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為了你不顧一切

我十歲那年，青苗九歲。

那時候的她異常瘦小，黑黑的瓜子臉，矮矮的身子甚至襯得她身上那件公主裙充滿了鄉(xiāng)土味。她怯怯地跟在搬行李的父親背后，臉上有未干的淚痕。

青苗是我的堂妹，從鄉(xiāng)下的大宅院搬入我家樓下的那一年，她也正式步入了我的生活。我問她怎么哭了，她很生分地看了我一眼并沒有回答我，后來我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給了她，她便在拆糖衣的時候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把糖果放進嘴里:“我舍不得爺爺!”

我至今仍記得她口中滾動的彩色糖果。

自我記事起，我的腦海里就很少有關于這個妹妹的回憶，我們很少玩在一起，幾年前那次玩耍，我們還因為爭著一個玩具而抓傷對方的臉。

青苗和三叔搬來后最大的改變就是鄰居們偷偷在家里安了很多鎖。她們說兩年前青苗她母親在帶她去看牙醫(yī)時出了車禍，青苗是克母命。也有人說鄉(xiāng)下來的孩子總愛毛手毛腳的，要看緊東西。

只有我們家對她毫無顧忌，也因為那時候我總有很多的玩具和糖果，我們很快就玩到一起了。直到有一天我媽把我拉到跟前很嚴肅地問我，“米米，你老實告訴媽媽你有沒拿柜子上的三百塊錢?”

我當時愣住了，只是一直搖頭。媽媽搖著頭說不可能，家里都沒來別人錢怎么會丟。我突然想起來那陣子出入我們家的只有青苗一個人，可是我害怕青苗偷錢的事情讓她父親知道了會打她，于是想想就點頭說，“媽，錢是我偷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的母親，第一次對我表示出了深深的失望，她搖著我的身子說:“米米你怎么能這么傷媽媽的心!你才多大啊你就會偷家里的錢了!”

我一聽那話，眼淚便出來了?？墒悄菚r候的我卻決意犧牲自己，保護青苗。

沒人知道你對愛多渴望

爺爺有時候還是會從鄉(xiāng)下騎單車來看我們，青苗每次見到爺爺都能開心地吃下三碗飯。有時候她會往我碗里夾肉，說姐姐你吃。

那樣的日子里，爺爺?shù)囊惠v破單車就可以給我們帶來無限的快樂。我和青苗一個坐前一個坐后，看到木棉花時我們便會開心得尖叫。童年被滿滿的木棉花香覆蓋著。

相比于這樣的溫情，青苗她父親嚴厲的愛便顯得冰冷了許多。興許是那時候的青苗總愛調皮，我曾看見三叔打她耳光，甚至于我看到他拿起皮帶狠狠地打了青苗。到后來青苗便不怕疼了，她跟我炫耀說父親的巴掌打過來時她眼睛都沒眨一下。

自從我們家丟錢以后，青苗突然變得富裕起來。從前玩具都不舍得買的她居然抱著一大袋零食往我家里走，她說姐我請你吃!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

我心有不甘，想著青苗你還真能拿我家的東西做人情啊!她卻自說自話，“我數(shù)學考了100分，我爸爸獎勵我呢!”我很想拆她的臺，但終究還是酸酸地陪她吃下了那袋零食。

后來我便對她起了防備之心。那時我家開了一個賣當?shù)靥禺a(chǎn)的小店，暑假她在我家小店幫忙時我總是跟上跟下寸步不離，生怕她又偷東西。不知是不是之后她知道了我的猜忌，有一天早上她五點多就醒了，然后她搖醒我說“姐，你跟我走!”

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是母親節(jié)。我沒能忘記那時瘦小而利落的青苗是怎樣不顧倦意地洗下一大桶衣服，而我的母親在看到自己的名牌衣服被洗出一撮一撮的毛絨時又是怎樣的憤怒。她低著頭小聲地說，“二伯母，對不起對不起!”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她把對她母親的愛統(tǒng)統(tǒng)給了我母親，她不過是渴望一份親情。但那時候的我們都不理解她。

暑假結束后青苗用我媽給她的一點錢買了件衣服給爺爺，只可惜那件衣服爺爺還沒來得及多穿幾次就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其實她的另一個愿望是買一輛單車，她想帶著爺爺游這座城市，只是那之后她卻從沒跟我們提起這個小小的愿望。

爺爺離開后，我們?nèi)松能壽E就完全改變了。

在光怪陸離的歲月里

那之后我和青苗就很少坐下來說話了，對于我，她總是愛理不理。再后來她也不喊我姐了，偶爾遇到她只是聳聳肩說，“你也在啊。”

十六歲的青苗出落得異常漂亮，同時她也變得越來越厭學了，有時候她說要去上學，卻和學校石橋下那群流氓躲到橋底去抽煙。遇到看不過眼的人她也不會再低頭了，隨便卷起袖子就說要打架。之后她沒考上高中，我父親托了關系才讓她進了當?shù)匾粋€中專學校。

過了叛逆期的她在中專學?；靷€證書本來是沒問題的，不如意的是，之后木期的出現(xiàn)再一次擾亂了她平靜的生活。早在幾年前那個叫木期的男生在當?shù)鼐秃艹雒?，一個拳頭如鐵般的男生，而最出名的是他龐大的兄弟幫，幾乎沒人敢惹上他。

有天晚上我聽到樓下有男生在喊青苗的名字，于是下意識地探出頭去看。木期就站在路燈下，黑色裝扮下他給人一種很神秘的感覺。喊兩聲后我就聽到樓梯口傳來的青苗細碎的腳步聲，“小聲點兒，被我爸聽到就慘了!”他們迅速消失在小巷口。

后來木期干脆不喊青苗的名字了，吹口哨是他們的暗號。于是我每天晚上都能聽到樓下傳來的口哨聲，一聲一聲敲打心門。終于有一天，準備去約會的青苗被我堵在樓梯口，“你知不知道跟你約會的那個人是誰?要是哪天你出事了我向誰交待去啊?”

