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英秀,女,藏族,甘肅甘南人。曾以“菂兒”為筆名發(fā)表詩歌散文百余篇,近年來主要從事文學評論和小說創(chuàng)作。在《文藝爭鳴》《文學自由談》《南方文壇》《當代文壇》等刊物上發(fā)表評論30萬字,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民族文學》《長城》《黃河》《西湖》《作品》等刊物上發(fā)表多部中篇小說,作品曾被《小說選刊》等刊物多次轉載?,F(xiàn)任職于甘肅聯(lián)合大學人文學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一
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
二十年前一個晴朗的初春的上午,中學女教師李清堅持到最后一刻時,悲壯地想到了里爾克的這句詩。
“哐當——吱”地一聲刺響,門從外面被打開,兩個女清潔工拿著掃把水桶進來,也不打聲招呼,就悶頭打掃起來。頓時,煙塵從房間的各個角落彌漫而起包圍了李清,像一種強有力的驅逐。
她不能和她們理論什么,只好悻悻地退到窗前。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她一個人了。連桑平也走了。她原想她會留下來共守陣地,可今早教研組長一吆喝,桑平說了聲搬吧,就叫來兩個學生把辦公桌抬走了。當李清堅定地說出不我不搬時,桑平投過來奇怪的一瞥,但她來不及說什么,就踩著鈴聲上課去了。今天她連著兩節(jié)作文課。什么事都可以慢慢說,惟有上課不行。
李清在此刻回想著桑平輕快的背影,心里一陣陣落寞,孤寂自腳下的水泥地咝咝地漫上來,在小腿肚那兒像綁了沙袋似地墜脹下沉。這就是桑平,困擾著李清的重重糾結于她根本就不存在。她總是那么干凈利落地走進新環(huán)境,仿佛全無一點不清明的心思。為什么她能如此簡單地做到妥協(xié),做到隨大流呢?李清真想不通。
可是,桑平真的是妥協(xié)嗎?那么,作為一種對比,自己的堅持又有什么深刻的理由呢?此刻,她不妥協(xié)地站在這已不屬于她的一角,是要抓住什么彌足珍貴的意義嗎?這樣一想,李清沮喪極了,她發(fā)現(xiàn)她把一個難題留給了自己。如同在過去的許多年,她的鉆牛角尖總是讓原本順當?shù)娜兆幼兂闪私Y滿死疙瘩的亂麻。
下課鈴響了,白晃晃的陽光中稠密地插進了課間操隊伍。值周老師在講著什么,班主任們開始跟著學生伸伸腿彎彎腰。這一天是如此稀松平常,和昨天明天和無數(shù)個波瀾不驚的校園日子毫無二致,但這一天,一件小事卻無端地擾亂了李清。
這學期新校長上任,百廢俱興。學校機構很系統(tǒng)地龐大起來。今天剛下早操,組長就通知說校委會決定語文教研室改成家長接待室,語文組搬到原生物實驗室去,馬上就搬。為什么?大家立刻義憤填膺,都說不搬,堅決不搬!我們語文組既沒有像音體美組趁組織球賽和文藝演出的機會狂喝健力寶,也沒有像生化組把實驗室的瓶瓶罐罐拿回自個家放鹽裝醋,我們語文組永遠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我們不就是占了間寬敞明亮、冬暖夏涼的辦公室嗎?連這也要收回去?什么意思嘛,簡直見不得窮人家煙囪里冒煙!一片罵罵咧咧聲中,組長置若罔聞地收拾著要搬走的東西。在語文組,這種性質的清談從不間斷,是最司空見慣的。議論過后抒情過后,憂國憂民憤世嫉俗東家長西家短之后,照樣該干什么就干什么,按部就班。該走了,除了桑平,甚至沒人注意到李清那一聲與別人不一樣的我不搬。大家忙亂地抬走了桌凳、紅藍墨水、各色粉筆、學生作業(yè)本,以及裝著亂七八糟零食的食品袋和過節(jié)時學生們送的塑料花什么的。不時有東西掉下地,啪啪亂響。李清站在這一片喧鬧之外,更覺得格外喧鬧,不得要領。
現(xiàn)在,只留下李清了。組長不到一會兒就來催一次,說你有什么想法就跟我說,我可以向上反映嘛!這樣干耗下去,叫我怎么是好呢?他急得直搓手,恨不得坐下來與她促膝長談,加快工作進展。不巧的是二三節(jié)他連續(xù)有課,只好遺憾地忙忙離開。我說李清啊,快點搬吧,別氣我了!他再三回頭叮嚀,刺耳的電鈴聲掩蓋了聲音里過分的熱絡。
清潔工開始撤窗簾,擦玻璃了。校長說過這接待室要盡快收拾出來。到了這個時候,李清越來越灰心地發(fā)現(xiàn)自己堅持著的只是堅持本身。她一直在困守一種形式,僅此而已。自然,形式有時候會直接改變內容,但內容是什么?她并不依戀這間半新不舊的辦公室,到哪里都不過是批作業(yè)喝開水說閑話的而已。她也絕無和校長對著干的意思,對學校政治她壓根兒不屑于發(fā)生興趣。她只是在那一刻突然地不想跟別人走。這兒好好的,干嘛非要讓我們挪一下?你們都說不搬,為什么又要沒事似地搬走?
此事一直延續(xù)到下午放學,很驚動了一些人。桑平開完會,堵在李清面前:為什么,李清你為什么這樣?告訴我!李清不去看她質問的眼睛,她平平地說,不為什么,就是不想搬。你自己已經(jīng)搬了就是了,不用管我。我當然不用管你,我又不是組長,桑平氣惱地回答,可是李清,為了這么點破事,你就愿意制造新聞?你覺得有意思嗎?值嗎?
兩個人都有點生氣,便不再說話,面對面沉默著。最后,桑平猛地轉身,不由分說開始收拾李清辦公桌上的東西,她提著東西把李清硬拽到了新辦公室。這兒怎么樣?剛來有點霉味,我灑了瓶花露水給壓住了??看澳俏恢媒o你留的,看窗外那棵老榆樹,喜歡吧?桑平說。見李清怔怔的,又笑著添了一句:親愛的,別再添亂了好不好?你忘了,在這個校園咱們這些大齡女本來就夠引人注目了。
李清暗暗感謝桑平在她騎虎難下時幫了她。但桑平仿若主人般的態(tài)度使她體味到一種復雜的情緒:就像無理取鬧的孩子,最后乖乖地走到洞察一切真理在握的大人面前。是的,這不是無理取鬧又是什么?哪個教研組哪個年級組在哪個屋子里辦公,難道是她李清說了算的?
