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歸者

沙漠的邊沿上，一個

生怕掉入黑暗中的人，偽裝成一點夜色

一動

不動了

像一個去世很久的人，逆著光

背著糧袋

要回來——

一束時光看過來，群鳥的暗影

把他摁在那里，一叢麥子的根須

深深扎在

他干旱的大腦里

遠遠地

我喊他的名字

但聽起來，卻像是隔著一個夜晚

叫他的魂

對準山口，我要喊一聲三叔

總之，遠

遠得那座山發(fā)藍，遠得那輛馬車

在山口上轉(zhuǎn)不過彎來

站在村外的土崗上

我最大的沖動是:抓住山路的一端

把曲折的環(huán)節(jié)拉直，把遠景拉近——

看看坐在轅桿上趕車的那個人

是不是我的三叔——三年了

去青海淘金的三叔

一句話都沒有捎回來

此刻，遠遠的山口上啊

那輛轉(zhuǎn)不過彎的馬車，是不是一封

還未掏出內(nèi)瓤的信?

對準山口，我要像唱秦腔一樣

遠遠地喊一聲

三叔——

鳥

這么多鳥

像天的一抹往事——

我數(shù)它們的只數(shù)

才數(shù)到第二只，就消失了

天老是這樣，該記住的事情

卻總是淡忘了，比如

一峰駱駝

還有那個拉駝人，我記得

他們曾是一對

飛天的大鳥，在驢年馬月

突然，去向不明

現(xiàn)在，有人把他們從古代找回來

他們不飛了

一個拉著一個，越走越遠

仿佛又要從天的瞳孔中消失

夜

一聲喊叫 又一聲喊叫

接著，眾犬狂吠

門后面的女人

側(cè)耳在聽，她的一雙赤足

踩到了村子的心跳

擠在門縫中的一綹月光

門一開，全閃進去了

誰的衣襟，被拐彎的土街撕下來

準備堵風的嘴——

雞的鳴叫，悠長、尖細

像一支嗩吶的內(nèi)心里，一聲遙遠的呼喚

蜷臥在角落里的一只白狗

至今想起來，仍像夜的一撮白發(fā)

這一年

這一年我不回去

要在佛前打工，吊線一看

墨斗吐出多云的天氣

月亮一笑一顰，似乎發(fā)著太陽的高燒

我撿到的一枚黡子

足夠移植，遠方

一個女人土生活的萼——

她的蕊，或蕾

夜晚打開來，像一個女人的膏肓

生著許多女人的心病

這一年，我領(lǐng)到的薪水

是雨和雪

我將洗凈的姓名

簽在冬天的扉頁上，第二頁

一個村子剛剛掌燈入夜，我回來時

雨雪霏霏，家門虛掩

女人的手，像幾間泥舍伸出的一條

溫軟的舌頭

聲聲喚

遷走骨實，叫上靈魂

——山歌

天旱了，爹

天又旱了，爹

坡地溝地都沒收成了，爹

來工作組了，爹

要搬遷了，爹

我們拆了老屋，爹

趕上牲畜，爹

領(lǐng)上女人孩子，爹

背起老娘走平川啊，爹

天高啊，爹

地厚啊，爹

我們留下了山，爹

我們留下了溝，爹

我們拔起你的苦蔓走平川啊，爹

走吧，爹

走了，爹

我們成群結(jié)隊，爹

翻過高山走平川啊，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