然少,可是罩著它的罩子,還有壓在罩子上的磚頭,卻似乎原封未動,讓人解不透,阿黃究竟是怎么吃到它們的。“你真妖啊!”連我母親也這樣看待阿黃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母親必須做出選擇了:要么要阿黃,要么要小雞,二者必居其一。阿黃那身皮毛雖然可愛,可是小雞關(guān)系到母親的“菜籃子工程”,喂大了,雞生蛋,蛋變錢,一家的伙食開銷全有了。她想來想去,覺得還是過日子更要緊,一咬牙,決定“扔”,把它扔得遠遠的,讓它變成“野貓”,——外面“野貓”也是有的呀!
事后母親描述,她把阿黃扔得很遠,大概在四里路之外。為了不讓它認路,頭部是用一個口袋罩住的。扔了之后,母親趕快往回走,回頭一看,阿黃已經(jīng)從口袋里掙脫出來,一頭鉆進莊稼地里,不見了。
阿黃從我們家消失了,我母親像辦了件稱心事、又像辦了件虧心事似的,糊里糊涂好幾天。終于醒過神來后,趕快又去買回幾只小雞,跟剩余的五只合在一起,養(yǎng)起來。
我們家的“鼠患”,反而不那么嚴重了。我去集上買回幾只鼠夾,我和兒子這兒安一個,那兒安一個,夾死了幾只后,活著的老鼠噤若寒蟬,或者也有的趁機便溜走了。
只是此后,母親卻斷不了總要在飯桌上提到阿黃。夏天時她說,阿黃餓不死的,田野里有泥鰍,還有田雞。秋天時又說,蚱蜢長大了,阿黃吃蚱蜢,一撲一個。到了冬天,她忽然問,阿黃會不會凍死?馬上又自己否定,不會的,阿黃那身皮毛暖和得很。天更冷了,母親沒再提起阿黃;下了雪之后,也沒有提起,大約她的確把阿黃忘了。
有一天我踩著積雪回家,我兒子站在門口,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氣,說:“‘懶死貓’又回來了。還帶回來五只小貓?!?/p>
“啊?”我一時懵了,怎么過了大半年了,它又回來了?還帶回來五只小貓?
據(jù)兒子描述,阿黃一蹦一跳從雪地里鉆出來時,嘴里銜著一只小貓,到了家門口,放下小貓,“喵嗚”叫了一聲,大約算是交待給我們家了,它還有事,馬上又走了。一連五趟,銜回五只小貓。最后一只小貓放下后,它仿佛已經(jīng)筋疲力盡,竟就地扒下了。
原來它在外面生了一窩小貓!
家里原先設(shè)貓窩的墻角,出現(xiàn)了一個更寬余的貓窩,顯然是母親剛剛拾掇的。阿黃靜靜地躺在窩里,五只小貓?zhí)匠鲱^來,五片紅舌頭,“喵嗚喵嗚”地沖我叫著。
廚房里正飄出一股魚蝦的香味,母親用圍巾擦著手,從廚房里走出來,她并不很激動,也許已經(jīng)激動過了,只是神情格外堅定,用不緊不慢的語速,對我說:“聽著,一只也不許扔!阿黃對我們家有感情!”稍停,她加重語氣說:
“它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啊!”
我也很平靜,對母親笑笑,點點頭。
是啊,要不世上怎么會有“寵物”這一說呢!
狂笑不止
我得到一點有趣的材料了,是我朋友在電話里告訴我的。朋友的一位親戚,姓朱,朱女士,這故事便是關(guān)于朱女士的。
朋友在說這個故事之前,再三強調(diào),她的這位親戚,也就是朱女士,是個品德很好的人,知書達禮,待人以誠,是不容有任何懷疑的。具體一點說,朱女士是在某研究所工作,工作也一向勤懇負責(zé)。我聽完這個故事,倒不覺得朱女士的品德有什么問題,不過,事情多少還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那一年——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朱女士五十五歲。她迎來了一個可以結(jié)束多年痛苦的日子:她在上海一家醫(yī)院做了白內(nèi)障摘除手術(shù),還在兩個眼球內(nèi)植入了人工晶體。手術(shù)進行得十分成功。對于朱女士來說,用“大放光明”來形容她術(shù)后的感覺,是很確當?shù)摹?/p>
在此之前,她度過了長達十多年的“白茫?!钡臍q月。她原本就高度近視,自從雙目患上白內(nèi)障后,更是雪上加霜,視物不清,所有人的臉,只要在一尺之外,就變得只剩下一個輪廓,世界是一片“白茫?!?。工作也大受影響,幾乎難以勝任,雖然單位里一再照顧她,但她總覺得自己是在“混飯吃”,于心有大不安。手術(shù)的話,患過白內(nèi)障的人都知道,必須要“等”,就是要等白內(nèi)障發(fā)展到某一個程度后,才能進行。這一等又是幾年。
這一次,一切都如醫(yī)生預(yù)判的那樣,手術(shù)后白內(nèi)障全部去除,由于人工晶體的植入,原先的深度近視消失,變?yōu)檩p微的遠視。須知,她原先的近視是一千二百度,現(xiàn)在變成遠視一百五十度,那還算個什么!這樣的視力,比同齡的沒患過白內(nèi)障的人,還不知強了多少倍。所以,她原先戴的那副鏡片像瓶底兒一樣的眼鏡,用不到了。醫(yī)生也說,那點遠視不用配眼鏡。她說是的是的,我感覺太好了,根本用不著!