人都走了,李清在日影斑駁的西窗下打開日記本:是的,桑平是對的,對得始終瀟灑。但我不是低頭認錯的孩子,我要活得對自己有啟示。
我如此獨立,才如此孤寂。李清用蘊蓄了一天也壓抑了一天的悲烈激情擲地有聲地寫道。多少年了,李清一直保持著把自己一天天的生活用文字記錄下來的好習慣。李清是文學女性。多年前,李清愛過一個生活在草原上的詩人。死纏爛打整整三年。三年里,詩人為她寫了許多首長詩和抒情十四行。三年后,詩人最終娶了另外一個更年輕的女孩。那也是在春天,李清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為詩人的婚禮送去了九十九朵紅玫瑰。詩人把李清一路風塵的玫瑰隨手擱在爐旁的窗臺上,而后凝視著李清真誠地說:我對不起你,但我一直想告訴你一句話,總覺得不好出口。今天是你最后一次來看我,我覺得我有責任幫助你清醒。女人是很受外貌局限的,像你這種外在條件的女孩是不適合做夢的。我說這話,是想讓你抓住身邊可能的幸福。李清呆呆地盯著詩人,他的話像釘子,一根一根地釘進了她的心,但她感覺不到心痛,只是覺得難以置信。她呆呆地看著剛才還被她捧在胸口的玫瑰此刻蜷縮在細細的灰塵中,殷紅的花瓣在煤爐熱烘烘的烘烤中迅即翻卷起來,變成了焦黑色。那情景是如此慘烈,詩人料定她會哭出來,已備好了安慰的手帕。然而最后,李清對著他瞇瞇地笑了。那么切近又那么遙遠的一種笑。她就在那樣的笑中,輕松地離開了詩人寒冷的草原小城。
從此,她不再相信任何一個詩人,但依然熱愛詩歌。她注定了是一個要繼續(xù)做夢的女人,她不可能不熱愛詩歌。
就是這樣,揮手作別了詩情洋溢的殘酷的八十年代,1990年,李清步入了她的而立之年。
二
胡春桂從昨晚開始就情緒極端惡化。她覺得丈夫搶電視頻道看足球純粹是附庸風雅,純粹是為了氣她。他渾身上下哪里有半點球迷的特質?從第一次見面起,她就從不曾把他與綠茵場之類活力動感的東西聯(lián)系起來??涩F(xiàn)在,他偏偏趕上了這個時髦。是的,她認定他是趕時髦。除了和他那幫不務正業(yè)的哥們兒湊在一起喝酒,她從來不信他有什么真正的熱愛。
她生氣的樣子大概使丈夫看不下去了,他自動放棄,氣呼呼地進了臥室。胡春桂趕緊把頻道從足球換到正在熱播的電視劇《梅花落》??刹恢醯?,這一來,她的興致也大為減弱,心思總是游移開去。劇情推進得沉重而緩慢,嗲聲嗲氣沒完沒了的臺灣式對白,使她很覺煩躁。但她已看了好多天了,又舍不得不看,便順手拿起桌上的電視報翻。就在這當兒,她瞥見了自己:拿一把小背椅坐在客廳的正中央,離身后的沙發(fā)茶幾遠遠的,離沙發(fā)上軟和的靠墊離陽臺晾衣桿上被風輕輕吹動的衣服遠遠的,離臥室里的燈光遠遠的。她坐在那里,空蕩蕩地遠離了家中一切有生命的東西,整個身體顯得那么突兀、別扭,那姿勢只是為了讓近視的雙眼近距離地觀看電視,那電視只是一個富婆炒了千百遍的“世間自有癡情者”。
一股強烈的落寞襲上心頭。胡春桂呆呆地望著面前大衣柜鏡里的自己。那是自己嗎?頭發(fā)長不長短不短沒款沒型毫無生機地堆在脖頸處,一副大眼鏡在眼角鼻梁上明顯地勾勒出了幾道深深的皺紋。更使人心驚的是,她佝背塌腰坐在那里的樣子分明顯示著一種自棄。身體的每一處線條都恣意放松著,疲憊邋遢,自我放逐的告白。
其實,事情遠不會這么糟。但胡春桂習慣了用一些嚴重的詞語剖析人或事物。她是一個有思想的人,總能穿透各種紛繁的現(xiàn)象,一下子抓住最本質、最核心的東西。沒錯,鏡子里的女人絕對不應該是她設計了三十四年的自己。她伸手捋了把頭發(fā),感覺稀疏干燥。鏡里的女人木木地復制了這個動作。不!她猛地起身關掉電視。
夜里她被魘住,她在夢中掙扎了很久使了很大勁才使自己醒過來。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是丈夫的一只胳膊壓在她胸口上。她氣憤地搬開它,而他在熟睡中翻了個身,臉朝向她更緊地摟住了她。她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她不再動彈。丈夫硬扎扎的頭發(fā)貼著她的頸窩,一種久違了的氣息使她開始了等待。她的身體,她的久已干涸的某種情愫在丈夫熱烘烘的摟抱中開始融化。然而,丈夫的手慢慢松開,離去,終于她聽到了他的鼾聲。蓊郁的鼾聲將她拋在了一個人的荒涼中。胡春桂空空地望著天花板,她在對自己的鄙薄和憐憫中,在滿室空自委屈的慘白月光中,慢慢地睡過去,又醒過來。她胸口發(fā)悶,腰背酸痛。她不明白為什么總有一些這樣的夜,如此沉重、漫長,盼不到天亮,卻又恍恍惚惚一腳實一腳虛的,如同一個人的一生。
今天是第二節(jié)課。胡春桂走進教室,一眼發(fā)現(xiàn)后排有個女同學竟然在教室梳頭,拿著一把粉紅的大梳子左一下右一下夸張地梳著一頭很亮澤的披肩發(fā)。盡管起立過后,那女生正襟危坐,可那片粉紅似乎老在胡春桂眼里晃動,她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了一種被侵犯。
這節(jié)課講“安全用電”。她很用心,舉了許多實例。但后來她不經(jīng)意地瞥了眼手表,卻發(fā)現(xiàn)還有十分鐘就下課了。三十五分鐘,她只講了不安全的種種用電法。到底怎樣安全用電,還沒有系統(tǒng)總結一句呢!更顧不上做課后練習了。這一想,那股情緒的暗流再次襲擊了她。
偏偏這時,教室里“咔嚓”一聲,像嗑瓜子又像剪指甲的聲音,小而脆亮。許多同學扭頭看發(fā)出聲音的地方,正在那梳頭發(fā)的女生左右。胡春桂一下火了。她把手中的粉筆砸在講桌上,厲聲問道:是誰弄出的聲音?是誰?站起來!
沒一個人站起來。教室里安靜得出奇。
胡春桂開始嚴詞訓斥。每句話又快又狠地射出去,像一枚枚重型炮彈。她不像有的老師暴跳如雷,急不擇詞。她中規(guī)中矩說出的那些話好似護了你的面子,其實傷了你的心。大家都特別怕她發(fā)火,連最淘氣的同學都會把頭低到膝蓋上去。
鈴聲帶來了曙光,從窗外傳來此起彼伏的“老師再見”,大家都長長地出了口氣。但胡春桂的聲音更高更充滿力度:我奉勸那些以恥為榮、從卑劣庸俗中尋找樂趣的同學,那些……
老師,下課了。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地打斷了胡春桂。
教室里像炸了鍋。胡春桂覺得腦袋里轟的一聲,胸口直憋。她定了定神,緩緩地開口:決定什么時候下課,是老師的事,王曉。
王曉站起來,穩(wěn)穩(wěn)地說:不!決定什么時候下課,那是時間的事。您錯了老師!您不該指責我們這么多人,既然那聲音只是一個人弄出來的。
胡春桂沒有了繼續(xù)說下去的勇氣。她感到自己很虛弱。她像一個殊死搏斗了很久卻在剎那間反省自己、放下武器的人。王曉,現(xiàn)在我要下課了。如果你覺得你還需要抗議我的濫罵無辜,那么請跟我到外面去。她說。
這場交鋒算是結束了,一些愛看熱鬧的同學失望地東倒西歪在桌上。老師只是給自己找了個臺階走出尷尬。當學生的,誰還真去不依不饒地抗議?
