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萍的手在舞臺的燈光下婉轉(zhuǎn)翻飛,引來一只美麗的孔雀。那雙手,在人生的塵埃里,靜默著,等到張開的時候,上面就長滿了鳥巢,一顆一顆,密密麻麻,一動,撲楞楞飛出來的,全都是動人的詩句。
那么粗陋的一雙手。記憶中那是我祖輩、父輩在烈日和暴雨下耕田翻地播種插秧的手。冬天一到,紅腫的大手像干旱的土地布滿皴裂的紋路,又像敗腐的紅芋露出潰爛的跡象,霜凍的季節(jié),關(guān)節(jié)處的皮膚裂開溝渠一樣的口子,風(fēng)一吹,結(jié)了痂,一動又裂開,綻出粉紅的肉。這一回,是詩人的手。
詩人帶著滿面風(fēng)塵走進(jìn)來,高高瘦瘦,眼窩深陷,他忙完了活一路趕來,臉被冬天的風(fēng)吹得青紫。我給他倒一杯熱茶,他端起杯子暖手,于是我看見他的手。那樣的手,告訴我他的詩歌一定在生活的濃湯里浸過、腌過、漬過。那時候我還沒讀過他的詩。
在生活的坑坑洼洼之間,詩人是一位雜技表演者,他倒立著,用手行走。詩人的雜貨店在火車站附近,一間狹長的門面,連店名都卑微模糊不堪,賣煙酒、飲料、方便面、袋裝的小吃零食。白天詩人是雜貨店的老板,也是伙計(jì)。五點(diǎn)鐘他要起來,去火車站缺貨的店鋪里“抄貨”,晚一分鐘生意就要被別人搶去。詩人送完貨回到店里,喜歡拿起報(bào)紙。愛人不喜歡詩人看報(bào)紙,說耽誤生意。愛人喜歡踏踏實(shí)實(shí)的日子。愛人忙著清理店鋪,把詩人看過的一箱廢報(bào)紙賣給收破爛的。愛人不知道箱底藏著詩人十幾萬字的手稿。
酒店欠賬,詩人去要,老板對完賬說,一萬二是不錯,但是現(xiàn)在沒錢。幾日后,老板打電話給詩人:請問劉老師在嗎?詩人說,你打錯了!老板說你不是劉文書嗎?詩人說,是啊,干嘛喊我劉老師。老板說,劉老師你來,今天的報(bào)紙上你寫的《想到母親,我滿眼是淚》,我都看哭了,把你的書也帶來,今天沒有多,先給你5000。詩人說我沒書。老板說,電視上都播了,你的書名叫什么來著?詩人只好帶上書一起過去,遞給老板。老板翻開封面,說你就這樣給我?詩人說難道要弄個禮盒?老板說,你怎么也得給我簽個字吧。詩人說手難看,字更難看。老板玩笑著說不簽字就不給錢。詩人無奈伸出那雙傷疤累累的手簽下:xxx老總雅正,老板才對柜臺說,給劉老師準(zhǔn)備5000塊現(xiàn)金。柜臺小姐愣愣地望著老板。老板說,給劉老師5000塊現(xiàn)金,沒聽見嗎?
在詩歌的荊棘坎坷之上,詩人是一位朝圣者,他匍匐著,用手行走。他對自己下刀子,一點(diǎn)都不手軟。詩人說,我要用我的血喂養(yǎng)我的詩歌。手起刀落,一筆一劃刻下去,鋒利的刃在石碑上刮拉下一千年也磨不滅的行句:我在田間播種/周圍的每個墳?zāi)?都掩埋著曾經(jīng)播種的人/一茬一茬的莊稼/悲情的訴說著播種人/沒有剪輯的故事。那石碑是詩人的心,是你的心,是我的心。我就這樣讀他的詩,心里揪得疼。詩人說,我要咬破食指,寫一首關(guān)于春天的詩。詩人,你干嘛對自己這么狠?連筆名都那么狠,血子。
詩人狠,可是命運(yùn)比詩人更狠。它輕輕吹口氣,詩人就睡著了。他們說,他也許再也不會醒過來。在龐大的公交車面前,詩人的三輪車像一只小小蝸牛,短兵相接,蝸牛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病床上,詩人看上去像木乃伊一樣莊重、安寧,他們用他的詩歌呼喚他醒來:水是綠的/蘆葦是綠的/魚是綠的/你的詩是綠的/它們都是你活著的理由。詩人的手,像一只倦鳥,蜷縮在詩人的身邊,一動不動。
詩人是太累了。他是在想念母親吧?那個常常因?yàn)榘d癇咬破舌頭、滿口鮮血、滿身燙傷的女人,最后就那樣不辭而別,倒在荒野池塘里。他是在想念父親吧?那個默默吞咽悲苦,獨(dú)自承擔(dān)起所有重任的男人,累到咳血也不吭一聲。他是在想念妹妹吧?那個在毛茸茸的光線里,站在教室門口,喊哥哥的小女孩,美麗而短暫得像一段愛情。送走了妹妹送父親,送走了父親送母親!從十歲到二十歲,詩人是怎樣一次一次掩埋親人的骸骨,掩埋自己的悲傷?也許詩人真的累了,倦了。
詩人曾經(jīng)說“天很小,地很小/山很小,海很小/村莊很小/我的二畝六分地更小/那是掩埋我的地方/我在那里開花/只要一朵?!痹娙?,你的手上花朵一樣的鳥巢還沒有開到極致,開到荼糜。你為什么就不說話了?
“蘭之猗猗,揚(yáng)揚(yáng)其香”,這個冬天,王菲天籟一樣歌聲讓人傷懷,蘭花、孔子、詩歌、詩人……世間愈美好的東西就會愈早遠(yuǎn)離我們。詩人,你好嗎?
冬天,一個會場,我又看見詩人的手,舊疤又添了新傷,靜靜放在桌上。叫人想起老樹皮下的新枝新葉,叫人想起滄桑大地上一茬又一茬的草木、谷物……現(xiàn)在的詩人表情有時會有些遲疑遲鈍,走起路來有些微跛,坐下來,身子會不由自主微微往一側(cè)偏,身體上有些部分他已經(jīng)不能控制,等到他看見我盯著他的手,他就往袖子里藏。那手啊,不該藏起來,應(yīng)該向天空張開,然后會有無數(shù)的鳥兒飛出來,亮出絕世的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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