回到家一連幾天,她心情異常輕松,走路變成跳躍式的,簡直成了個小姑娘!眼睛亮了,眼前的每一件物品,都“纖毫畢露”,再細小的瑕疵,也逃不過她的“火眼金睛”。她在家里東瞧瞧,西看看,這兒抹一點灰塵,那兒撣一絲蛛網(wǎng),擦完了電視機擦茶幾,擦完了茶幾又擦皮鞋,每雙皮鞋都擦了個锃亮。她還不斷有“發(fā)現(xiàn)”,從沙發(fā)下揀起一枚硬幣,從床頭柜下找到一只發(fā)夾。她對著丈夫的臉端詳,感嘆道,這些年你老多了,白頭發(fā)也有了,不少,嗯,白頭發(fā)占了百分之八(注意,不是百分之五,也不是百分之十,而是百分之八)!再看看自己的頭發(fā),發(fā)梢枯黃了,開裂了,她馬上說,要買護發(fā)用品,明天就去買,因為后頭的日子還長呀。她問丈夫,你說是不是?是不是?
她很想馬上去單位上班,以全新的姿態(tài)和百倍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藉以彌補自己這些年工作中的不足,也報答同事長期以來對她的關(guān)愛??墒?,醫(yī)院規(guī)定的病休假還沒過,她只能待在不大的屋里,繼續(xù)東瞧瞧,西看看,看還能有什么更驚人的發(fā)現(xiàn)。
這一天,陽光明媚,天氣極好,她照例又是一個好心情。她和丈夫商議,下午一起去郊外爬山,登高望遠,比一比,看誰看得更遠。眼睛閃閃爍爍地,又想到一件更美妙的事,說要是這幾天獅子座什么的有流星雨就好了,晚上就爬到屋頂上去看流星雨,每一顆都不放過,看它個痛快!
這時候,有人敲門。敲門人喊著“小朱”。
她聽出來了,是住在隔壁的陳女士。陳女士比她大幾歲,一直喊她“小朱”。她心頭一熱,好鄰居、好朋友來了,正可以讓她分享一點自己內(nèi)心的喜悅。要知道,自從自己搬到這兒的幾年里,陳女士可沒少照應(yīng)她,兩人經(jīng)常一起上街購物,一起去菜場買菜,親密得像姊妹倆。過馬路自己眼力不濟,陳女士總是緊緊拽著她,生怕她被汽車撞了;上菜場買菜,自己同樣眼力不濟,陳女士也不斷提醒她,什么菜不新鮮了,什么菜葉子上有蟲眼——還不如說,在這“白茫?!钡膸啄昀?,陳女士就是她出門的眼睛,離開了陳女士,她簡直連日常生活也對付不過來!
門開了,陳女士說要借一個漏勺用。朱女士看著陳女士的臉,想說的話還沒來得及說,突然哈哈大笑,幾秒鐘之后變成狂笑,這狂笑像山洪暴發(fā)一樣,勢不可擋,持續(xù)時間不是五分鐘,也不是十分鐘,而是足足的三十分鐘以上!
原來——陳女士的臉上長著一臉的白麻子!
她一直狂笑,很快站不住,跌到沙發(fā)里繼續(xù)狂笑??裥χ械拿恳幻腌?,她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正在犯一個的錯誤,一個一輩子也不能原諒的道德的錯誤,但她就是無法止住自己的狂笑!陳女士一時摸不著頭腦,問她笑什么,她無法回答,只能一邊在沙法上顛著,一邊指著正在廚房里忙碌的丈夫,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他……”丈夫也摸不著頭腦,說:“我有什么讓你笑的?”她還是狂笑,說:“是的,是你……”所幸的是,在這個過程中,陳女士心里雖然困惑,但并沒有懷疑,因為她認為朱女士雖然視力不好,自己臉上那點缺憾,總是早就看到了的。朱女士的丈夫也一樣,根本想不到妻子連這個也不知道。而且對于他來說,任何時候,又有什么必要,在妻子面前提起鄰居臉上那點缺憾呢!
陳女士可能是我們國家最后一批天花患者之一。朋友說,她的人真的很好。
事后,朱女士痛心疾首,恨不得重重地打自己幾個耳光!當然,她和陳女士的友誼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而且從此以后,她對陳女士是加倍的好。
朱女士的故事說完了,朋友在電話里悻悻地說:“實話跟你說吧,朱女士就是我親姐。好多年了,我還一直為這件事替她害臊。她這不是‘以怨報德’么!”
我說:“主要是,陳女士是在一個不恰當?shù)臅r間上門。你姐恢復(fù)視力后,心里有巨大的喜悅需要釋放,陳女士來了,你姐頓感原來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這很不幸!”
朋友說:“可無論如何,她就算想笑,也應(yīng)該等人家走了之后再笑呀。”
朋友的話有點道理。可是我想,人的情緒,有時是那么容易控制的么!
責(zé)任編輯 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