卻不料老師沒踩到臺階,她一腳踩空了。王曉,那個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王曉徑自走向講臺。他說,那就到外面去說吧。
一切都邪門了。
胡春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講臺走出教室的。五十雙眼睛像五十把利劍從后背嗖嗖地刺進了她的心口。
三
何小琪從音體美教研室的一派大好形勢中逃出來。她知道,不把辦公室吃成個垃圾窩,同志們是不會結束“政治學習”的。每周如此,從不虛度。但她今天不想坐那兒閑閑地嗑瓜子了,有精神食糧在等著她呢!早晨音像店的小老板打來電話,說何老師快來呀,我這次進了好多新歌,全是精品!CD都快賣完了。一下午,小琪都急著這事。
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我的寂寞逃不過你的眼睛。哼著歌推開語文組的門,里面每個人都手提紅筆苦干著。他們總有改不完的字詞句和標點符號什么的。小琪真同情他們。
小琪!桑平跑出來,綠色T恤的身影那么亮麗。什么新歌呀?挺好聽的。
哪是新歌呀,伍思凱都唱了快一年了,你還沒聽過?我看你也快要落伍了!唉呀,又是小琪小琪的,請你叫何老師好不好?
偏叫小琪!你哪有點老師的樣子呀?桑平故意逗她。這可愛的女孩是今年才分來教音樂的。她剛二十歲,在教職工中年齡最小。學生們愛她但不怕她,她常常在講臺上哭得稀里嘩啦。年輕老師們都互相直呼其名,但她偏要人家叫她何老師,生怕拿她當小孩。
桑平說:我正要去找蘭老師呢,你也去吧?
何小琪乖順地挽住她的胳膊,忘了自己是來叫她上街的。她奇怪桑平身上這種奇異的吸引力。她簡直崇拜她。
蘭老師不在辦公室。繞過教學區(qū),桑平和小琪來到宿舍樓。樓已是舊樓了,家家都灰蒙蒙地呈現(xiàn)著一派忙亂斑駁的生活景象。只有蘭老師陽臺上的薔薇花枝,靜靜地綻放出一角綠意盎然的清涼。
大門緊閉著,連敲了幾下都沒人開。蘭老師,我是小桑。桑平大聲喊。
門開了,蘭老師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小琪忍不住哎呀了一聲。一星期沒見,蘭老師變了,她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眼角唇邊無端地添了縱橫幾道,臉色憔悴,頭發(fā)凌亂。平日那么得體的灰呢西服軟塌塌地伏在身上。
桑平說不出的難受,她不忍看到自己心愛的長者落魄至此。她心疼極了。四年前,她大學畢業(yè)來到這所市重點中學,一下子就從三十幾個嘰嘰喳喳的女老師中發(fā)現(xiàn)了蘭老師與眾不同的清雅氣質。以后的日子,蘭老師的一顰一笑,蘭老師的蘭心蕙質,蘭老師腦后已顯花白但永遠精致獨特的發(fā)髻,是怎樣形象地讓桑平懂得了女人的美與年齡無關。真正的美和高貴是永不凋謝的。
這星期全校評比上學期的學生成績,蘭老師的班,外語名列倒數(shù)第一。盡管教研組對其中的客觀原因做了解釋,坦陳了許多的非教學因素,但事情還是責無旁貸地落到了蘭老師的頭上。據(jù)說幾個學過什么新概念新視野英語考過專業(yè)四六級的年輕老師在背后議論紛紛,說蘭老師教學的種種弊端,什么知識老化,觀念老舊,方法陳舊。還說蘭老師五十年代末學俄語出身,她的英語發(fā)音帶著卷舌音等等。結論是蘭老師已不適應日新月異的英語教學。據(jù)說這些議論很受銳意改革的校長的重視。
年輕人工作熱情高,對我個人并無惡意,我怎能怪他們?這幾天我只是在想,我真的不行了嗎?我真像他們說的那樣腐朽了嗎?
不!你怎么不說你帶的是差班?那幫鬼學生的入學成績又是多少?桑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嘩”地從大書架上抽出書本,又狠狠地插回去。沒人帶的差班你爭著帶,結果就是這樣!
你說得太片面了。蘭老師搖頭,我必須從自身找原因。我以前也帶過差班,結果不是這樣。她瞇起的眼睛那么深邃,盛滿了迷茫的思索。立在窗前的身影雖有著一貫的優(yōu)雅,但分明已不堪重負。
桑平懇求蘭老師不要消沉。你要從頭再來,用行動告訴那幾個初生牛犢你是不會落伍的。你一定要這樣。說著說著,她心酸得想大聲哭出來。她仿佛看見了三十年前的蘭老師。三十年前,蘭老師是這個校園最好的風景。比李清更高雅,比小琪更快樂,比桑平更美麗——那么,三十年后,今天的我們又有誰能立于時間的不敗之地?
蘭老師緩緩地轉過身:小桑,不要再爭了。今天這點事,與我們這代人經(jīng)歷的那些個溝溝坎坎相比,算得了什么呢?我也累了,我要告訴他們的是:我確實力不從心了。我要把三十一年外語教學的得與失系統(tǒng)地總結出來,供他們借鑒。然后,我就退。
什么?你退休?桑平跳起來大喊。你沒氣糊涂吧?你不是正在申報特級教師嗎?這節(jié)骨眼上,你退什么休?到手的職稱你要放棄嗎?咱們學校幾百號人,有幾個人比得上你的條件?干了一輩子等的不就是這個嗎?