她淡淡推開我的手，“我的事情不要你插手。”木期估計是聽到我們的對話了，他走到我旁邊用威脅的聲音說，“米米姐，你還是專心讀你的書吧，這不是你們讀書人該玩的游戲?！比缓蠛翢o顧忌地牽了青苗的手離開。

臨走前青苗回過頭跟我說了句:“別說出去!”

我并沒有點頭答應，可心里就像壓了塊大石頭一般難受。

他是你的城，那我呢

青苗失蹤了。在她讓我保守秘密的兩個月后。

家里來電話說青苗不見的那天天氣悶熱得發(fā)慌，掛了手機我頂著橘黃色的天在操場發(fā)呆了很久。隔天便刮起了臺風，我們?nèi)胰顺鋈フ仪嗝缁貋砗蠖剂艿孟衤錅u。爸爸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加上淋了雨很快就病倒了。

我有點賭氣地給她發(fā)信息，“你到底要讓我們找你到什么時候?”這幾天不管誰給她打電話她都不接，可是她居然回了我的信息，她說別找我，我們私奔了。

后來那幾天我陸陸續(xù)續(xù)發(fā)過去的信息都不見她回復了，電話永遠是關機狀態(tài)。那段時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去了，和那樣一個男生在一起，我怎么可能放心呢。一直到過了一個星期后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青苗在電話里低聲地說，“姐，木期出了點事，我們現(xiàn)在連生活費都沒著落，你能借我?guī)装賶K錢嗎?”

我答應青苗一個人過去，但終究還是帶上了她焦急的父親。后來青苗被三叔帶了回去，雖然我們一再勸阻三叔不要打她，但他還是忍不住給了青苗幾個重重的手印。被打的時候她沒有哭，只是眼神直直地看著我，那樣的眼神里有心酸和厭惡。

2008年，我們家買了個40寸的液晶電視。奧運會開幕那天晚上爸爸讓我叫上青苗和三叔一起來迎奧運。我以為青苗不會來，沒想到她卻笑著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只是從頭到尾她的注意力都不在電視上，她低著頭把玩著自己的手機，很久后她別過頭來說，“喂，你的手機讓我看看!”

她接過手機端詳了一下，然后笑著揚起手把它摔到電視上去。一瞬間電視接觸不良暗了屏，手機的玻璃鏡面碎掉的聲音是那么的刺耳。

我站起來揪著她，你在干什么!她卻不顧長輩驚愕的眼神，起身給了我一巴掌，“給你點教訓罷了。許米米，咱們姐妹關系到此為止!”說著，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她現(xiàn)在多恨我，以前就有多信任我。

眼淚知道我們有多痛

我高二那年青苗被學校退了學，從那以后她便很少回家了。有時我會帶點吃的去她們家，卻總遇不上她，在那些不停與她擦肩而過的歲月里，我看著三叔一點一點地走向蒼老。

后來有一次放學和同學回家的時候有一輛越野摩托急速地從我們旁邊穿過，地上的沙塵滾了我們一臉，我勉強揉開眼睛，便看到了青苗。那應該是半年后第一次相見，她把頭發(fā)挑染得滿頭金黃，衣服前衛(wèi)而大膽。她拍著開車那個男生的肩膀開心地喊著，“撞她的單車!快點!”

那輛車在撞倒我的時候青苗順利奪走了我的?；?，她像個打完勝仗的士兵一般舉著我的?；崭吆啊皠倮?”

是的，那一刻我的眼淚滾燙而下。

我還沒從和她疏離的日子中清醒過來，三個月后一個傍晚，大海殘忍地奪去了她的生命。木期說那天青苗突然說要去游泳，結果她下水后很快就離群了，等到找到她時她已停止呼吸。

后來的很多日子我總是夢見青苗。夢里是十二三歲的樣子，她赤著腳坐在地上和我看《還珠格格》，紫薇問 “皇上，您還記得大明湖畔那個夏雨荷嗎”，她就站上高高的木椅問我，“姐，你還記得面朝大海那個許青苗嗎”。

我說我記得記得，但想把她從椅子上抱下來她卻又不見了。我不停地跟媽媽講述這個夢境，后來媽媽以為我生病了。

親愛的青苗，你離開后，我感覺我的人生真的生了一場大病。你離開一年后有一次我搬桌子，居然在桌子底下看到了家里丟的那300塊錢，它們很臟很舊了，可我還是拿著它慚愧地大哭起來。還有去你家整理你的衣物時看到你柜子里有好多我的照片，甚至我們第一次去游戲城留下的票根。我感覺我的心里空了一大塊。

值得慶幸的是，他因為你變得不同了。我大一放假回家，在教堂看到了專心做禱告的木期，他把頭發(fā)染黑了，戴著黑框眼鏡的他看起來很斯文，走出教堂門口的時候他看到我并對我笑了。我們都祈禱你在天堂要幸福。

妹，那天走出教堂我看到天好藍，我想那一定是你開心的笑。

文字編輯/左家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