可你是知道的,我一輩子等的不是這個。是你氣糊涂了。蘭老師那么沉靜地凝視著桑平,溫婉的聲音像一股和煦的風輕輕拂過桑平的心。她們對視著,直看見彼此的心里去。好久好久,桑平再也說不出一句話。蘭老師要退休了。在一般中學教師奮斗一生的高級職稱馬上要到手的時候。在學校叫囂著走進量化管理,全面改變傳統(tǒng)教學模式的時候。在窗外的世界幾乎一夜間商海洶涌狼煙滾滾的時候。在這個世界越來越精彩越來越無奈的時候。蘭老師要退休了。像突然遭遇的打擊,又像情理之中的安排。桑平一陣茫然,又一陣釋然。
蘭老師俯下身,一手摟著桑平的肩,一手溫柔地把小琪的散發(fā)攏到耳后。我也是二十歲當?shù)睦蠋?。那時候,我對學生說千萬別把我比喻成蠟燭,是的,我要照亮你們,但不燃燒自己。二十歲是好自信狂妄的年齡啊!蘭老師笑了,長睫毛下?lián)溟W出兩行淚,清清亮亮地劃過臉頰。就這么過去了,三十多年就這么一轉眼過去了。后來才明白,不燃燒自己是不可能的,甚至燃燒了,也還是不夠的。
夕陽染紅了放學后倍顯空曠的校園。桑平和小琪攜手慢慢走過,一言不發(fā)。蘭老師灰白的頭發(fā),像一面?zhèn)劾劾鄣钠鞄?,頑強地占領著她們心的領地,發(fā)出獵獵不絕的聲響。
四
桑平代表學校參加了市里的中學語文優(yōu)質課評比,成功地奪取了一等獎。市教育局除了發(fā)給她大紅燙金的榮譽證書,竟然還獎給她一百元人民幣!接著,在學校的表彰會上,校長又把裝有同樣數(shù)額獎金的紅包親手發(fā)給她。這下桑平發(fā)財了,全校的年輕人們對此表示了極大的憤怒和歡喜。星期六降旗儀式結束后,大家圍住桑平強烈要求她請客,而且時間就定在此刻,絕不能拖延。桑平大喊著救命跑進宿舍,只幾分鐘時間再出來時,高高扎起的馬尾巴辮波浪似地披到了肩上,一身運動服已換成裙裝。那是一套紫色曳地的長裙,流瀉的曲線越發(fā)襯出了桑平飄逸的身姿。小伙子們做陶醉狀:桑平啊你太迷人了,你太給我們面子了,連晚禮服都穿上了!去,去!有你們什么事?人家桑平早就名花有主了!姑娘們邊罵他們,邊忙著研究桑平新裙子的款式和質地。
吃飯喝酒跳舞,狂歡了一夜,早上桑平睡醒時其實已是大中午了。她胡亂吃了點東西,就打開錄音機,在吉他曲《悲傷的西班牙》如水的旋律中,開始給石野寫信。這是每個星期天她必做的作業(yè)??山裉焖谧狼皵傞_信紙,卻突然間濕了眼睛。寫什么呢?告訴他人群中她是多么歡樂多么熱鬧,而只要一想到他她便是孤獨?告訴他相思是如此刻骨,連每一寸肌膚都在渴望,可為什么伸出雙臂抓住的只是深不可測的虛空?為什么人世間有這么多青春作伴的愛情,偏偏屬于她的就要如此磨難,如煉獄般的煎熬?她這么想著,淚水便簌簌地落下來。而石野笑著,像框中的石野靜靜地笑著注視著她,眉目間訴說著只有她才懂得的溫柔和熾烈。她似乎聽到他在耳邊用夢囈般的聲音一遍遍喚她的小名:平兒,平兒,我的平兒啊!
李清又一次遠行。請假時,校長很惱火的樣子??衫钋宀辉诤跛哪樕?,也不怕扣工資。非去不可嗎?桑平問她。非去不可。李清回答。兩個好朋友默默無語一路到車站,桑平將李清送到火車座位上,她覺得自己有許多話想要說給李清,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李清的臉是蒼白的,雙眼閃著空茫但卻尖銳的光芒。桑平有種莫名的傷感,不等車開就離開了。她漫無目標地走進路旁的綠地公園,和一些帶小孩的老人、談戀愛的青年一起坐在木椅上,微瞇著眼睛曬太陽。陽光細細的,穩(wěn)穩(wěn)的,天空剔凈了所有雜質,露出最純粹的底色。一縷云彩在天邊淡淡地飄著,就連風都似乎被染成了藍色,閑閑地掀動這人那人的衣角。這樣美麗的季節(jié),李清要去干什么呢?遠方又有一個怎樣的故事在等待著李清呢?
唉,你這個李清啊!桑平長嘆了一口氣。許多時候她能理解李清,卻無法認同她的做法,她和她如此不同而又相通。李清的詩,李清的愛情,那是怎樣遺世獨立的一種清寥的美啊!可是她的生活中為什么充斥著這么多不如意的情節(jié)?也許過于浪漫使得她活在一廂情愿的虛幻中,看不清許多人和事的真相?也許被太多形而上的理念所束縛,她其實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需要是什么?呵,不!豈只是她一個人?難道我不是這樣?也許過于注重生活的形式,我們反而不懂得生活本來的意義?想起李清這幾年走過的路,想起自己的許多無處擱置的心情,桑平似乎懂得了那么多飄搖的寂寞中,她們其實辜負了什么。她灰心得不愿再想下去。
就像驚蟄過后的土地,真生活的觸角第一次如此深入地拱開了桑平的思想。
又去玩去了,小桑?到底是你們浪漫瀟灑啊!看我的周末!下午回校時,同樓的葉老師笑吟吟地做著痛苦狀,把一件件臟衣服放進洗衣機。
是的,浪漫??蛇@樣輕飄的浪漫并非我所愿。我渴望沉入生活的最底層,我需要在生命中體驗生命。桑平對自己說。她深遠的眸子投向遠方。遠方是春山,那人更在春山外??蛇@有什么要緊?有什么要緊?既然彼此深愛如此,為什么不給對方一個永遠的承諾?為什么不擯棄一切形式,簡簡單單只給他一個家,一個小小的他等了那么久的家?桑平幸福地流淚了。她多么想立即沖出去給石野打電話,多么想讓那個最親愛的聲音飛越千山萬水與她的聲息纏繞在一起??山裉焓切瞧谔?,他會守在辦公室等我的電話嗎?他又怎么會知道我這會兒就要向他求婚呢?桑平捂著發(fā)燙的臉頰,悄悄地笑了。
桑平要結婚的消息立即傳開了。語文組的同仁們扼腕長嘆:悲夫!我校最美麗的一朵鮮花要凋謝了!女老師們卻高興得一塌糊涂,不時圍住她說布置新房啊買衣服首飾啊新郎幾時回來啊等等的問題。桑平總是笑著,安靜地聽著。同事們知道桑平的父母至今不同意這門親事,而桑平遠在西北搞什么沙漠研究的男友根本就是個孤兒。大家看著這個柔美的姑娘幾年來堅如磐石地守著一份情感,如今又開始自己操辦婚事,心里又是憐惜又是欽敬,都特別真心地想為她做點什么。
幾天來,桑平在課余跑遍了城里的大小店鋪,用一點點積蓄買了幾件簡單的木制家具,以及窗簾桌布被罩。有這一切就很不錯了。再加上大書架加上大盆綠樹和蘭老師送的漂亮極了的歐洲掛毯,小家已是搖曳生姿了。
不,墻上還缺一幅畫。我要送最美的畫給你,五月的新娘!李清用夸張的朗誦語調說,但她臉上的表情是發(fā)自內心的真誠。
看著她真心的笑容,桑平心里滿溢感動和負疚。她不知為什么負疚,只模糊地認定贈畫給朋友的應該是自己。李清比她大,在情感上經(jīng)歷著這么多的坎坷失意,一直以來,她盼望李清早點找到愛的歸宿,不再孤單漂泊。她愿意李清比自己更幸福,愿意自己的幸福里包裹著李清的幸福。然而,現(xiàn)在,她還是把她丟在一個人的路上了。這樣的情緒,使她難以面對好友盡情袒露將為人妻的種種感受。許多心得空自荒蕪著。
桑平開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覺得相思不成眠。石野該回來了,怎么著都應該回來了。前些日子,他來電話商量了結婚的具體事宜。他要她別費心,他說他手頭這個課題很快就做完了,完了他就可以請婚假回來。寶貝,我馬上回來,十萬火急地趕回來娶你!一切等我來料理吧。他說。但她不愿等,這一生一次的機會,她要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大驚喜?,F(xiàn)在,一個美麗的蝸居已初具規(guī)模,他就要回來了。讓他瞪圓了眼睛說平兒你這個小巫女吧,讓他幸福得眼淚鼻涕一臉傻相吧。桑平得意地想著,雙眼水一般滋潤地笑。
等待比相思更讓人難以忍受。日子忽而像被人生生地拽著似地從黑夜捱不到天明,忽而又像斷了線的風箏,一下子竄出去老遠。五月到了。五一,五四。半個月了。十九天了。
你為什么不問,為什么不管,我要打電話罵過去了!什么人嘛!他到底怎么了?莫非他變心了?何小琪跺著腳喊。桑平茫然地盯著墻壁搖頭。這些天來,她總是這樣背對著朋友的焦灼和同事們的探詢。變心?不!她的石野是永不會變心的。然而,她無法告訴任何人她的恐懼她的絕望——她甚至死死地抵抗著不讓自己相信。可那個自天而降的巨大的預兆,牢牢生根在她的心里。她的手不敢伸向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莫非,是上天變心了?是上天突然變卦,要將賜予她的那點絕無僅有的幸福收回去?
又是度日如年的一天。下午,輔導完自習課的桑平回到宿舍樓時,發(fā)現(xiàn)李清等在樓梯口。李清說:我和石野單位通電話了。桑平,你要挺住。他病了,情況很壞。
桑平呆呆地望著李清。她不明白,李清的臉為什么那樣蒼白地抽搐著,不明白她為什么離自己這么遠。一切都離自己這么遠,曾經(jīng)那么真實地握在手中的世界離自己這么遠。她說李清你抓住我。
桑平昏睡了過去。就像白日做噩夢,她明明是醒著的,意識里擠滿了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嘆息聲和小琪低低的啜泣聲,卻又想不清楚這一切都為了什么。她全身疼痛欲裂,似睡非睡不吃不喝地躺了整整兩天。第三天她聽到李清在和什么人說話,“醫(yī)院”“錢”這幾個字眼傳到她耳朵里就像針尖戳進了心里,使她一個激靈猛地醒過來。天!我在干什么?我需要趕到他身邊去。我需要錢!
命運,就這樣突然間扼住了桑平的喉嚨。
她敲開校長辦公室,敲開一家一家熟人的門,把一些數(shù)字和名字記在筆記本上。手中的錢,厚厚的一摞,像搬不動的噩夢,比黑暗更黑。錢是好東西,她和李清、石野時常這么說。時常夢想哪一天不小心成了大富婆,就買盡天下好書好畫好音樂。我的天,還有裙子鞋子T恤衫!石野則說他要是發(fā)了,絕對買車!車里裝上她,什么西雙版納呀撒哈拉沙漠呀說去就去。他們隨意談笑著,從來沒錢,從來沒體會到金錢的殘酷和偉大。
就這樣吧,明天你走?;仡^我再給你寄錢,他單位也可以報銷一些,辦法總是有的。李清說。她望著桑平干裂的嘴唇,感覺自己的心也像被火烤著一樣。一個魔鬼的聲音在心里反復地說:不,沒有辦法了。一切都不是辦法。錢,甚至愛情。
桑平站起來,目光一寸一寸地挪過小小的家。是的,這就是家。她親手一點一點建起來的石野和她的家。什么都不缺了。為什么突然間沒有了期望,沒有了未來?沒有了那個天地間最大的承諾?
我走后,你把這些東西全拉到舊貨市場去賣吧,能賣多少是多少。
李清默默地點頭,轉身悄悄抹去眼角的淚。還能再說什么呢?她們是最好的朋友,她們一起走過了那么多的好日子,她們曾在雨夜相擁而泣。這四年的相伴中,她見證了桑平太多的夢想和幸福,堅強和努力。這是怎樣一個皎潔如明月的女孩啊!她的明眸皓齒她的如瀑長發(fā)她飛動飄逸的身影,她的靈氣她的才華,她的幾近完美的愛情,這一切都是李清對這個滿目蒼涼的世界的最后一點信心。李清是多么愛她。四年了,她自以為了解桑平那么多。然而這一次,桑平倔強的背影卻還是一次全新的邂逅,使李清深深震撼。三十歲了,李清曾以為自己走過那么多刻骨銘心的失敗。但此刻,面對著桑平眼里絕望的烈焰,她所有的傷痛記憶頃刻間失去了砝碼,變成難以承受的輕。她有一種內心敞亮的感覺,這才覺得自己真正走出了那些不忍醒轉的迷夢,迎向真正的成長。
黑漆漆的孤枕邊是你的溫柔,醒來后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蒼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追尋,尋尋覓覓長相守是我的腳步。也許明日太陽西下倦鳥已歸時,我將踏上舊時的歸途,人生難得再次尋覓相知的伴侶,生命終究難舍藍藍的白云天……窗外,一群高中部的男生齊聲吼著一支最近在大街小巷到處可以聽到的歌——《戀曲1990》。歌聲中,蜷睡在桑平床上的小琪突然跳起來,兇兇地流了滿臉的淚:不!我不讓你們賣!我絕不讓你們賣桑平的家!我要守在這里等她回來當新娘。世界上沒有治不好的病!告訴你們,沒有!
五
今天,有課沒課的老師都早早來到學校,面帶喜色擁進財務處。調皮的小男生們蹦到講臺上哇哇亂喊:今天老師領工資,不上課嘍!回頭卻見老師已經(jīng)黑著臉站在教室門口,便泥鰍似地溜到座位上去。
胡春桂下課后直奔商場。她早就看好了一件真絲連衣裙,大紅的。吳老師說好是好,只是艷了點。胡春桂猶豫了半天,還是買了。她自小就喜歡紅色,紅襯得她的膚色亮。再說了,多熱的夏天,坐在丈夫身邊還不像坐在冷氣機前面似的?她需要自己給自己豁亮,自己給自己提神。但她不愿意對吳老師解釋什么。她是個很好強的女人,從不在同事面前丈夫長婆婆短地訴一聲苦。打碎了牙齒,自個兒吞到肚里去吧。她常對一些哭哭啼啼的女人說。像是安慰,又像是責備。
她從商場的試衣間直接把新裙子穿回了家。丈夫光著膀子躺在陽臺的涼席上,聽見她回來,伸著懶腰翻過身來。猛地,他的眼睛跳進了一襲飄瀉的火紅色。那一瞬間,似乎被定格成很長的畫面。然后,他坐起來蹬上拖鞋,說我去做飯吧,今天下午我沒上班。走到廚房門口,不經(jīng)意地又回了下頭:你去買衣服了?
胡春桂呆立在客廳,整個身體里轟轟地碾過一排震顫:他喜歡她穿這裙子的樣子!那一閃而過的驚喜的眼光,聽似漫不經(jīng)心的問候都分明傳達出了一種信息:他喜歡她這樣打扮,他喜歡她穿得漂漂亮亮地回家。
嘩嘩的水聲,他在淘米洗菜。結婚這幾年來,他這么主動地做過幾頓飯?
原來,他竟然也是留意著她關注著她的,竟然也會看著她眼中閃出火花,像許多年前在異鄉(xiāng)朦朧的夜里偶然相遇的那一刻。
她放下包,慢慢陷身到沙發(fā)里。往事恍如記憶中他曾柔情的眼波,一汪一汪涌過來,將她浮起。是的,二十年就是這樣浮游過來的。從來都身無根蒂,從來都要拼著命才能抓住一些什么。
胡春桂出生在一個沒柴燒缺水吃的山溝,初中沒讀完就輟學干農(nóng)活。小姐妹們紛紛嫁人,而她在田頭地埂在燒飯的鍋灶旁在給牛添料的半夜里硬是翻爛了那幾本初中課本。三年,在父母的白眼和淚水中苦捱了三年后,她考到師范學校。
那所遠離故鄉(xiāng)的學校給了她太多瑰麗的夢。她學會了一口普通話,學會了每周洗兩次澡還喊臟死了。更重要的是,學會了給自己制造各種機會。她怎么也不能設想再回到從前的生活。然而,班里干部家庭出身的男生和單身的老師只是遠遠地掃一眼這個年年拿獎學金的女生,而從不曾走近她。她永遠穿著時髦的廉價衣裳,興致勃勃地擠在人前面。她不是不漂亮,只是太過聰明,太過能干,欲藏還露的欲望火星般亮著整張臉。
四年里,她似乎透支了所有的痛和激情,然而留下的只是一堆夢的殘渣。畢業(yè)分配回到老家時,胡春桂二十四了。
做媒的婆婆媽媽們踩碎了小學校的石板路。在鄉(xiāng)下,這種活動四季紅火著。在鄉(xiāng)下,像胡春桂這樣光鮮的吃公家飯的女子是多么稀罕啊!小伙子們心急火燎的目光齊刷刷盯住了她。然而胡春桂伶牙俐齒,擋住了濃濃鄉(xiāng)情。胡春桂鐵定了心決不讓自己的未來停駐在這些小學校的同事、衛(wèi)生所的大夫、鄉(xiāng)上的干部身上,她把自己關在煤油燈下,把那個雞鳴犬吠的世界永遠地關在了門外。她開始緊張地準備成人高考。
嫁人是三年后的事?;槎Y熱鬧非凡,胡春桂的公公是市里一個重要部門的干部,來賀喜的人絡繹不絕。丈夫不斷地被一幫哥兒們拉著灌酒。我結婚了?哈哈,結婚他媽的是什么?女人的圈套,圈套啊!他腳步踉蹌,言語刺耳,怪怪的笑聲里扯出了哭腔。大家都說新郎官喝醉了。胡春桂沒喝酒,她一臉嬌羞地給客人敬酒,勸酒,假裝沒聽見丈夫的醉話,假裝沒看見自己的娘家人在酒席上的局促不安。第一次進城的爹媽那茫然無助像孩子般的眼神,對所有的婆家人極盡討好卑微的神情,像細細的針在胡春桂幸福的大氣球上戳出了幾個黑洞。莫名的仇恨,真實地停駐在心間,掙扎在靈肉間。而破損的尊嚴是酒杯里冒出的泡泡,倏忽間便復歸平靜,是身上喜洋洋的紅嫁衣包裹著的痛,沒有人看得見。
曲終人散,胡春桂呆立在九層樓的陽臺上。在她的眼皮下,萬家燈火的城市之夜像華麗巨大的帷幕,徐徐地遮住了無數(shù)個窗口里面演不盡的平常故事。惟其平常,才顯出殘酷的真實。惟其平常,才黑夜接著白天無始無終。調到城里,嫁到城里,這就是胡春桂用青春作賭注換來的結果。她終于等到了這樣的結果。她已耗盡全部心力。然而手捧碩果,她卻發(fā)現(xiàn)這遠不是最后的結局,而只是另一場人生的開始。她只能再次出發(fā),不能有任何停頓,哪怕讓疲憊的身心打個盹兒都不可以。這樣想時,胡春桂感到頭痛欲裂,胸口發(fā)緊。轉過身是她的家,擺設著她要求的一切,一個可以讓父母兄妹在鄉(xiāng)里炫耀好幾年的富麗堂皇的新房。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空洞洞的,冷清清的,像一具鋼筋混凝土的皮囊,一只被塞滿被掏空了的箱子。
廁所里傳來丈夫的嘔吐聲,夾雜著含糊不清的酒后醉言。新婚夜的胡春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伺候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和他相對,她站起來又坐下,突然間也一陣暈眩,一陣嘔吐——她懷孕快四十天了。
兩個月后,胡春桂流產(chǎn)了。孩子沒有了,她也差點大出血喪命。是丈夫造成了這樣的慘劇。胡春桂知道丈夫恨她,恨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的肚子讓他自由快樂的單身生活戛然而止,是她的肚子讓他對一生中的許多大事來不及做仔細的設計。這樁草率急就的婚姻,簡直就是那個肚子里的孩子一手策劃的陰謀。是的,胡春桂知道他這樣想。她知道有許多事,他都不能原諒。但他也不是太沒良心的狠心的男人。她住院的那個早上,他跪在她的床頭,淚流滿面。他白天黑夜熬藥喂飯地服侍了她整整兩個月。他從此不敢正眼看她。
胡春桂心口上最疼的一塊肉,就這樣被硬生生地剜去了。她沒有哭沒有罵,她認命。佝僂著身子的雙親,在鄉(xiāng)下荒旱的土地上受苦受累的她的那些姐妹們一次次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狠狠抹去止不住的淚水。她不恨她的丈夫,她自小就懂得抓到手里的任何東西都是付出代價換來的。
從此后,就像許多擁有不美滿家庭的要強女人一樣,胡春桂假裝忘記了朝朝共暮暮的夢想,忘記了為眼前這個男人她曾付出的一切。她的眼里心里不再有他。她早出晚歸,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她實在是極愛自己的職業(yè)的。她是個嚴厲的老師,她自信學生能理解她的愛之深恨之切。然而,十分鐘的時間顛覆了一切。王曉站起來。王曉走出教室。王曉說大家都覺得您很刻薄。王曉說同學們還認為您很虛榮,想壓過張老師,所以才逼我們追上二班。王曉……
陰冷的風灌進了她的裙褲,滿滿的,拍打著搖晃著她的步伐,使她感受到一種身不由己的力量。不,我要挺住!那只是些小孩子們的牢騷,不值得計較。等他們長大了,自然會明白老師的苦心。她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又一遍遍地覺得實在忍受不下這在別的老師也許習以為常的遭遇。
傷害她的永遠是自己一顆要強的心。
胡春桂開始在課堂上走神。講著講著,講臺下五十張面容幻化成了丈夫的臉:冷漠,嘲諷,始亂終棄,等著她出丑,期望她失敗。是的,這就是城市給予她的全部:不動聲色的觀望中深藏著排斥、拒絕和幸災樂禍。是的,浮華的傲慢的城市從沒有真正地接納過她這個出身貧門的農(nóng)家女。但是,她絕不會自棄絕不會不戰(zhàn)而敗,但是——她輕輕甩一下頭,五十雙黑亮的眼睛盯著她。她仍然是愛他們的。
你好像對你丈夫有意見?你們吵架了?有一次閑聊時,吳老師問。胡春桂冷笑了:他還會吵架?他根本就是冷血動物,沒心!
但此時此刻,他擺上了他為他倆做的飯菜,就這么近地坐在她身邊。兩個菜都有點咸,他嘆了口氣:唉,還是你炒的菜好吃。神情中竟閃過了一絲稚氣。胡春桂一怔,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這個人,不聲不響地吃了這么多年她做的飯菜,她和他原可以相濡以沫的。她曾經(jīng)愛過他。她寧愿相信她是愛過他的。然而,來時路上滿目瘡痍,一天一天的日子落滿了灰塵。真的只是他一個人的錯嗎?
吃完飯胡春桂脫下紅裙,鄭重地掛到了衣柜里,才去刷洗鍋碗。
今晚是《水云間》的最后三集了,可丈夫要是想看球賽就讓他看吧。她想。這半年來,他好像疏遠了那幫狐朋狗友,老愛泡在家里看電視。也好像看得見家里的活兒了,時不時地雞零狗碎地干一下。
六
校園里瘋瘋地開了一樹一樹的綠,蟬鳴聒噪成一片。下午課上,總有三五個學生懨懨地趴在桌上,很萎靡的樣子。說是頭痛,下課后卻一溜煙地沖出教室,直奔冷飲店。
夏深了,五月里的那些事仿佛是發(fā)生在久遠年代里的故事,已顯得縹緲模糊。熱浪滔天的日子亦喜亦憂地往前走著,似乎沒有盡頭。
高二(1)班的下午自習課上,女同學們擠成一堆低聲哭了,男同學們卻面色凝重,很大人樣地傳看著一封從遙遠的城市寄來的信。那是桑平老師給他們的回信。她說她下學期回來,還教他們班還給他們當班主任,請放心。她說馬上高三了,千萬不敢放松學習。但暑假若有好活動,也別錯過。她說同學們好好學習好好活著,青春是多么美好啊!她說生命中沒有傷害,生活有強大的翅膀,它會溫暖每個人的心。
這學期是總出大事的一學期。老師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李清戀愛了。寫詩的語文老師李清在桑平請假走后更遠離著校園的喧囂,她形只影單,見誰都只淡淡一笑,眉目間漸漸顯出了年齡,走路卻腳尖蹬地,很精神。大家一天天地習慣了她的沉寂,她的獨身,還有她時不時莫名其妙的短期消失。卻誰知她要嫁人了!這消息是語文組組長在李清去上課的間隙突然發(fā)布的。他說那男的高個子小平頭,是市里什么公司的建筑師,前幾年死了老婆。李清不是喜歡詩歌嗎?不是要找個知音嗎?到頭來還不是找了個掙錢多的男人?哼,女人!難道那個搭房子的還喜歡文學?唉,世風日下呀,誰讓現(xiàn)在是商品經(jīng)濟時代呢!組長盯著李清的辦公桌痛心地搖著頭。大家七嘴八舌,都震驚于李清的深藏不露。沒人注意到已離婚兩年的組長那一臉的憤慨和沮喪。
胡春桂被評上了本年度的市級優(yōu)秀教師。這個獎項是將后評職稱需要的重要條件,許多人在為這個獎奮斗不已。可胡春桂沒有一絲想象中的興奮。她感覺很委屈,又有點生自己的氣。這次評選優(yōu)秀的過程要求公開透明,所以領導在全校教職工大會上通報了每個人的測評成績。桑平名列第一,但獲獎的是胡春桂。這個結果一公布,會場上一下子亂了。校長讓大家安靜,他說本來應該是桑平,可是既然這學期她請了長假,就只能輪到別的同志了,因為還要去市里參加事跡報告會呢。大家不要忽視這個問題,在省市一些出頭露面的場合,咱們的學校要爭取在場。這是向社會各界宣傳自己的大好機會嘛!咱們的老師絕不能缺席,而且還要爭取做優(yōu)秀教師代表上臺發(fā)言,擴大影響,有名師才有名校嘛!校長環(huán)顧會場,微笑著說我的意見是這樣,大家同意吧?胡春桂老師,你同意吧?全場人的目光刷地射到胡春桂臉上,胡春桂一下慌了,她很想站起來說還是報桑平吧,但最終低下頭沒說什么。耳邊是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第二天,胡春桂從學校辦公室領來幾大張優(yōu)秀教師要填的表格,可整整兩節(jié)課,她沒寫一個字。她心里很難過,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她不敢跟任何人說,害怕人家說她假模假式,得了便宜還賣乖。郁悶地回到家,迎面是丈夫探尋的目光。她看著他,突然想對他說說心里的委屈。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有一種想撲在他的肩上美美哭一場的沖動。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她為什么不告訴他她一直很累很苦很孤獨,為什么不大聲沖他喊這日子她受夠了過不下去了?
丈夫低著頭聽完了胡春桂的話,起身給她倒了杯橘子水,沉吟半晌才說這個獎你和桑平都很在乎嗎?胡春桂沖口而出:不!桑平本來就是個很灑脫的人,何況現(xiàn)在的情況,她更不會在意這個。那么,對你很重要,是嗎?如果非得要,你就拿上。別多想。如果得了獎又不高興,也沒多大意思。你說呢?胡春桂不知如何回答,丈夫的話平平淡淡的,似乎什么都沒說,卻好像又包含著很多道理。她有點奇怪,她是從來都認為他這個人沒什么思想的,今天卻發(fā)現(xiàn)人家看問題遠比自己要透徹得多。是啊,這個獎真的對我就那么重要嗎?為什么不得獎我會難過,得了獎我也很難過?我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橘子水的味道酸酸甜甜的,胡春桂感覺到了透心的涼爽和舒暢。丈夫在哼著歌拖地,他越來越勤快了。他這么簡單,又這么快樂,真讓人羨慕。他那張永遠也吃不胖的馬臉,他微凸的啤酒肚,胡春桂看著不再感覺別扭。她凝視著他,他和她曾有過的記憶有過的想望像遙遠的夢,恍恍惚惚地飄來,她的眼睛濕潤了。她突然間好像在面對著一個新的自己,心里充盈著說不清的感動。是的,這么久了,她以為她的心已經(jīng)泯滅了曾經(jīng)渴望過的一切。她以為她的心已經(jīng)死了??缮F阶吡?,這仿佛是一次命定的契機。她和她不是朋友,甚至一點都不了解彼此的世界。然而,她目睹了神采飛揚的桑平突然間的憔悴和遠赴所愛的毅然,也聽說了整個語文組同事以及太多的老師同學對她的真心付出。那是個怎樣的女孩啊!她那么不幸,但她的世界竟是如此芳草青青。那樣的愛情,那樣的人生,胡春桂一直以為只有故事里才有,而今卻真切地溫暖著她凍結的心靈。胡春桂好感謝桑平啊,那個布衣長裙的女孩也許永遠都不會想到她對于今天的胡春桂是一種昭示,一種恰到好處的呼喚和發(fā)掘。是她讓她在日復一日的麻木和瑣屑中駐足拾起本不該浪擲的許多,是她讓她積雪不化的心隅轉向朝陽的窗口。
七
石野,你知道嗎?今天,李清結婚了。我和小琪忙了這許多天,今天終于把她漂漂亮亮地嫁出去了。真的,今天,穿著新嫁衣的李清是這么美麗。你從來沒見過她這么好看的樣子。她的新郎,是一個真正懂她的男人。我是這么高興,我們終于都找到了自己生命中的人。
剛才,我把她送進洞房,那里人很多,我就出來了。李清回身緊緊地抱住了我,我感到了那擁抱中的所有意思。我不能讓她在自己大喜的日子為我流淚。我也緊緊地擁抱了她,然后把她交給了那些熱鬧的人。小琪跟著我出來,一路上默默地流著淚。那些淚,一滴一滴都流進了我的心。可是,石野,我不哭,我們不是說過嗎,李清的喜日就是我們的節(jié)日。我們都應該高興,不是嗎?
其實,現(xiàn)在,除了天真的小琪,再沒有多少人向我提起你了。就連李清,也只是默默地伴著我。他們那么憐惜我,怕刺痛我。這樣也好,我日日走在人群中,我不用再說你的名字,我把你藏進一個人的日子,像守著此生最深不可測的秘密。
可常常,夜是經(jīng)不起誘惑的窗帷,只輕輕一撩,你便乘月而來。于是我夜夜跌進焦渴的掙扎。走向你,走向你,我難挪寸步。你和我之間是一道長長的斜坡,有著石頭、刺和血紅的罌粟花,天堂一般。總是這樣的夢。石野,夜夜都是在這樣的夢里,我們相見。
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嗎?那個五月,沖破重重藩籬,我終于可以做你小小的新娘了。家徒四壁,只有愛情。我擦玻璃,唱著歌熨你的舊衣。綠色藤蔓纏滿了窗口,像一場美不勝收的等待。
而你不歸。你說你有病了。
一種頑疾。病毒潛伏在你的肌體,你一直未曾察覺。現(xiàn)在,你看到了它,看到了五年相思的盡頭原來是這個。
檢查,復查,住院。長長的三個月,我們一天一天地撐過來。相愛日久,總怨離多聚少,而今我時時憔悴在你身邊,兩情相守卻已褪盡了它的顏色。
你從醫(yī)院大門口的小店買了我喜愛的歌帶,我責怪你亂花錢,但我心里是那么歡喜。在一曲曲曼妙的旋律中,你的指尖劃過我的發(fā)梢,是顫抖的溫柔,沉重的嘆息。語言是多余的。病魔拍打著巨大的翅膀,獰笑著盤旋在我們的頭頂。而在它沉沉的陰影下,我們還以自己的方式愛著。愛,多么像輕輕一碰便會破碎的夢,又像一個強大的奇跡。
醫(yī)院的早晨,目力所及都是慘白。我看著護士把針扎進你的血管,我看到了殷紅的血。我坐在床邊,看白色塑膠管里的黃色藥液一滴一滴流向你,流進你。如同我的淚,我的青春。我看著它,那么地迷信著它。
你說讀點什么吧。四周靜得讓人安心,來蘇水的氣味傳送著我的聲音——文學的聲音,詩歌的聲音。我們惟一慕求的真生活啊,為什么竟開始在這個生滿蒼苔的窗口?我輕輕翻動書頁,讀給你聽,也讀給自己聽。同病房的大伯驚訝地看著你我,后來,他說閨女你到底念的是啥,聲音那么好聽。
有時我領藥回來發(fā)現(xiàn)你睡著了。你輕微的氣息一派安詳,像忘記了委屈的孩子。我久久地看著你,再也挪不開視線。你的被套上那血紅的“9”是怎樣地刺傷著我啊!護士們大聲喊9床9床,你立即醒過來應聲。愛,你失去了我柔聲呼喚過的你的名字,我從此不愿再說“9”這個數(shù)字。
從沒有過那樣的時刻,我需要你到了甘愿粉碎自己的地步。我五內俱焚,幾近崩潰。而大夫總說不要急,不能急,這種病怎么可以急?
醫(yī)院的花壇里,你愛的小紫花一朵一朵地開了,又一朵一朵倒伏在秋雨中。我們已債臺高筑,等著住院的最后結果。
暑假里,李清來看我們,還有小琪,還有你那些朋友。你坦然接受著大家的同情和鼓勵,神情中找不到自棄。我常常呆了似地看著你,我知道你依舊是可以依靠的,我的心很踏實。
但命運再次否定了我們。石野,你知道嗎?就在那一天,我徹底摒棄了眼淚。我不會再哭了。
十月,我登上遠歸的車。你無助的眼光一路灼傷著我,撕裂著我。我不明白自己要去哪里,為什么要把病痛的你扔在舉目無親的地方,而我也是孤零零的我。車輪一寸一寸地碾過我的心,車里車外依舊是無憂無喜的風景。
離開你,到底多少天了,我不知道。我拼命工作,我天天給你寫信,我說病一定會好賬肯定能還,你不要惦念我。然后我蜷在信箋上,大睜著眼看時間看黑夜死亡一般寂靜地空洞地穿過我。原以為那樣不可思議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我一樣穿著似水的長裙走在太陽下,走在世人無數(shù)種目光織成的網(wǎng)里。
石野我愛,生命真是潛力無窮啊。
又是一次治療。絕望讓人不堪面對。而又一個春天來了,這么好看的春天。你來信了,你問我剪了的頭發(fā)長長了嗎?還是掉得很兇嗎?你說一定要我每天吃點黑芝麻,你從書上看的,對保護頭發(fā)很管用。你說平兒你一定要堅強,還要快樂。你說雖然過于艱難,因為有我,你始終不屈,充滿信心。
看著你的信,我的淚水無聲地滑落。這恍若隔世的淚,它讓我相信,沒有一種幸福,可以拋棄我們。
不再怨嘆命運。這份情必以生命為代價,我們要慢慢償付。愛,好好活下去吧,我已經(jīng)看到了我們的將來。將來,定是溫柔的你牽著我蒼老的手,我雪似的白發(fā)飄飛在你撫愛的目光中。愛,你要活著,好好活著便是對泣血青春的全部報答。
你知道的,我依然等著在桃紅梨白的春天做你的新娘。小琪剛才說,咱倆結婚鬧洞房時,她可要很兇很兇地欺負你哦,因為你讓大家等了這么長時間。
你睡了嗎?同病房的那個大伯他睡了嗎?你告訴他,下次我來,還給他做他愛吃的春餅。石野,我也要睡了。窗外夜如訴,細細地凋落了一簾的雨。把我的心捧到你溫熱的胸口吧,我愛,我們都不要孤獨。
八
又是新的一天,電鈴聲嘶鳴在大片大片的陽光下,滿園學生雀也似地飛進教室。從許多窗口前前后后飄出了一樣的歌聲:若非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這是何小琪用美聲唱法教會的姜育恒的流行歌曲《梅花三弄》。初中部各班每天上課前都唱。
胡春桂手拿著物理課本和教案,站在教室門口。在學生浩蕩的歌聲中,她不由自主地跟著哼唱起來。隔壁班的張老師走過她身邊,奇怪地瞥了她一眼,笑著說胡老師好陶醉,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這個小何呀!給初中學生教什么愛呀情的!政教主任皺著眉頭走進辦公樓,想,該找她談一談了。政治思想教育是不抓不行的。
責任編輯 趙劍云